最終我還是沒能得到準信。
名字離我遙遙無期,轉魂術卻不得不學了。
怪我心軟,我只聽到那自九幽化生的小蓮花是為了抵御魔族入侵,才自燃元神,險些丟了性命,便覺得好心疼,又好佩服!
比起他來,我不過是暫修轉魂術,一時元神離體罷了,且有神君大人守護在側,將來還有重回真身之日。
我怕個甚?
“形虛魂外,元出其里,破而后立,似死還生……”我在九陽廳里默背口訣,卻心不在焉,眼睛總不自覺往外面瞟,耳朵也支楞著。
九陽廳外的天河對岸,銀瀑千里,水聲浩蕩,神君大人與神女大人已經聊了許久,俱是一臉沉重。
忽然我余光白影一閃,轉頭看去,見是那個身份神秘的小姑娘,她一身白色衣裙,正環臂抱胸,一臉審視地看著我。
“你偷聽。”
“我沒有。”
“偷聽。”
“我沒有!”
“撒謊。”
我:“……”
我怒目而視,死不承認。
小姑娘面無表情,極高冷地往我面前一坐:“我不怕你。”
我皺眉,指著自己道:“難道我很可怕?”
小姑娘搖頭:“那里很可怕。”她分明指著我,卻又好像透過我的軀殼指著別的什么東西,果然,她道,“你體內盡是魔息,全靠神力和天賦異稟的神軀壓制,若不將其排出體外,你遲早也會入魔。我能幫你。”她一臉嚴肅地說完,卻又改口,“不過我不會幫你,因為神君大人在救你。”
我糊涂了,神君大人在救我?
這是什么邏輯?
若不是神君大人將我移植到無垢湖,我根本不會沾染魔息,變得現在這樣古怪。我不是怨怪神君大人,只是這話實在說不通。
譬如天下間并沒有先將人污蔑,再還人清白,卻以恩人自居的道理。
誠然神君大人也不至于閑得發慌,寧愿花費四千年時光在本不適合培育蓮花的無垢湖里鍥而不舍地移植本該在瑤池中逍遙一生的蓮花,明知收獲無幾,卻依舊鍥而不舍。
而我們這些蓮花因他之故,離開安樂所在,來這魔息充盈的無垢湖中百般受苦,好不容易化生,卻變成如我這般古怪的體質。
我們蓮族本不該受這份罪,神君大人也本不該這般吃力不討好。
究其緣故,都是為了抗衡魔族。
結果已經是這樣的結果了。
我認命,卻不覺得神君大人是在救我的命。
小姑娘大概猜出了我的意思,搖搖頭:“神君大人自有乾坤大計,或許將來神域不存,九重天萬千神靈亦將不存,我如是,你亦如是。神君大人是在為你博一線生機。”
我聽得糊里糊涂。
“你習轉魂術,是救他,也是救你自己。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運氣。”
“我不明白。”
“將來自然明白。”
“你為什么要對我說這個?”
小姑娘道:“你可知神君大人為何不給你起名?”
我自然不知道,若是知道,便不可能困擾至今,我搖頭,立刻作洗耳恭聽狀。
“凡神籍生靈,須有名才能榮登神譜,享神族信徒供奉,得以永生。登入神譜那一刻,你的命便不屬于你自己,而屬于神域。神域亡,你亦不能生,所以你不能有名字。若我沒有猜錯,哪怕你轉生為人,也不會有名字。”
我已經不能思考:“我,我還要轉生為人?”
小姑娘疑惑道:“莫非你以為,轉魂術是學來好玩兒的?”
我:“……”
小姑娘有些嫌棄地看了我兩眼,忽然受驚似的往門外一瞄,像做賊:“神君大人回來了。”她起身往我額頭上輕輕一拍,立刻逃走。
我茫茫然看去,白色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通天落地的雕花博古架后頭。
“可背好了?”
我如夢初醒,繼續茫然:“啊?”
“看來是沒背好。不急,還有半日。我們明日再學手訣。”
我:“……哦。”
嗯?我剛才……在干什么來著?
……
神君大人時常夸我聰明,我也覺得自己很厲害,不出七日,我已能勉強能元神出竅,又過十日,可離體行走,一個月過去,終于大成。
神女大人每天都在天河畔守著那條船,我急需一個玩伴,也經常去看,看那元神會有什么變化。
天河水永遠都是清澈透亮,泛著粼粼波光,神女大人的側顏在波光折射的水紋倒映之下顯得無比圣潔溫柔,她小聲跟我說著話,深怕嚇壞了誰一般,問我:“你多大了?”
“一歲。”
“一歲?這么小。”
我指了指那團元神:“他比我還小呢,連一歲都沒有。”
神女大人噗嗤一笑:“他與你不一樣,你是化生,他是恢復元神,借你真身化形。他已有……”
“三千五百多歲嘛。”我接話道,“神君大人說過了。不過神君大人也說了,他是用我的真身溫養元神,我真身不足一歲,他若恢復神智,也必定與我年歲相當。”
神女大人若有所思:“原來如此。也好,我還怕你們處不來呢。他性子是有點冷的。”
“多冷?”
“唔……”神女大人想了想,“不愛開口,不喜熱鬧。”
“聽說九幽一片死地,沒什么熱鬧可看,不喜熱鬧應該是不適應熱鬧。至于不愛開口……難道還能比她更不愛開口么?”
神女大人順著我視線望去,正看到那一身雪白衣裙的小姑娘一動不動站在九陽廳門口,面目清冷,垂眸自矜。
“你說她?”
“嗯。”我問,“我長這么大,很少見她說話,神女大人識得她么?”
“怎會不識?她是我哥哥的伴生神武,涅槃花。”
啊?什么花?
我只知道那小姑娘是花草精靈,但聽名頭,似乎又不是尋常花草了:“伴生神武是什么東西?”
“是好東西。”
這不是廢話么,能跟神武搭上邊的,還能不是好東西?
我只是聽不明白何謂“伴生”。
好在神女大人沒有吊我胃口:“我們先天之神都有伴生武器,哥哥的這朵花雖非利刃,卻可點化靈智,化腐為新,重塑血肉,故為涅槃。”
我立刻道:“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叫神君大人為小蓮花……”我卡了殼,我忘了,小蓮花是自燃元神,并非自爆神軀。
神女大人也猜到我在想什么,欣慰地摸了摸我的頭,道:“重塑血肉乃逆天之舉,效用受天道所限,只能修復地仙之軀或凡人肉身。若是仙軀得救,則涅槃花瀕死,若是凡人肉身得救,則涅槃花神力大損,短時間內不能恢復。”
我偏頭躲開她的蹂躪,感慨地看向那個白色身影,不說話了。
沒想到我們生而為神,貴不可言,也會有力所不及之事。這可真是一個沉重的話題,我改口道:“神女大人,九幽當真一片死地么?”
神女大人道:“也還好,如今已不似從前那般荒涼了。不過比起九幽,神域的仙氣和陽氣,我們更受不住。”
是了,神女大人與我們是不一樣的。
這又是一個沉重的話題。
奇怪,最近我總是會把天給聊死,仿佛中了邪了一樣。我到底還能不能好好兒說話了,這樣還怎么交朋友,怎么討玩伴歡心?
我唾棄我自己。
三個月后,神君大人終于對我說:“可以了。”
可以的意思,便是我能施展轉魂術,將真身讓于小蓮花了。這不似從前淺嘗輒止,是真正的斷絕元神與真身的聯系,其過程無異于斷神骨,剖神軀,洗經伐髓,會痛苦無比。
我有一瞬間的遲疑,想不干了。
可一看到窗外閃爍明滅的葉子船,狠狠心,又有了些勇氣。
不就是痛么!痛就痛!
于是我在神君大人的護佑下,終于開始了為期十天的“斷舍離”。
第一日,斷元神之葉,尚能忍受,只臉色蒼白些。
第二日,斷元神之莖,勉強咽下一口血。
第三日,斷元神之花,吐血兩泊,暈厥。
第四日,斷元神之根,徹底暈死。
第五日,暈死。
第六日,仍未清醒。
第七日倒是醒了,但神智不清,無法繼續。
第八日,斷元神之舍,此乃轉魂術關竅所在,成敗在此一舉。
神君大人怕我又暈厥過去,在施術之前先為我引渡了一些神力,好壓制前幾日積累在我體內的疼痛,甚至還叫白衣小姑娘也守在一旁,隨時為我注入生機。
神君大人擔心我神力不穩,會受真身內的魔息反噬,我自然極為感動,拼著元神撕裂的痛楚,一狠心從軀殼中掙了出來。
!!!!
好痛!!!!!
仿佛有千萬把鋼刀貼著我的血肉來回刮蹭,刮得我血肉模糊,血水橫飛,渾身上下果然無處不痛,痛得我暈過去又醒過來,竟不能徹底暈死。
我筋疲力盡,神衰意凜,撲在神君大人懷里大哭,哭得瑟瑟發抖——太疼了!
越是哭,越疼得厲害,渾身的肉像被絲線穿了洞又吊起來,只稍稍一動彈,便拉扯得皮開肉綻,抽搐不已。我只哇哇哭了兩三聲就不敢哭了,只忍著痛哭的欲望,把腦袋埋在神君大人懷里壓抑抽泣,艱難等待著。
等著這痛楚過去。
熬過去,就好了。
我熬了兩天一夜,第二天晚上,我終于能動一動了。
一伸手,竟是半透明。
我咧開嘴笑了,左手碰碰右手,右手摸摸臉頰。
???
好像沒什么變化?
我還是能摸到自己。
白衣小姑娘進來,見狀道:“你要是摸不著自己,可就離真正的死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