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葉走到楠竹嶺村的苦等橋邊,忽然停住了腳步。前面村子黑煙騰騰冒著,濃烈的血腥味道以風(fēng)一般的速度迅速掠過污濁的河面,蔓延向周圍的群山。
世界像是變得沒了聲音,云葉看到那些有榆樹葉子那么大的煙灰懸浮在苦等橋的上空,然后仿佛一群蝶無力地降落下來,落在河里,橋上,或在半空就碎成粉末狀,輕輕散落下來。
云葉凝了凝神,目光變得像狼一般銳利起來。
他身形一掠,化作一道玄影,卷向長空。
村子里尸積如山,血流成河,幾乎找不出一個活人來。
所有的尸體就堆放在村子中央的廣場上,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這樣的慘烈比起當(dāng)年蓮花村的慘案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云葉凝望著那一堆尸體,只覺得喉嚨里像是有什么東西哽噎住了,心臟劇烈地跳動著,久久喘不過氣來——直到他看到尸堆里鉆出一個小人來。
云葉見了那人,這一輩子都忘不了。
因為那已經(jīng)不能用“一個人”來形容了。
那人全身血淋淋的不說,卻也未免太小了點,小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那人見了云葉,大吃一驚,拔腿就跑。
然而云葉身形一晃,便已攔住了那人的去路:“你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不過你必須告訴我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
那人見云葉不為自己的樣子所嚇,似也沒有什么惡意,于是笑了笑,一抹臉上的血污,露出那沒有鼻子的鼻子和不是嘴巴的嘴巴。
“你是誰?”云葉問他。
“我是‘小泰斗’高岳。”那人繼續(xù)清理他臉上的血污,“你看我的樣子就知道我是個怪胎,可我也沒辦法呀,我生來就這幅模樣,我也不想這樣的啊。”
“……高……月,你叫高月?”云葉倒是怔住了。
“是啊,我是叫高岳,怎么,你認識我?”
“哦……不……不認識。”
“就是嘛。”高岳笑了笑,“誰會愿意跟我這樣的人交朋友。”
“你弄錯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嘛?”
“我……”云葉頓了頓,說,“我有一個朋友,她也叫高月。”
“哦,這樣啊。”高岳清理完臉上的血污又去弄身上的,“你那朋友一定是個女的吧?她一定很漂亮吧?你一定很喜歡她吧?”
“她是很優(yōu)秀,但我以為她是我仇人的女兒。”
“仇人的女兒總比怪胎好。”高岳苦笑,“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不要我了,他們說我是個怪胎,長大了沒用,活著受罪還不如死了的好,但親手殺我又下不了手,于是就把我扔到山谷里去喂狼。后來真的來了一頭狼,那狼已經(jīng)很老了,老得好像就快要死了,我以為我就快要死了,可是那狼并沒有吃我,反而把我?guī)У缴蕉蠢镳B(yǎng)了好幾年。后來那狼真的死了,我又被一個怪老頭發(fā)現(xiàn),他把我?guī)У搅艘粋€怪地方。那老頭也是個怪胎,他對我很好,比我父母好多了。他教我武功,把我養(yǎng)大。”
云葉聽完高岳的講述,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并不懷疑,這個世上真的什么樣的人都有,什么樣的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
良久,他問:“村子里的人呢?”
“死了,都死了啊。”
云葉嘆了口氣,說:“他們……是怎么死的?”
“噢,是被一群鐵甲人殺死的。”
“鐵甲人?”
“是啊,他們就像幽靈一樣,不知從哪冒出來,見了人就殺,還說什么楠竹嶺村只是一個開始,要殺光天下所有名叫高月的人。”
“……高月?”云葉大吃一驚,“他們?yōu)槭裁匆@么做,是天下所有的高月?”
“是啊,我也叫‘高岳’,所以也在他們逐殺的名單上,但我并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獨⑽遥腋揪筒徽J識他們啊,似乎他們也不認識我,但他們知道了我叫‘高岳’,便口口聲聲說要殺我。”高岳搖了搖腦袋,嘆道,“唉,江湖人被江湖人追殺實屬平常,可江湖人要殺光天下叫同一個名字的人實在駭人聽聞。”
“可那些村民總該不會都叫高月吧,怎么也都被殺了?”
“這個……我也不知道,那些鐵甲人說這只是一個開始。”
云葉注視著眼前的高岳,忽然問:“為什么村里的人都死了,你卻還活著?”
高岳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復(fù)雜,他尷尬地笑了笑,忽然轉(zhuǎn)身想逃。云葉一閃身,又攔住了他的去路。高岳見逃不掉,只好跪下來求饒,云葉說:“你沒犯錯誤就別怕說實話。”
“好!我說!我說!”高岳的臉孔扭曲成令人作嘔的邪惡,“因為我會尸遁。”
“尸遁?”
“就是把死人的肚子挖個洞,自己躲進去。”
云葉聽著聽著,兩條眉毛都堅了起來了。
高岳小心地嘆了口氣,接著說:“我也知道這樣做很殘忍,但我好歹也算是一個人吧,我也只不過是這個世上眾多怕死的人里面其中的一份子,一個人越怕死就越會做出不怕死的事情來。”
云葉終于無話可說。
高岳忽然發(fā)出一聲尖嘯,躥上了屋頂:“我知道你不會再為難我了,我看得出人的心境。”然后微微一笑,縱身一跳,那個小小的身影,掠過了屋頂。
云葉還是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在那一片腥風(fēng)與蒼蠅亂飛中,他就像木頭一樣呆立著,仿佛自遠古以來就立在那兒。
這時,遠處一個幽暗的角落里,忽然轉(zhuǎn)出一個黑色的影子來,那影子凝視著他的背影,不知怎么就發(fā)出了一聲哀嘆。
像是沉睡了千年的哀嘆。
駝鈴聲響。
一人一駝緩緩地踏過苦等橋出現(xiàn)在云葉的視線里。
“又見面了啊,云葉。”離紅笑靨如花,“我們可真是有緣哦?”
“是你?”云葉微微皺眉,“你怎么會在這?”
“怎么,忘啦?我可是要不斷地遠行的哦?”
“可是你每次的出現(xiàn)似乎都不合時宜。”
“是嗎?”女子格格笑著,“也許我有某些事情忘了跟你說呢。”
“你到底想說什么?”云葉的聲音變冷。
“你又想知道什么了?”女子笑得更燦。
“看來你不是一個普通人,你所知道的都是我所不知道的。”
“也許吧。”
“你知道這些人都是被誰殺的?”云葉手指滿地的尸體。
“當(dāng)然,除了明月公主還有誰會這么殘忍?”
“明月公主?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這個……也許她想讓自己變得更殘忍一些吧。”
“到底——誰才是明月宮主?”云葉一字一字問道。
“明月宮主就是明月宮主啊。”女子跨上駱駝,“我想我該走了,但我最后得告訴你一件事——高月,她已經(jīng)死了。”
“你說什么?!”云葉攔住她的去路,“我不相信!她沒有!”
“信不信由你。”
云葉的臉上依舊是不信的神色,一字一字:“你——就是明月宮主。”
“我?怎么會呢。”離紅的臉上沒有了笑容,“說真的,我也不信她死了。”
“她本來就沒有!”
“是啊,是沒有。”離紅說,“云葉,請你讓開。”
“有些話還沒有說清楚。”
“別忘了你還欠我一條人命。”
“我不想跟你討價還價。”
“我也不想。”離紅說,“如果你想知道明月公主是誰,你最好去前面的流沙鎮(zhèn),找一家叫做遠方的茶樓,坐在二樓的位置——找到了明月公主,你便會什么都明白了。”
流沙鎮(zhèn),遠方茶樓,云葉坐在二樓的位置。
從這里望出去,整個繁華的街區(qū)盡收眼底。他在這里坐了一個下午,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的人或事物。但他一點也不著急,高月并沒有死,離紅是騙他的,他從她的眼神中就已看出來了,他一直想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騙他,總之,那個女人就像是一個謎,愈來愈難以捉摸了。
黃昏時分,一個女人走進了遠方茶樓。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子,她穿著一襲寶藍色百縐長裙,上面綴滿了各種奇怪的瑪瑙寶石,頭上更是珠光寶氣的一大堆飾物,臉上胭脂水粉過于濃厚,于是顯得有那么一點老成的妖冶,但那一對褐色的眸子卻是絕對地冷艷,像是只要掃過你一眼,便有一把冷銳的刀呼嘯著劃過你的身體。
云葉的眼睛亮了起來,不經(jīng)意間抬起一只手擋住了面部。
這個女人居然是明月。
明月在一張最顯眼的桌前坐下,要了一壺上等的龍井,很仔細地倒了一小杯,然后很小口很小口的啜著,絕不看任何人一眼。
這時外面的街道上陡然喧囂起來。
云葉垂下眼簾,只見樓下不知何時已停下一頂小轎,抬轎的四名壯漢都是精赤著上身,胸前與背后各繡著四條墨色長龍,張牙舞爪,差不多都覆蓋住了上身的所有肌膚,而奇怪的是,他們每人臉上也都繡著一條,因此看不清五官,像是戴了一張面具。
——或者說,更像是穿著一張面具。
而更奇怪的是,那四個壯漢像木頭似的呆站在那里,而那轎子里面卻遲遲沒有人出來。
這樣的四個壯漢,這樣的一頂轎子,像是憑空出現(xiàn)在遠方荼樓的門口,石像一般地存在——如何叫人不驚奇?
明月不知何時下了樓。
“這轎子里面有沒有人?”明月問。
“沒有。”四名壯漢一齊回答。
“不,有人。”明月說,“我可以掀開簾子來看一下嗎?”
“當(dāng)然可以。”壯漢回答。
明月掀開簾子,里面是空的。
“我們早說過,里面沒有人。”
“我上去不就是人了么?”明月不由分說,坐了進去。
那四名壯漢也不多說什么,抬起轎子就走。
云葉付了帳,悄悄地跟在那頂轎子后面,剛才明月和那四人的舉動,實在是——太奇怪了。
那四人抬著明月拐進了一條偏僻的巷道里,忽然不走了。
“怎么不走了?”明月在里面問。
“我們又不認識你,干嘛要抬著你走老遠的路,累死人不犯法啊……”
“好了好了。”明月打斷,說,“我是明月公主。”
“可我們又不認識明月公主,你拿什么來證明你就是明月公主啊?”
“這個——”明月挑開轎簾,手中多了一面黑沉沉的令牌,“明月令,信了吧?”
“……”那轎夫仍在猶疑,“可我們又不認識明月令,怎么知道這是真還是假啊?”
“你們——”顯然是被氣壞了,女子厲聲,“想造反么?”
“不想不想。”顯然是被嚇到了。
“那還不快走?”
“是是。”
走了幾步,轎子里面的人又問道:“我們這是去哪?”
“醉紅樓。”
“醉紅樓,那是什么地方?”
“醉紅樓那是流沙鎮(zhèn)最大的ji院。”
轎子直接抬進了醉紅樓,但再也沒有抬出來過,明月和那四個轎夫再也再沒有出來過。云葉覺得他們今天是不會出來了,于是決定自己進去找。那鴇兒濃妝艷抹,花枝招展,吐氣如蘭:“我們這里有月心、月紅、月霽,但就是沒有叫明月的;我們這里有明花、明芳、明維,但就是沒有叫明月的,客官你是不是把名字記錯了啊?”云葉說:“啊,可能是記錯了吧,請問你剛才有沒有看到一頂轎子抬進來啊?”那鴇兒揮著帕子,把頭歪向一邊:“沒有看到。”“那么大的一頂轎子抬進來你居然沒有看到?”云葉感到不可思議。那鴇兒把腰一叉,厲聲:“你到底是不是來逛窯子啊?不是的話馬上給我滾!”云葉說:“我這就走。”
云葉出了醉紅樓,沿著醉紅樓走了一圈,覺得西邊的一堵墻似乎不對勁。他抽掉兩塊磚頭,發(fā)現(xiàn)里面隱藏著一條隧道。隧道既黑且深,不知伸向何處。走著走著,前面忽然有了光,漸漸地有了人聲。聲音愈來愈近。只聽一個聲音說:“昨天那妞兒不錯吧?”
另一個聲音說:“是啊是啊……”
接著兩個聲音都變成了求饒:“英雄啊饒命——英雄饒命啊——”
另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剛才那女孩哪去了?”
“剛才——哪女孩?”
“就是你們轎子里面抬的那女孩?”
“這個——這個——實在不記得了啊。”
“昨天的風(fēng)流韻事記得一清二楚,今天的事卻忘得一干二凈?”
“啊——這個——這個——我們是吃了遺忘丹的,昨天的事記得,前天的事記得,就是——就是剛剛做過的事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