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婆也很快趕到了醫院，還特地把巖巖從幼兒園接了出來。

　　手術從下午持續到了夜里，南枝特地從食堂打來了飯菜，但公婆完全沒有食欲，不過是哄著孩子吃了一點。南枝看兩位老人摟著孩子十分疲倦，忍不住開口說自己帶一會兒孩子，卻被婆婆一個狠戾的白眼懟回去，更加緊緊地抱住了孫子，像抓著最后的稻草。

　　突然，手術等候區的廣播叫顧宏的家屬過去，幾個人頓時站了起來，公婆以及城管的同事沖到了手術室門口，南枝反而成了最后一個，全靠一身扎眼的手術服被主刀的夏主任看見：

　　“哎，小南也在啊。有些專業的細節，你可以跟病人父母解釋一下。”

　　“他怎么樣了？”南枝緊張地握著口袋里的手機鈴鐺鏈，以免發出不恰當的響聲。

　　“外力撞擊嚴重，導致顱骨凹陷粉碎性骨折，并且滲入了腦組織，加上身體其他部分的損傷……小南，你要有思想準備啊！”夏主任的語氣里透露出關懷。

　　南枝嚅喏，恍惚中感覺自己的角色、站位和夏主任發生了對調：類似的“預防針”醫囑，她下午可能也對患兒家屬說過。

　　婆婆哇地一聲哭出來，幾乎沒能抱住巖巖，幸好被南枝一把接住。婆婆拉著夏主任的手術服下擺就跪了下去：“醫生，求求你，救救我兒子啊！他不能——”她說不下去，聲音已經哽咽了，整個身體全靠老伴扶著才能支撐住。

　　“他現在，是去ICU嗎？”南枝的聲音不大。

　　夏主任點頭：“嗯，但你們今天還不能陪床，我們需要再觀察幾天。小南，你先帶公婆回去吧。”

　　“謝謝夏主任，辛苦您了！”南枝木然卻也真誠地向對方點頭，用力重新抱好孩子，轉而對公婆說：“爸、媽，我們……”

　　婆婆跪在地上，用力抹了淚眼一把，突然扭頭狠狠地盯著南枝：“都怪你，都怪你！你這個壞女人，從來不知道心疼自己的男人！顧宏為了這個家多辛苦啊，我們老夫妻倆還幫你帶孩子，你為他做過什么？！”

　　陡然的發作，不僅嚇哭了本就懵懂的孩子，也把周圍的兩方同事都驚到了，只是出于禮貌才沒有唐突直視南枝，但一道道側目的視線也足以讓南枝感覺芒刺在背，仿佛這個局面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站在原地定了定神，抱緊了孩子，平心靜氣地說：“等看著顧宏進了ICU，我送你們回去。這兩天也許你們也忙不過來，我把巖巖送到我爸媽家里好了，我剛才已經跟他們打過電話了。”

　　顧宏在ICU的最后幾天里，始終沒有清醒過。南枝憑借同院醫生的身份，得以進去探視過幾次，但也只是站在床前翻一翻病歷記錄、默默地看著這個滿頭繃帶的男人，心無波瀾。

　　曾經也不是沒有過花前月下、你儂我儂，是什么把還算親密的感情基礎就那樣一點點消磨掉了，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呢？婆婆甚至放下過姿態，讓南枝去求夏主任多用心用藥，南枝在心里嗤笑了一聲，轉頭從沒有開過這個口。

　　南枝看著床上睡得正香的巖巖，忽然覺察到自己臉上的濕潤，急忙抹了開去。她索性起身，把桌上剩的那點微醺一飲而盡，畢竟是深夜，窗外已經陷入了一片漆黑，只有鐘樓頂端的那匹金色飛馬的雕像，在周邊一圈射燈的烘托下顯得格外風采盎然，恍若御風馳騁。

　　她受夠了所謂千里姻緣一線牽的自欺欺人，心早已如死水微瀾，理智告訴她不要把周薇薇的話當真，但在遙遠、暗黑的夜里，誰不期待有一束光，成為自己精神的支柱？

　　視野又模糊起來，那遠處的金色飛馬成了一塊光斑，眩暈又迷亂——原來自己不勝酒力到如此境地。她折回床上，拿出手機，忽然很想發個朋友圈什么的，卻發現自己的手機相冊里都沒幾張今天拍攝的照片，更談不上好看的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起薇薇白天給她看過的哪個應用軟件，里面有各種好看的照片，索性借著酒勁一股作氣去應用商店下載了，然后搜索“天宇飛馬城”，不用刷幾次，她就看到了一張從坐在貢多拉的視角里拍下的霓虹夜景live，不僅很有動態的美感，而且其實和自己今夜看到的感覺非常接近。她順手保存了下來，然后點開自己的微信朋友圈，發布了這張照片，并配上“原來旅行很美好”的簡單文案。

　　酒精的作用，讓這一夜的睡眠得很安穩，堪稱一個多月來最好的一覺。

　　南枝在一陣手機鈴聲中醒來，惺忪著眼睛去看，竟然是陳勵來電。

　　“南枝，醒了嗎？”

　　“早！怎么了？”

　　“沒什么，我就是八卦，問問你昨天晚上過得怎么樣？”

　　南枝有點莫名其妙：“挺好啊。”她赫然發現巖巖不在身邊，嚇得一個激靈爬起來找孩子，“巖巖，巖巖？！”

　　孩子從洗浴間里發出應答聲，南枝急奔過去，才發現他正在洗手池邊玩水玩得不亦樂乎。她正要發怒，卻正看見自己在鏡中仿佛怒發沖冠的形象，不禁頓住，反應過來：怕孩子弄濕衣服、清洗麻煩正是顧宏和奶奶最常見的對孩子的約束。可是在南枝自己的工作實踐中，卻常常鼓勵家長，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讓孩子盡情體驗玩水、玩沙這些有助于感統發育的活動。

　　“南枝，巖巖怎么了？”手機里傳出陳勵的呼喊，顯然也是被她剛才的緊張嚇到了。

　　“媽媽——”巖巖卻在朝她咧著嘴笑。

　　“沒，沒事。他在玩水。”南枝回答著電話，又關照孩子，“別把水龍頭開得太大，玩夠了就出來，我們換身衣服！”

　　“那就好。我剛才刷朋友圈，看到你半夜發的照片，嘖，你要不要這么明顯啊？”陳勵似乎有點不滿。

　　“我發什么了？——哦，我就從微博上找了一張圖啊——有什么問題嗎？”南枝回憶起幾個小時前的舉動，生怕自己記岔了，又回頭再去看了一眼，從文字到配圖，并不至于惹惱誰或者叫人誤會什么。何況本來就是陳勵邀請他們來飛馬城玩的，他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然而她立刻發現了點贊的朋友中，有一個新的陌生頭像——分明的一匹棕色駿馬。她心下一動。

　　陳勵輕輕嘆了口氣，提醒道：“你有George的微信吧？把朋友圈往下刷一刷呢？”

　　南枝不免忐忑地依言而動，果然看見了韓心驊在自己發圈之前兩小時發布的朋友圈，不過他有三張圖，除了這張貢多拉上拍攝的夜景，還有飛馬城中的馬車照、以及下午障礙賽時的照片，但那兩張很顯然是專業攝影師取景并修圖過的，只有那張夜景，明顯是手機的隨手一拍。韓心驊也配了一行文字：遇見奇跡。

　　“咚咚咚。”房門被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