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南枝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她想起的是顧宏。
當初他們一個學校暑假回家,一個部隊休假回家,就在清州市的火車站臺意外邂逅了。南枝的行李箱里多是打算用來研究腦癱患兒的文獻資料,因此格外沉重。下車的時候,顧宏及時伸出了援手,他們就這樣認識了。
后來聊多了,才發現雖然顧宏比南枝大了兩歲,但竟然都是一個高中的校友,兩家住得也很近,就隔著清州最早的一條六車道大馬路,直線距離可能不足500米。
還有些更巧的聯系,是他們確立戀愛關系后才慢慢發現的,比如南枝的小學同窗的媽媽,竟然是顧宏母親在工廠里的要好同事;比如顧宏的一個高中同學恰好是南枝一個兒時好友的小叔子。
清州是省內面積非最大、但GDP貢獻率最高的經濟強市,在這樣一座城市里的兩個人之間居然能找到這么多羈絆,知道的沒人不說這是緣分。
但對兩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來說,還有人類原始天性方面的互相吸引,比如制服誘惑!
顧宏是軍校畢業從軍的,一副常年鍛煉的好身板配上筆挺的軍裝,隨便拍個照都能讓南枝在醫學院見慣了人體的舍友們尖叫,羨慕的聲音她自然也受用;
而南枝雖然平素穿著清淡,但在學校實驗室或醫院實習的時候,多要身穿白大褂,這在顧宏看來何嘗不是另一種蠱惑,在戰友面前炫耀時也頗有面子。
他們就這樣走到了一起,好像命中注定,好像別無他選,然后像這座城市里的大多數年輕夫婦一樣工作、生活、生子……
談戀愛的時候,南枝偶爾會覺得男友對個人物品的珍惜甚至超過了自己作為一個女醫生的細致程度,南父說,這證明了他是個細心又節儉的男生;
求婚的時候,顧宏說:“我對東西都那么寶貝,何況對人呢?”南枝想,是啊,自己這樣一個品貌都算中上、工作家庭小康的女孩,總比日常的電器、家具、手機、電腦更值得疼愛吧?
懷孕的時候,公婆來與他們同住。南枝第一次發現,一直以來看起來個頭小小、說話輕輕的婆婆原來在家的脾氣很大,稍有不滿意就會對著丈夫和兒子厲聲斥責。婆婆家的晚輩竟然擔心過顧宏有個如此強勢的母親,什么樣的媳婦才會受得了。
巖巖剛出生的時候比較瘦小,南枝也不像母嬰保健宣傳片里的那些模范媽媽一樣奶水充足,加上工作的原因,不得不很快終止了母乳喂養。后來南枝才從鄰居、甚至自己的小學同學那里得知,婆婆常常在背后埋怨兒媳體質差才導致孫子先天不足,又不肯帶娃,所以全是老兩口在為兒孫忙碌。
醫院的工作常常叫人忙到壓抑,南枝有陣子喜歡買些不貴也不太實用的玩意兒來平衡自己的焦慮,卻被顧宏和公婆斥責為亂花錢,強令她丟棄;她試圖通過向顧宏發發牢騷來宣泄,但顧宏下班后一頭扎進書房玩電腦游戲,連孩子都無所謂看不看,更不想聽怨婦的嘮叨。
有一晚顧宏值班不在家,南枝很晚回來后,吃著剩菜剩飯陪婆婆聊天,說起工作辛苦時不禁玩笑道:“總有一天,把這工作辭了。”剛剛還和她講鄰居趣事的婆婆倏地沉下了臉,陰森森地說了一句:“那我要考慮考慮的。”南枝沒轉過彎來,天真地問,考慮什么?婆婆道:“你要是不做醫生,干嘛和我兒子結婚?”說完自己氣得回房躺下順氣,連澡都不洗了。南枝端著碗當場怔然,許久才浮現出一絲冷笑又或者是苦笑。
她以為的緣分天注定,原來只是小農思想的樸素考量;她以為的“寶貝妻子勝于物品”,其實是眼里只有私人物品,最多包括能賺取私人物品的人。
南枝益發熱愛自己的工作了,來看兒神經科的孩子和家長,通常問題性質遠超普通的感冒發燒,來到醫院更容易同仇敵愾、面對病魔。她更愿意從一個醫者的角度旁觀和幫助這些團結的家庭、受苦的患兒,而逃避面對自己那個看起來體面美滿、實則支離破碎的家宅。
婆婆一度期待兒子兒媳再生個孫女,顧宏作為親戚中出了名的孝子兼媽寶,倒是低眉順眼地向南枝求歡過幾次,南枝索性用外出進修把自己支出了清州市,漸漸地,顧宏也不提了。
他們的生活就這樣不溫不火地過著,直到一個多月前,那個突如其來的電話。
那臺癲癇患兒的顳葉前部切除術其實進行得很順利,縫合的時候,南枝甚至想,也許可以以此做一個絕佳的案例,去申請研究基金,到時候還得向母校的導師鐘教授請教。然后,護士接到一個電話,附耳告訴她,前面人民醫院送來一個重傷病人,身份是區城管大隊隊長顧宏。
南枝的腦子里嗡了一下,愣在當場,仿佛剛剛切除的是自己的大腦顳葉。搭檔的醫生體貼地接過了她的縫合工作,手術室里頓時寂靜無聲,麻醉師、護士等都不無同情地看向她,并用眼神示意她趕緊過去。
她匆匆脫下了手術衣,連里面的綠色刷手服都沒來得及換,就沖向了人民醫院的搶救室。除了避讓一路的群眾,她的腦子里依舊是一片空白,所有的動作仿佛只是一種肌肉慣性;至于路上是不是擦碰到了什么人,她完全沒有印象。
顧宏已經被推進了手術室,門口有城管大隊的領導和同事,見到南枝后,向她解釋了剛才在食品城外圍整頓占道經營的時候,顧宏因為和幾個強悍的攤販發生肢體沖突,被推出了馬路,不幸被徑直開過來的貨車撞倒,血濺當場。現在,那幾個肇事者都已經被拘留了,大家關心的焦點只有顧宏。
南枝唯唯地應著,雖然她不在事發現場,卻幾乎能想見當時沖突的場面,因為顧宏在家里從不掩飾對于外來務工者、阻礙公務者的鄙視,即使連婆婆都勸解過,那也是別人謀生的方式,他卻總喜歡端著上位者的架子。南枝起初還與他辯白過,后來連聽都懶得聽了。
如果現在顧宏醒了,應該感到驕傲吧:如今輿論的風評都站在他這一面呢,誰還管當時是誰先扎了誰的心、誰又推了誰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