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離界-東大陸-血月域。
于極高處俯瞰。
王朝燈火,鋪就億萬里璀璨河山;秘林妖涌,墨染千百座人間城池。
于躺椅上仰望。
血月妖異,高懸于渺遠古樸蒼穹;群星黯淡,隱匿于赤紅深邃天幕。
李賬房晃晃腦袋,抿了口小酒,便將意志投影從天幕處收回。
“戰事吃緊,這各家的算盤聲也是打得頗響。”
一旁的中年軍官聞言,嗤笑一聲:
“比起打算盤,這天下怕是沒幾個人能比得過范先生。”
“嗐,還范先生呢。”李賬房缺了顆門牙,說話咝咝漏風,“現在是江泗城賬房李老頭了。”
“話說你這門牙怎么掉的。”
“唔……”李賬房似乎回想起了一些不太友好的回憶,“那位‘惡言不聞于耳’打的。”
“啊。”中年軍官憐憫地看了一眼李賬房,“也就是如今十哲不在了。”
李賬房瞇了瞇眼:
“是啊,十哲都消失了,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他們不怕這天下再復那禮崩樂壞之相?”
中年軍官聽罷,回首望向城內,輕聲道:
“已經開始了。”
……
城內。
分粥處。
幾個地痞相的男子拉著一名瘦小的女孩對分粥的士兵苦苦哀求道:
“兵爺,兵爺,行行好,今個就給我們多打一碗吧。”
“您看看小女,哎呦,這都瘦成什么樣了!”
新來的士兵有些為難,看向一同值班的老兵:
“這……”
“去去去,一邊去。”老兵皺了皺眉,不悅道,“戰時管制了,每個人都有相應的配額。再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打的什么算盤,最后這粥也到不了這小女孩肚子里。”
其中一個男子梗著脖子喊道:
“怎么就到不了?你看到了?你可別血口噴人啊!”
幾個分散于人群中的地痞見狀,附和道:
“就是就是!”
那男子聽到了附和之聲,更加來勁:
“說是戰時管制,那江校尉呢,還有她身邊那個小白臉每天的伙食是什么?”
老兵按下心中的怒氣,沉聲道:
“江校尉和沈大人平日里的吃穿用度與尋常士兵一般無二,如你再此胡攪蠻纏,休怪我押你進衙!”
“這這這……”那男子明顯有些害怕,后退了幾步,撞到了一個魁梧的身軀。
他剛想回頭,耳邊便傳來一聲細語。
“別回頭。”那聲音頓了頓,“司鴻閣的云濘。”
“啊對對對!”那男子被提醒后激動道,“那個什么閣的云濘呢!聽說上次便有人在她的住所附近聞到了食物的氣味!”
“還有之前的老張幾人,只是因為藏了點酒便被殺了,太草菅人命了吧!”
人群中的幾個地痞像是嗅到了血腥的鯊魚般興奮,大喊附和著,開始煽動眾人的情緒。
“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哪里會顧及我們這些凡人的感受?”
“我們的命在人家眼中就如螻蟻一般卑賤,想踩死就踩死!”
“這些士兵和江校尉都是那個云濘的幫兇,皆是罪大惡極!”
長時的戰時管制所帶來的陰云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頭,那種積郁的情緒盤旋著,尋獵著,一如饑餓的禿鷲,一見血食便忘乎所以地貪婪地俯沖而下,無論是非,無謂對錯,只是為了那情緒的宣泄。
人群推搡著,怒罵著,討伐著。
他們不知道云濘是誰,不知道死的老李是誰,但他們也不關心于此。
個體的理性被群體的盲從意識所淹沒,在所有團結的催化劑中,最容易運用和理解的一項,就是仇恨。
盛著粥食的大鍋被掀翻,卻無人在意;瘦小羸弱的孩子被擠倒,卻無人關心。
狂熱的情緒裹挾著眾人,盲從的浪潮吞沒了理性。
人群涌動著,每個人的情緒都被點燃;群情激奮著,不知道要高舉著道義的火把去燒死誰。
……
“江校尉!”來者氣喘吁吁道,“XC區壬寅分粥處出現大規模暴動!”
江澄的眸中帶著徹夜未眠的疲倦。
之前有妖軍攻城,城內壓抑著的矛盾都被嫁接到了外部。
而后有云饕守城,這當然是件好事,意味著城中不會再有人因為妖軍而犧牲;但在這份來之不易的平和之下,城內積存的矛盾卻是開始一件件地爆發了。
近期她處理了近百起尋釁滋事的案件,沈義維也在連夜處理城中的大小政務。
——原先的官員與肥城主利益與共,多多少少還會做些實事以求從肥城主那里撈些好處。現在那個肥城主帶著人一起跑了,江澄又果斷地第一時間以兵權統轄江泗城,還進行了戰時管制。
實行戰時管制后江澄第一批搜的就是那些素餐尸位的官員,當時那些官員迫于大勢與兵權不得不屈從,但指望著他們現在盡心竭力地輔佐江澄管好江泗城明顯不太現實。
但那些官員換又換不得,殺又殺不得。
在江泗城常年無戰事的背景之下,各路官員早已結成了錯綜復雜而龐大的利益集團,江澄之前的行徑已然觸碰到了他們的底線。如果她再有進一步的動作,很可能會引起他們的強烈反彈。
江澄想到這里,揉了揉眉心:
“難辦啊。”
而后便帶人向著壬寅分粥處趕去。
……
閣樓處。
云濘當聽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時,強悍的神識外放,頃刻間便掃過了全城。
“沒有?”
她有些疑惑,但而后便注意到了那躁動著的人群。
“小姐,您下令命云饕守城,這群愚民不領情,反到污蔑于小姐您。”影衛的身影自一旁浮現,“影衛是否要去處理這件事?”
云濘搖了搖頭,將手上的卷宗輕輕放下:
“你先去將本冊上名字標紅者都擒來。”
“是。”
影衛掃了一眼卷宗上密密麻麻的紅道,身影即刻消失。
云濘白皙的指肚輕撫著卷宗上的名字,眸中帶著一絲清寒。
“本次動亂倒也不失為那滌蕩濁朽的契機。”
……
“錚!”
分粥處上空響起一聲清越的劍鳴。
人群狂熱的情緒一滯。
“吾乃司鴻閣云氏云濘,爾等有何不滿?”
龐大的威壓盤亙在天空,凌厲的氣機鎖定著眾人。
人群盡皆靜默俯首。
云濘一揮手將被擠倒的孩子扶起,用法術治愈其身上傷痕。
孩子眼中還噙著淚花,急忙感謝道:
“謝謝姐姐!”
云濘點了點頭,復又看向遠處,輕笑道:
“江澄,你要是再來晚些,場面可就控制不住了。”
“多謝云小姐出手相助。”急匆匆趕來的江澄抱拳,隨后向士兵問道,“怎么回事?”
“有地痞欲借小女孩多討粥食為己用,我等不予,他們便開始詆毀起您和云小姐來。”
江澄皺了皺眉,向著云濘道:
“是在下管制不周,才讓這些庸人擾了云小姐的清凈。”
“這幾日不見,你倒是會說起客套話來了。”云濘搖了搖頭,“影衛也是快回來了。”
語罷,影衛的身影便出現在云濘身旁:
“小姐,事已辦妥。”
“嗯,開啟回溯畫卷。”
“是。”
影衛一揮手,一副巨大的水墨圖便在天際鋪展開來。
之前此地發生的種種便赫然復現在圖畫之上。
幾個正準備腳底抹油的地痞流氓見此情景,自感脫身無望,便頹唐地癱坐在地。
其中一個男子以頭搶地,痛哭道:
“云小姐,我是被蠱惑的啊,是有人攛掇的我詆毀您,那不是我的本意啊!”
“誰?”
“就是在我身后的一個人!體形應該很魁梧,我當時后退還撞到了他,您有這種神通一定能查到他的!”
影衛將水墨圖的畫面調至男子后退時的場景。
圖畫中的男子后退著,卻像是撞到什么一樣突然停滯住,但他身后卻是空無一物。
隨后他便是像著了魔一樣,大聲呼喊著。
男子仰頭看著水墨圖中的自己,呆滯道:
“怎么會……當時明明有人的。”
“云小姐,我絕對不是故意欺騙您啊!江校尉,江大人,您幫我求求情啊,我還不想死……”
云濘略微皺眉。
影衛看自家小姐皺眉,厲聲向那男子呵斥:
“大小姐絕非濫殺無辜之輩!”
“此前以李姓男子為首的幾人皆屬某邪教,他們施展邪法企圖攻擊小姐,故而被殺。”
“小姐命云饕守城御妖,救汝等之性命,然汝等竟忘恩負義,詆毀于小姐。”
云濘擺了擺手:
“既然事情已經查清,江澄,那這幾人便交予你處置。至于那男子所言的蠱惑者,應該確有其人,不過這事你就不必操心了。”
“另外,通知全城明日正午于城主府前聚集。”
江澄抱拳,并未多問,便將事情應承了下來。
……
二人返回閣樓后。
“恭賀小姐!”
云濘慵懶地倚在躺椅上:
“何出此言。”
“若是之前有這般事情發生,定是引不起小姐心境的一絲波瀾,而小姐如今卻是親自出手了。”
“我等修仙求道以圖不斷接近真實。”
“一開始修煉入太上忘情之境,因為‘精神’沒有與‘肉體’分離,而自己卻能控制肉體,可以使情感不被身體內的各種激素操控。”
“而后變得性情是因為‘精神’漸漸真實,脫離了‘肉體’的桎梏與束縛,令靈魂擁有了真實,所思所想皆出于本真之處。”
“小姐近日之舉止,實是突破十境,邁入上玄境之征兆。”
“嗯。”云濘點了點頭,她對此倒是沒什么感覺,“至于先前那男子所說的蠱惑者,想是上玄境的高手。”
十境之上,便可觸摸至一定的真實,輔以一定的隱匿之法,不入水墨圖也是情理之中。
“如您手持水墨圖親自占卜推演,必能查出那隱寇之身份。”
云濘并未回答,而是問道:
“你猜為何小小的江泗城中會藏匿著上玄境的高手?”
“屬下不知。”
“那你猜我們又為何會落腳于這小小的江泗城,而非直入秘月宗?”
“屬下……不知。”
“江泗江泗,實是水深之地啊。”
影衛靜立了一會,見云濘并無繼續往下說的意思,便開口道:
“小姐,您之前吩咐要抓的人皆被我囚禁于袖中天地了,您準備如何處置他們?”
“明日正午,皆按罪處決。”
“小姐……云氏族規第二十條……”
“少管我,那東西也就是給旁系看看。”云濘伸了個懶腰,青絲自耳際滑落,“有事也是老爹先扛著。”
……
翌日正午。
城主府前的廣場之上。
云濘高坐于主座之上,階梯之下跪立著數百名被縛的官員。
水墨圖籠罩著江泗城之上的天穹,圖中顯現著廣場上的景象。
廣場附近,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誒,那不是張老爺和秦老爺嗎,怎么被綁了?”
“活該被綁,聽說他們可是有不少丑惡的行徑,被綁了真是大快人心!”
“嘶,怎么那么多官員都被綁了?”
“主座上是誰?”
且不論眾人的議論紛紛,這時,廣場上列陣的士兵齊聲喝到:
“正午已至——”
“肅靜——”
眾人似是被一種嚴肅的氣氛所感染,都漸漸靜下來,滿城無聲,靜可聞針。
江澄上前一步,朗聲道:
“今有司鴻閣云氏大小姐云濘客居我江泗城。”
“見我江泗城死傷慘重,于心不忍,遂命云饕守城御妖,護一城太平。”
“而后又見我江泗城政事積弊,遂尋其因。”
“原是在位之官員尸位素餐,更有甚者,貪財荒淫,作惡多端。”
“故擒罪可死者三百四十三名,宣其罪責,斫其頭顱。”
“以激濁揚清,昭天下之乾坤朗朗!”
江澄有力的聲音通過水墨圖傳遍全城,眾人皆為之驚詫訝異。
此時,云濘緩聲念道:
“尹襲明、上官明奎、邊廷琛……者于判決時受賄,枉殺良善之人,擅放不法之徒,草菅人命,罔顧正法,其罪當誅!”
話音剛落,人頭滾滾。
“叢元簡、仲從學、慕容福恒……者貪墨公庫,私吞救濟之款,為滿足一己之私欲而令饑民橫死街頭,其罪當誅!”
話音剛落,人頭滾滾。
“慕容福恒、盧夏蓮、張原善……者貪淫好色,常以官身逼迫良家就范,不尊他人之意愿,侵害他人之權利,丑惡至極,其罪當誅!”
話音剛落,人頭滾滾。
“盛矞云、令狐光泗、赫連……者好勇斗狠,私眷家奴以死斗,時危機無辜百姓,目中無法,心中無德,漠視人命,其罪當誅!”
話音剛落,人頭滾滾。
……
大量的罪名被昭告,罪人血染城主府前。
其罪行越到后面越丑惡,其中不少人是數罪并行,以至于念到最后無人可砍。
但還有一個肥碩的身軀顫抖地跪立著。
“最后——”
“潭沉持,前任江泗城城主,聞妖軍來而棄城,于十數萬百姓于不顧。”
“其在位期間,巧立名目,稅務繁重,民不聊生。”
“貪財好色,荒淫無德,嗜殺成性,常于監牢深處作樂。”
“征收重稅,是為無仁;貪墨公款,是為無義;逼良為娼,是為無禮。”
“其罪,當誅!”
眾人聽罷,皆是憤恨:
“殺!”
“殺!”
“殺!”
前任城主想要說些什么,卻是眼前一花,只看見自己那具靜立在原地的無頭尸體。
真是肥碩而丑陋啊,他最后這樣想道。
……
“嘖。”
李賬房看著天幕,咂了咂嘴,問道:
“這就是你要的效果?”
身軀魁梧的中年軍官拄劍而立,目光寥遠,神情肅穆,好似一尊本應供奉于兵家祖廟的圣像。
“江泗江泗,不知誰人將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