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1980年11月2日，小軍最終還是沒有扛過去。

　　我靜靜地站在急救室門口，等待著醫生出來向我宣告這一命中注定的時刻。

　　小軍已經沒有親人。

　　他有的，只是那些曾經愿意幫助他，曾經不忍心看著他墮落下去的朋友。

　　醫生看了看我，拿出了一張單子，并問我是不是死者家屬，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剛想開口補充點什么，旁邊走過來一個穿著黑色夾克的男子，把醫生拉到一邊，竊竊私語著什么。我當時大腦因為小軍的離去，一直嗡嗡作響，身邊的人說些什么，我似乎都聽不清。

　　直到英子拉著我手使勁搖晃，我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他們在說家屬馬上就到，我們等一會好了。”

　　家屬？怎么可能呢？

　　我們先回到了病房，我時不時就望向走廊上通向醫生辦公室的唯一通道。為的只是能目睹那個自稱為小軍親人的那位究竟為何方神圣。

　　出乎意料的是，那人竟然是小萍。

　　原來小軍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在緊急聯系人一欄，還是填了當年深愛著他的小萍。

　　小萍得知了噩耗，跪倒在醫生的辦公室門口，掩面而泣。我上前將她扶了起來。她說，那天在所里的決絕一別，竟然就成了永遠。她知道，小軍其實都是演出來的，他心里根本放不下自己，但是他也明白，自己的處境已經容不得小萍繼續呆在身邊，亦或許，他已經有所決定，不能再對自己內心的人有所牽掛。

　　我陪著小萍在辦公室內簽了好幾張表，都是一些交代后事的文件。以及一張所里安排一起簽收的遺物。這遺物暫時存放在所里，等我們有時間，可以憑這張簽收單去領取。

　　我再次見到了那個穿著黑色夾克的人，我注意到，他似乎一直在暗暗觀察著我們的一舉一動。當與我視線交匯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回避了。這反而激起了我的疑心，定要扯住他問個明白。

　　我借口到樓外抽支煙，從正門的樓梯下了樓，沿著小路繞到了大樓的背后。那人似乎還沒有意識到我已經盯上了他，背對著二樓走廊的窗戶，還在監視著小萍的方向。小萍向著他的方向走過去，為了避人耳目，他向著身后的后樓梯退去，逐步退入了樓梯間。我見狀就躲到了唯一出口的門后，等他退出來，找機會逮住他。

　　果真按照計劃，他退了出來，趁他不備，我從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用雙手鎖住了他的頭部，他其實也不簡單，很輕易地就擺脫了我的束縛。翻身一腳踢在了我的腰傷，但當他視線再次與我交匯的時候，他收了力。這細微的變化，我也能明顯的感受到。

　　我倆警惕地收了手，隔著幾米遠，觀察著對方。

　　“你是誰？”

　　他似乎并不愿意透露，只是整理了一下衣服，收起了架勢。再三確認了安全的情況下，才答應告訴我情況。

　　他的任務是保護小萍的安全。作為小軍配合他們工作的條件。確保小萍和小軍的關系不會暴露在不必要的人眼里。

　　此前我接觸到的那些人，有一個和我發生過正面沖突的那個人，其實是一名臥底，而小軍后來成為了線人，原計劃里應外合，準備把他們的團伙一鍋端。而當時所里是不知道這次行動的。他們接到警情出警的時候，小軍于臥底剛剛接完頭，本想交換情報后，再各自行動。在警方不知情的情況下，誤把小軍當壞人給帶了回來。而更沒想到的是，所里的人和我達成了默契，讓我摻和到了這趟渾水里。

　　我那次的出現，幾乎讓臥底布置了大半年的行動打水漂。在確保不暴露身份的情況下，想制服我，再讓我被迫退出?？墒桥P底也沒想到，我是一名訓練有素的退伍軍人，近身格斗的技術超出了他的想象。倆人過于焦灼，若再僵持十分鐘，可能就會露出馬腳，被壞人發現，不僅我的生命安全可能無法保證，臥底和線人也會暴露，犧牲是小事，除黑大計就會受到嚴重打擊，再要搗毀他們將難上加難。

　　我的行動之所以會失敗，就因為一般人在第一次拿到白砂糖冒充的假藥后，幾乎都不會找回去，因為畢竟沒花錢，也就當是碰到了個傻騙子。而我這種會拿著“免費的假藥”找上門去的人，必然會有些不正常，他們的警惕心尤為提高。我被他稱為“過于業余的熱心群眾”。一般他們會到醫院二次搭訕，若聽到病人依然執著，才會帶他到另一處“倉庫”拿到真的“藥”。

　　他們真的非常謹慎，套路之深，讓我完全沒有想到。還是要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情。

　　在我退出后的時間里，臥底布置完了所有的抓捕計劃后，準備開始收網行動。小軍作為線人，也參與到了這次行動中。所里和局里信息對稱后，才知道了大致的情況。為了配合局里的行動，不打草驚蛇，和小軍演了一出戲，把他轉移到附近的戒毒所。而小軍在臥底和團伙成員的“幫助”下，逃離了戒毒所。

　　為了不讓上線知道本地的收網，當天行動挑在了交易完收入“倉庫”的時機，將一條線上的“蟲子”逐個擊破。而最關鍵的擒王局，就是由臥底執行。

　　前半程的行動非常順利，卸完貨后的司機，被在住處擒?。回撠熥o送的，被武警在重重包圍，繳械投降；同時，其余的武警突入“倉庫”，內部的看守被打的措手不及，赤手空拳的情況下，被一個個摁在了地上。

　　身處二樓的臥底一邊向“王”匯報情況，一邊等著下面行動的信號。而小軍則是偽裝成“散雀”，與看守一起被假裝控制住，在押送的時候，被暗地里放走，去樓上支援臥底。

　　臥底當時因為緊張，時間沒有掐準，而“王”其實早已發覺了小軍有些不對勁，準備當天清理掉，誰知此時小軍帶著勃朗寧上樓，推開了他們所在的房間?！巴酢碑敿淳蜏蕚涮帥Q掉小軍，臥底為了掩護小軍，背后中了三槍，倒在血泊中，而小軍因臥底而得到的空隙，將“王”就地正法了。

　　至此，此次行動迅速而準確地完成了。但小軍以為此事就此完結了，沒曾想，今天在暗巷中，遭到了漏網之魚的打擊報復，脖頸出一道深深的割裂傷，觸及了大動脈。恰巧今天有流浪漢路過，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小軍，報了警。這也是局里最擔心的事情，這類事件的暴露，會大大損傷行動組員的士氣。也因此，任何犧牲的人，都必須作為最高機密，低調形式。對于家屬，也必須在嚴密的監控下去告知相關情況。但他們永遠不知道，逝去的親人究竟是為了怎樣一番事業而在燃燒著自己。

　　小萍就是其中被暗地里保護著的親人。

　　小軍到最后，還是保護了我們。而我，拼盡全力想要為他做出點什么，卻什么都做不到。

　　最后，黑夾克告訴我們，小軍的后事，他們會安排好，具體安葬的墓園會通過所里通知我們，但為了保密，以及防止再次出現報復行為。具體墓碑的位置，他們不能透露。在他永眠的那塊地的墓碑，也是一個字都不會刻上去的。

　　我們一個月后，便收到了墓園的地址，正好也臨近冬至了，我們選擇了一個周末，去到那邊寄托我們的哀思。那天黑夾克也在現場，與我們相隔五十多米，不便靠近我們。

　　那天英子也隨我們一起前往了墓園，與我牽著手，共同向小軍，以及無數奮斗在這個戰場的無名英雄們，獻上了最崇高的敬意。我們站在小山坡的最底部，在上面第五排的第一個空白墓碑，就是小軍的。我們不能上香，不能叩拜，不能鮮花，甚至不能接近他場面的那方寸之地。而我注意到，他邊上也是一塊嶄新的墓碑，我事后偷偷問了黑夾克，他向我點了點頭。果然，我沒猜錯，這就是“臥底”的墓碑，他與小軍是這整個案子中的英雄，他們還被局里追封了一等功。

　　事已至此，我們到了所里，領回了小軍的遺物，也算是和小軍做了最后一別。

　　他的遺物非常簡單，有一封給我的信，一張給小萍的照片，以及追封后的獎章。這枚沉甸甸的獎章，至今都還封藏在小萍的抽屜里。那張他倆的合照，上面的一角染著一小片紅色，照片上倆人笑得如此燦爛，當時的他們，一定憧憬著幸福美滿的未來吧。

　　那封信，是我最后一次與小軍見面后，他當天寫下的遺書，小軍對自己的生命究竟還能再走多遠，已經不再執著。他明白，即使沒有現在這些事，他也會受盡抑郁的折磨而選擇主動告別這個世界。信里，他拜托我帶著他的那份理想好好活著，替他在平日里多多照顧小萍。他同時還向我回憶了他這短暫而荒唐的一生。為了不讓自己的生命結束的如此草率，他決定將自己最后犯下的一次錯誤，變成他這一輩子唯一的高光點。他成功了，小軍徹底活成了我的偶像。

　　他拜托我的事，我自然銘記于心。愿他在世界的另一端，安靜祥和。

　　R.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