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桃很小的時候打翻父親的一個朱雀踏龜瓷燈。
那是她父親最珍愛之物,是四十年前,他隨晉安帝出征,自嶺南一欺世盜名的州尹手中繳獲的第一件珍寶。
晉安帝隨即賞給了他,說,“姜將軍有鴻鵠之志,當為天地立心?!?p> 晉安帝才華橫溢、筆墨風流、出口成章,唯一不諳的是治國。
父親曾私底下對母親說晉安帝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爾。
他以為當時年幼的她聽不明白他說的話,誰知她一直記在了心上。
后來果然如她父親所言,燕王奪得了江山,也令晉安帝無壽而終,父親亦為他殞命沙場,更是沒能護住一家老小周全,那場血流漂杵的浩劫牽連復雜,連家里的初生嬰兒都未曾躲過。
姜桃記得那一年天寒,地上結霜濕滑難行,她和姐姐都來不及穿上大氅錦靴,跟隨族人們被士兵們從家中趕出,冰涼的雪粒子伴著風飛撲到她們臉上,冰渣子在腳下肆意碎裂,眾人身裹冰霜雪意被一路驅趕著逃離晉都?;赝汲腔覔鋼涞迷诓贿h處高大聳立,城門之下走近的人如螻蟻般匍匐而行。她們都冷得口唇麻木,單薄的姐姐仍不望用外衫緊緊護著她,那是記憶里唯一的一抹溫度。擋不住的冰冷雪粒子擦過面頰化作刺骨厲箭浸入骨髓,隔不住的喧天殺戮聲化作變徵之音流入腦海,竟令她回想起幼時打翻瓷燈碎裂的驚懼情狀。
該來的總是擋不住。
彼時她怕父親怪罪,花了一日一夜將那瓷燈拼好,父親看見了,竟未著惱,眉宇間又是惘然又是欣慰神色。
他說,“小桃,你能在這個年紀懂得破鏡重圓的道理,很好!你須得記住,人無完人金無足赤,若是往后做錯了事,承擔責任盡力即可,不可強求的且留給天命?!?p> 父親說的,他自己做到了嗎?
姜桃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父親眉間的惘然,大約是追憶起若干年前為晉安帝兵馬嶺南的酣暢淋漓。
舊時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現于閑夢之中,醒來時卻不甘不忍將自己視若珍寶的人被熟視無睹。
姜桃想,父親之言,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個解,而時至今日,對季梁、對姬燚、對她自己,能做到的,也僅有盡力二字。
如是暗暗打定主意,她起身換了套內侍著裝,抓起算籌,疾步如飛地去往馬廄。
天色未亮,草葉上滾著一顆露珠,黑沉沉里頭透著澄明,將整個深宮殿閣點亮了些許。
姜桃策馬來到宮門前,門前夜巡的禁軍在夜色中若隱若現,她下馬取出懷中儀靈殿令牌,禁軍并不敢相阻,她重跨上馬一路往衛所絕塵而去。
蒼茫朦朧的夜色里,衛所門前只能瞧見幾星火色與影影綽綽的人影馬影,卻看不清是誰。
季梁已坐在馬車之中,忽聽駿馬一聲嘶鳴在車前停下,一條纖柔的身影自驟停的馬上急躍而下。他掀開車簾,錯愕得竟見姜桃,身染一身寒露,被曉風俏生生吹到自己的面前。
他默了一默,示意赤煉衛退至一側,朝她伸出手,“上來!”
姜桃毫不猶豫地將手放入他的掌中,下一刻,一個強勁的力道便將她拽入車內。
姜桃原就沒立穩,整個人向前跌去。還好季梁握住她的手還沒松開,借力將她拽回,又在她即將跌入自己懷里前,伸出另一只手將她扶了扶。
然而,這么一瞬扯動之間,浸濕姜桃鼻尖的汗沾上季梁的額角。發現他的臉離她的實在太近了,姜桃向后微微縮了縮。
季梁看著她,面上沒什么表情,一雙眸深如古井,安靜而沉默地看著她。
過了片刻,他垂下眸,慢慢松開她的手,笑道,“小女官,你舍不得本官?”
他沒想到的是,姜桃“嗯”了一聲,往身后的軟凳上坐了。
她其實有些窘迫,看了對面的季梁一眼,抿了抿唇,才忐忑地說,“今日之舉,實在是唐突了大人,對不起?!?p> 她又何嘗不是也唐突了自己,她從未有一日像今日這樣盼著天亮,從日將暮就開始盼著日將明。
季梁挑眉,攤開雙臂,回了句,“你想怎么唐突,本官已經準備好了?!?p> 姜桃噎了一下,欲言又止,“大人莫開玩笑,特意來為大人送行,是有幾句話要講?!?p> 車馬內晦暗不堪,卻將姜桃稱得眉目清亮。
尤其是長眉下的眼,眼角開出一個柔和,溫雅的弧度,拖曳出恰到好處的一個尾,卻是單薄的,清冽的,像是有人用刀刃精心修過,然后再繡上睫,點上眸,微一顫動間便震人心魄。
季梁這才移目過來。其實平日里看她行事雷厲風行,果敢果決,絲毫不覺得是個女子作風,可眼下映著這一片晦色,才發現她的其實生得好看。
季梁似在等著她說下去,卻沒有再言語,片刻點頭道,“既是有話,我等著?!?p> 姜桃聽了這話,認真地點了一下頭道,“是,總是勞煩大人相救,姜桃記在心里,但今天卻不是為致謝而來。”
季梁默了一默,想說他其實并不是在挾恩,卻沒有說出口來。
姜桃從袖中取出一支算籌,繼續道,“來之前為大人算了一掛,這是屯卦,意指動乎險中,卻不得不動。”
季梁笑了一下,“此行還未及出發,已被你攔了下來,看來倒是因禍得福了?!?p> 姜桃將算籌往前遞到季梁手中,正色道,“大人,姜桃重回故里,卻別無長物。唯有這算籌,是自幼師傅給的,姜桃吃飯睡覺從不離身,想送給大人護身,也做個信物。姜桃話說完了,便送到這里,待大人凱旋歸來,可一述衷腸。”
姜桃說這些話的時候,連她自己都沒發現,她整個人其實是在微微發顫的。
季梁伸出骨節分明的手,修長的手指握住算籌,也穩住她,緩緩抬眼道,“想不想跟我一道走?”
姜桃想了一想,笑了一下,“驛站事變,宮中艱險,大人都看在眼里,不是不知。我和公主能走到今日,無不是憑著相互依靠。公主已經身懷有孕,每日在宮中料理公務,將自己置于風尖浪頭,不正也為我們這些人換取生機。公主尚在搏命,我怎么可以逃?今日若換了大人在我的處境,也必定是如此做的。”
季梁聞言,失笑道,“巧言善辯。”
姜桃搖了搖頭,坦誠道,“與大人相識的這這大半年,我想了許多,自省自責才發覺從前我真是自以為是。其實我不過一名庸人,連最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長了記性后只學會了兩個字,盡力。將來……還請大人多指教?!?p> 季梁看她一眼,片刻,掀開車簾道,“把馬帶上,去宮門?!?p> “大人?”姜桃不解。
季梁默然道,“不是要回宮?送完了你我再出發。”
姜桃點了一下頭,對車夫輕道,“那快些?!?p> 車夫看季梁點頭,應了一聲,揚起一鞭。
然后他望入姜桃的眼,最后說了句,“小女官,算籌我拿好了。保護好自己,等本官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