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里的內斗到了這個份兒上,已經斗無可斗,再斗下去就是新黨無休止的內斗。章惇知道該收手了,畢竟西北的西夏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氣,熙河路在哲宗年間也有不少戰果,不如乘勝追擊擴大戰果,徹底消滅西夏,實現當年王安石和神宗的小目標。
然而就算是這個小目標也無法實現了,元符二年十二月,哲宗不行了。
從咳嗽痰多,后來逐漸越咳越厲害,接著開始咳血,哲宗從小就體弱多病,一開始沒當回事兒,總想著能治好,可這次眼看著病情越來越重,到了元符三年正月里,已經病的上不了朝了。
元符三年哲宗才剛剛二十五歲,可謂是大好青春,可病來如山倒根本無力回天,正常來講皇帝眼看著要不行了都要提前準備后事,以免身后政局不穩,被繼任皇帝清算。
可哲宗畢竟還是年輕,他覺得自己能挺的過去,太醫開的藥方治不好病,他便開始服用丹砂。
宋朝崇道,道士喜歡煉丹,丹砂就是煉丹煉出來的,這玩意兒一般沒啥別的好處,就是重金屬含量高。
吃了丹砂的哲宗一瀉千里,連交代后事的機會都沒把握住,正月沒出便撒手人寰,所有人都沒想到哲宗駕崩的會這么突然,直到群臣上朝時被宦官領到福寧殿聽宣。
章惇曾布蔡卞一幫子大臣來到福寧殿,向太后坐在福寧殿東側隔著簾子,哭著告訴了大家哲宗駕崩的消息。
章惇一聽就知道壞了,哲宗死的太突然,根本沒來得及立皇嗣。哲宗生前劉婕妤曾經生過一個兒子,但幼年夭折。按照宋朝禮法可以收養皇室之子作為皇嗣,也可以封自己兄弟親王尹京作為皇嗣。
考慮到哲宗本身年輕,皇室旁系跟他平輩的年紀都小不一定有孩子,所以最穩妥的辦法其實是由哲宗弟弟即位。神宗雖然三十多歲英年早逝,但好幾兒子都活到了成年,分別是申王趙佖、端王趙佶、莘王趙俁、簡王趙似、睦王趙偲。
以上五名親王按年齡大小排列。
果然,向太后宣布完哲宗駕崩的消息后就直奔主題,問眾臣,哲宗無子,但大宋不能沒有皇帝,請群臣商議即位人選。
章惇率先搶答,按照禮法,當立哲宗同母弟簡王趙似。
后世很多事后諸葛亮批評章惇浮躁、沉不住氣,上去就直接表態,主張成熟的政治家必須要穩重不能輕易表態。我看這些鍵盤俠們真是飯吃的太飽了,居然有膽量評價一名首相的政治覺悟。
只有大企業里不受關注角落里的人才能不表態,只要是在官場混的,不表態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章惇這種當首相的常年位于政治斗爭的核心,必須第一時間表態,而且態度一定要強硬。
別說首相了,去縣政府開個會,看看縣領導們是怎么商量事兒的,有爭論有碰撞才會有進展,政治不是請客吃飯你好我好,而是激烈交鋒后的彼此妥協。
向太后顯然不愿意妥協,而是話鋒一轉,老身沒有嫡子,所有皇子都是神宗之子,大家商議一下誰來入繼大統?
這一招極為巧妙且直擊要害,哲宗生前由于始終保持著強烈的求生欲,沒有立皇嗣,也沒有考慮到其他身后事。但凡他能想象到自己突然駕崩,也該立遺囑傳位給自己同母弟簡王趙似,或者最起碼尊自己生母同為太后,把生母朱太妃的地位提上來。
只要朱太妃地位上來了,今天垂簾的就至少要是兩位太后,也就意味著神宗皇帝是有嫡子的,簡王趙似即位實至名歸。
皇子以母貴,朱太妃地位沒提上來,簡王始終就不是嫡子,競爭起來就會吃虧。
章惇是想讓簡王即位的,畢竟哲宗同母弟,即位后肯定會堅持父親和哥哥的政治路線,有利于新法繼續施行,也有利于國家穩定。
但向太后肯定不愿簡王即位,朱太妃已經一個兒子當了皇帝了,再有一個兒子當皇帝,她這個太后還有什么地位?幸虧哲宗生前沒來得及立皇嗣也沒來得及尊朱太妃為太后,自己一定要憑借太后的身份抓住這次皇位繼承的主動權,只要別人上位,后宮、朝廷就永遠有自己一席之地。
章惇看向太后見招拆招,那就索性把水攪混,說國賴長君,當立申王趙佖。
話一說出,滿朝嘩然,因為申王有眼疾,沒辦法處理朝政,根本當不了皇帝。
章惇胡攪蠻纏,向太后可精明得很,回答說申王雖長,緣有目疾,依次當立端王。
眼看著端王要得位,章惇不愿放棄,再次堅持說到,輪長幼應當立申王,論禮法應當立簡王,無論如何不該立端王。
向太后素來了解章惇的行事風格,定在杠頭上不得不強勢起來,怒斥章惇,都是神宗皇子,豈能如此區分,哲宗曾經說過端王仁孝遠勝他人,立端王也符合先帝意愿。
眼看著太后首相僵持不下,樞相曾布發話了,說章惇之前可從來沒跟我們商量過,我們聽太后旨意。
樞相一表態,其他人知道權力天平朝哪兒倒了,于是蔡卞、許將等宰執也紛紛表態,聽太后的。
史書記載,章惇默然。
得到大多數人支持的端王趙佶很快入繼大統,說趙佶大家可能有些陌生,他還有一個千百年來民間耳熟能詳的名字:宋徽宗。
北宋的最后一幕,將由徽宗親自拉開。
值得注意的是,在宋史《徽宗本紀》中有這樣的記載,章惇認為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故而堅決反對端王趙佶即位。仿佛后來釀成慘劇都拜徽宗所賜,而章惇早在一開始就看出了這場悲劇的萌芽。
這么說實在是有些過于神話色彩了,徽宗即位當年僅十八歲,以當年的情景,好與不好根本看不出來,這番話恐怕是修史書的蒙古人借章惇之口給徽宗潑的臟水。
不過也不算臟,因為徽宗這個人吶,確實很輕佻。
相傳徽宗出生之前,神宗曾在宮里看到過南唐后主李煜的畫像,感嘆李煜儒雅。沒想到剛欣賞過李煜的風采,徽宗就出生了。少年時代因為上面好幾個哥哥,母親地位也不高,徽宗明白皇位基本上跟自己是無緣的,于是發憤圖強拓展王爺的專業工作-享樂。
從小刻苦享樂的徽宗書法、繪畫、花鳥蟲魚、足球等愛好無一不通無一不精,尤其是書法,年紀輕輕就有著極深的造詣,在前人書法藝術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徽宗版的瘦金體書法獨步天下。上海博物館收藏了一副徽宗的《千字文》,每一個字都蒼勁有力運筆精妙,足以見得作者深厚功力。
多才多藝又熱愛享樂,對于一個親王來說就是干好了本職工作了,只是可惜,命運給徽宗開了個玩笑,向太后一紙詔令,端王進宮繼承大統。
哲宗死的太突然,即位的消息來得更突然,不容徽宗推脫,幸運女神的眷顧已經把他推向臺前。
元符三年正月,端王正式即位,是為宋徽宗。
向太后在徽宗即位過程中作用最大,群臣和徽宗都力主向太后垂簾聽政,其實十八歲的徽宗已經完全有能力親政了,但畢竟新皇即位要謙虛低調,給向太后的尊崇還是不能少的。
向太后垂簾聽政,第一件事就是打發章惇出任哲宗山陵使,朝廷里的事兒不用管了,全權負責哲宗治喪委員會事宜。
老皇帝駕崩,首相要出任山陵使負責陵墓修建,這是宋朝的政治傳統,向太后安排的也沒錯,只是大家都沒想到會安排的這么快這么利索,章惇無奈之下只能走馬上任。
章惇離開朝廷,可朝廷不能不辦事兒。由于章惇多年的橫行霸道,在哲宗朝干了好幾年“獨相”,中書只剩下蔡卞許將兩位副宰相。為了補充新鮮血液,需要提拔新的宰相。
曾布滿懷期待,跟著向太后一起擁立了徽宗,這種時刻理應把他這個政治盟友扶上首相寶座。結果新宰相人選一出曾布大失所望,提拔的兩個人一個是韓忠彥,另一個是黃履。
這兩個人還有另外一重身份,都是舊黨。韓忠彥曾是元祐年間次相,此次回到宰執班子與其說是提拔還不如說是官復原職。既然用了舊黨,那就說明向太后的政治傾向還是趨于保守。
果然,韓忠彥回來不到一個月,元符三年四月便晉升次相。接著朝廷下詔,舊黨人物還在世的范純仁、蘇轍、蘇軾全部免于貶謫,從貶謫地回到老家。不在世的文彥博、司馬光、呂公著等人之前因為被追奪了封贈,現在全部平反,恢復封贈,厚待家人。
最高權力者好哪口,下面的人就投其所好獻哪口,緊接著,諫官開始彈劾蔡卞憑借王安石女婿的身份混到副宰相,不知羞恥。而且在朝廷里結黨營私,排除異己。
客觀地說,諫官們彈劾的倒也不算錯,蔡卞門下一大批跟隨他起家的官員,當時在朝中儼然成為新黨內部的小團隊,有時候連章惇的賬都不買。
蔡卞很快被罷相外放離開了開封,但除惡務盡,在舊黨看來,蔡卞只是新黨一名副宰相而已,真正的核心人物章惇還沒被罷相,這場戰爭還沒結束。
元符三年八月,哲宗陵墓修建完成,山陵使章惇回朝復命。剛一回來諫官們的彈劾便紛至沓來,主要罪名是獨相數年把持朝政作威作福好大喜功西北用兵窮兵黷武,后來擔任山陵使時靈車陷進泥潭里,到了夜里竟然自己先行離開,直到第二天白天才接著出發。
一出出的都是有的沒的罪名,但章惇知道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經結束了,原本就沒有擁護徽宗即位,即使沒有新黨的攻擊,徽宗親政后總歸在朝廷里也待不久,不如主動請辭。
元符三年十月,首相章惇罷相,出知越州。
罷相的章惇下場與當時其他政治斗爭失敗的官員同樣凄慘,先是出知越州,接著被貶潭州安置,再接著被貶為雷州參軍。
回想當年章惇紹圣年間打擊舊黨,蘇軾就曾被便到雷州過,如今章惇也來到了老伙計當年的貶謫地,不知是何感想。
崇年元年新黨再次上臺,章惇獲準回到睦州(今浙江淳安縣)居住,但嶺南的艱苦環境嚴重損害了章惇的健康,崇寧四年十一月,章惇病逝,享年七十一歲。
專權強硬的宰相章惇走完了一生,自入朝為官以來,追隨王安石推行熙寧新法,接著為了捍衛新法與司馬光斗、與文彥博斗、與高后斗、與向太后斗,所有守舊勢力全都是他的敵人,與歐陽修類似的,章惇為官的一生同樣堪稱斗爭的一生。
但歐陽修副宰相都沒能穩坐幾年,章惇卻能副宰相樞相連續做最后做到首相,原因就在于章惇強悍的執政能力,他在位首相的紹圣年間,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盡數恢復,青苗法由原來的二分利息降為一分利息,同時嚴禁地方政府搞強行攤派,不再對地方政府的青苗收入進行考核,大大減輕了青苗法給百姓造成的損失。
此外、市易法、農田水利法、方田均稅法等新法條例也全部做出了調整,將其中受詬病最多的內容進行了極大地改善,新法的施行越來越深入人心,真正實現了王安石追求的“民不加賦而國用饒”。
靖康之變后趙構跑到杭州建立了南宋朝廷,在反思北宋亡國之痛時發現無論怎么分析都是自己爹作大死占最大原因,無奈之下只能往上追溯,徽宗之所以亡國是因為用了蔡京等奸臣,蔡京以前是跟著章惇混的,那章惇就必須是奸臣,連帶著新黨的其他大臣如蔡確全部打成奸臣。
如果不是王安石個人風評太好,搞不好連王安石也會被趙構打成奸臣,南宋的官方認證,大家當作笑話也就行了。為了理想奮斗終生的章惇,理應值得尊重。
章惇的離開給了曾布機會,韓忠彥接任首相,而曾布從樞相任上調任中書出任次相。
擁戴徽宗即位,政治傾向中立,出任次相的曾布滿懷希望,認為首相之位近在眼前,只差一步就能達到。
只是可惜,就這一步,他以后再沒能跨過去。
韓忠彥、黃履這些人都是哲宗朝的舊臣,徽宗對他們并不熟悉,即位之后凡事常常與曾布商量。在曾布的建議下,徽宗打算采取相對溫和中立,新舊兩黨兼容并包的執政理念,元豐三年結束后,將第二年改元建中靖國。
年號非常難聽,有點兒靖國神社的味兒。
本意是好的,中和兩派政治勢力,實現大宋帝國偉大復興。怎么復興咱不知道,只知道給徽宗出主意的曾布接下來的仕途是再也復興不起來了。
建中靖國元年(公元1101年)正月,向太后病逝,出于對向太后崇高的敬意,徽宗給向太后安排了高規格的山陵待遇,次相曾布出任山陵使監造太后陵墓。
按照慣例太后山陵使履職完之后不用辭官,但曾布在工地忙活了幾個月回來后發現迎接自己的不是噓寒問暖,而是諫官們激烈的彈劾。
御史陳次升、右正言陳瓘屢次上疏,指責曾布妄自尊大、目無禮法、敗壞時政。
也不知道哪兒得罪了這批諫官突然發難彈劾自己,曾布一時招架不住,派人去找到資格比較老的陳瓘打算私了,勸他說別再彈劾了,將來重點提拔您老人家。
誰知陳瓘不屑一顧,就是要斗爭到底,無奈之下曾布只好找到徽宗匯報,徽宗一聽小事一樁,授意曾布擬了詔書將陳瓘貶出了開封。
之所以護著曾布,是因為舊黨們已經徹底惹毛了徽宗。建中靖國元年在舊黨大量回歸朝廷之后,諫官們紛紛上疏請求恢復元祐制度,全面廢除紹圣法令。要知道元祐年間那是高后對神宗的反攻倒算,好不容易哲宗后期把路線給撥回來了,向太后重用的舊黨人現在又想把路線改回去。
徽宗雖然吊兒郎當,但神宗哲宗一個是爹一個是哥都連著血緣,高后向太后兩個女人跟大宋皇室半毛錢血緣關系都沒有,應該堅持誰的路線他心里清楚得很。
朝廷上有新黨大臣給徽宗上疏說,首相韓忠彥是曾經首相韓琦的兒子,當年韓琦反對新法,現在兒子堅持父親路線繼續反對新法。那憑什么宰相的兒子都可以繼承父親遺志,卻不允許陛下繼承兩位先皇遺志?
越想越氣的徽宗決定把路線改回去,什么建中靖國,從來就沒有什么中間派,要全面恢復神宗法令。年還沒過,下詔第二年再次改元,改為崇寧,意思崇尚熙寧。
熙寧新法就是接下來要堅持的路線,徽宗就要看看朝中誰贊成,誰反對。
朝里最大的舊黨頭子當屬首相韓忠彥同志,這位仁兄自任相以來執政路線只有一條,任用舊黨,復辟舊法。
首相是舊黨,次相也不算新黨。在經歷了這么多風風雨雨后,曾布已經完全蛻變成了一名機會主義分子,堅持中立主義,誓要把墻頭騎到穿。
在這種情況下,徽宗對兩位宰相的不滿與日俱增,在這樣的形勢下,朝中亟需一位能與徽宗志趣相投的鐵腕人物來幫助徽宗重振朝綱,再一次富國強兵,make big song great again。
這時候,徽宗身邊的貼身宦官悄悄告訴他,遠在千里之外的杭州府有一位新黨重臣,能力強有魄力,因為不受向太后待見被打發去了杭州,現在正是起用的大好時機。
這位大臣不是別人,正是早在哲宗朝就已經大名鼎鼎的蔡京,而勸徽宗召回蔡京的宦官叫做童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