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人今年想去西北過春節的，有補貼，有獎金。”我的老板在工作室里對我們說。
1982年，我是一名攝影師，在上海一家出版社的攝影工作室里工作。對于這個工作我不能說喜歡，只能說讓我可以勉強養活一家三口，而且工作內容也算輕松，在上海這個地方隨便找個地方，隨便拍拍都能滿足大眾胃口的需要。燈紅酒綠下的流浪漢，從火車站里剛出來帶著憧憬眼光的外地年輕人，外海灘百拍不膩......每天帶著相機這里轉轉，那里拍拍這就是我的工作。
我們工作室里沒有一個人回答老板，都把頭勾得底底的，誰都知道這不是個什么好差事，雖說補貼不少，但是誰會春節跑那么遠去工作？足足有八百元補貼，要知道我一個月工資才三四百塊錢。我有點心動，我感覺悄悄給我的妻子打了個電話，她聽見八百元當然是希望我去，她是個家庭主婦，全家就我一個人有收入。于是我便找到老板答應了這個差事。但我馬上就后悔了，一想到我要去西北那邊過年，就很多畫面浮現出腦海里，荒涼，荒漠，戈壁，窮，野蠻......而且是一個人去，想著就很無聊，我也很怕麻煩，想著這一路過去，幾天又要回來，幾乎橫跨了中國，這一堆事讓我真的想算了，但老板已經把我名字報上去了。下班回到家里，我很煩躁，妻子不理解去幾天就回來，還可以這么多錢，干嘛不開心，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便也沒有說話，雖然妻子做了我喜歡的菜，但也吃不起勁來，抱了抱四歲大的女兒，便去躺著了。我一般做事都很有計劃，讓事情跟著計劃走會讓人感覺很從容。我躺在床上，想想出一個舒服的方法度過這個春節，想了很久我連去火車站的路都不熟，實在是想不出來，這讓我更加焦慮了不少。
出門那天，我自己就帶了一個相機，行李都是妻子給我準備好的，但我還是覺得煩，越想越不舒服的那種。剛出來住宅區我也記不清楚火車站該怎么走了，平時拍照都不會去那個片區。我心頭一燥，便有了做出租車的年頭，那時的出租車并不多但在我生活的地方還算常見，藍皮三個輪子，外形跟個耗子有得一拼。平時都是自己騎單車，出租車算是奢侈了。這一趟我花了一塊五毛，平時已經開始心痛了。到了車站外面，因為臨近春節，這里擁堵的不行。大部分人穿著青色，藍色的外套，帶著一個色皮子口袋，似乎已經成了標配。我提著行李箱擠過人流，終于來到了車站門口，讓我沒想到的是剛到門口，往前面一望已經算在排隊了，還沒站穩腳，后面的人也拍了上來，到了外面。車站里吵得不行，小孩哭聲，素不相識的人因為行李撞到了對方的吵架聲，找人的聲音......不知怎得我也開始氣憤起來，是因為前面買票的人太多嗎，還是因為手上的表轉得太慢了，說不上來，莫名其妙的煩躁。終于讓我到了售票窗口，值得慶幸的是居然有直達目的地的票，省去了轉車的麻煩，而且工作室報銷車票，我毫不猶豫的喊了臥鋪票，畢竟不是自己的錢，干嘛心疼。我又拖著愈發沉重的行李，走到了候車點。這里也是站滿了人，我是早上出來了的，一不注意已經傍晚了。
夕陽伴隨著寒風，卻吹不走車站的熱騰。
車進站了，雖然臥鋪車廂也很擠，但比起那邊的站票，坐票的車廂，已經好多了。都有人從窗戶遞行李了，從小在上海長大的我確實沒看見這樣的場景。我便擠邊推的找到了我的床號，這是上下床，我在上面，我趕緊就把行李甩了上去，上了鋪，在下面擠著實在難受。外面差不多已經黑完了，車內開起了燈。我這才看清楚別人的床上基本都是兩個人，而且都是大漢，或者還有三個大漢擠在一張床上的，我一個人，本來狹小的床顯得格外寬敞。晚上十一點火車正式出發，那時候了我并沒有睡著。車廂內充斥著汗臭味，呼嚕聲，火車噪音也大，心中也煩。看著外面動起來的車站，嘆了一口氣，漸漸離開車站的燈光，駛向漆黑，不想睡的我也合上了眼睛。
雪蓋不了山的威嚴，冷風也帶不走車上人們的歡樂。
我這個車廂內去去來來已經換了幾波人了，他們每個人都上車時帶著疲憊，下去時眼睛里帶著亮光，看得出來他們很開心。我詢問了乘務員，得知我會在晚上到達那里，心中不免又是煩躁了幾分。晚上到，黑漆漆姑且不說能不能吃到飯，到哪里找落腳的地方都是問題。在一聲聲嘆氣中，我也到了該我下的站點。剛下車，站著左顧右盼了一下，一個個子不高，皮膚黃中帶黑，而且很干燥的老頭叫住了我，問我是不是上海來的攝影師。我回答后他便給我帶路了。在詢問中才知道，我的任務并不是在這里隨便拍幾張就可以回去交差的，是編輯部的要出版一期“西北的年味”的雜志，讓我來拍這類似的圖片的，工作室那邊也和這邊溝通好了的。雖然工作又麻煩了一些，但至少不需要我自己思考我的食宿問題，終于是讓我心情好了一點點。
我一路上跟著老頭，這里也不全是戈壁荒漠，沒走多久到了那個村子里，這里被白雪覆蓋，但村子里也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冷清，窗戶上大部分都貼了紅紙，雖然手法并不是很精細，但也不難認出那是個福字。雖然沒有好看的燈籠，但門外也掛上了很亮的燈。我叫停了老頭，趕忙掏出了相機，拍到了來的第一張照片。老頭一路也沒怎么說話，我還以為老頭在把我往旅店領，最開始也在納悶村里還有旅店嗎？原來是直接領帶他家里去了，原來他是這村里的村長。他家里一大桌人圍在飯桌上，小孩，老人，看著還有跟我仿佛年級的青壯年，個個都是帶著那種被烈風吹干燥的皮膚，嘴唇也都裂開，也帶著笑容看著我。村長示意我在那有個空位坐下，我拿出相機，把這一家子照了下來。桌上大多都是我很少見過的東西，一整只烤羊，大得離譜的哈密瓜，還有一些完全叫不上名字的餅子，可以說很豐盛了已經，村長又為我到了一杯羊奶，雖然我不怎么品嘗的來，還是稱贊好喝。他們家的小孩，圍著相機指指點點的，或許是他們沒有見過罷。說實話，我吃得很拘束，跟不熟的人吃飯我都會這樣。我隨便吃了一點，便示意村長我想睡覺了。他把我領到了一個屋子里，很明顯是他們家里面小孩子的房間，里面貼滿了獎狀，還有一些拿粉筆涂的畫什么的，我今天的睡意比前幾天都要濃，但睡之前我拍了一張這個房間，雖然里面什么特別的，但給人的感覺很親切。
第二天便是除夕了，這家人很早就起床叮叮當當的起來做飯。我也早就被他們鬧騰醒了，只是不知道起來干嘛，外面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我終究還是個外人，自己難免感覺會有點不好意思。我聽著聲音，估摸著早飯做好了就起來了，外面已是大亮。孩子總是最先跑到飯桌上的，我在這里東望望，西看看，扭扭捏捏地艱難的向飯桌靠近，期盼著誰來把我拉過去。終于還是有人叫我趕緊過去了，一大盆餃子，盆里的湯肉眼可見有鍋黑，餃子的皮也是泛黃的，出于禮貌我并沒有說什么，等著他們都動筷子我也開始吃了起來，但也并沒有難吃，只是吃到嘴中讓人輕松。
似乎這一家人一天就是在為吃飯忙活，剛吃完早飯，他們便屋里屋外地準備中午飯，我也想起了我的工作，拿著相機到處拍拍:洗菜，燒火，準備燉菜，小孩打架......上午到中午這段時間似乎不存在一樣，沒過多久邊吃午飯了。吃完中午飯我便出去了，覺得這么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取景了。
這里的太陽總是歪歪斜斜，混合著沙的冷風吹刺痛著我的頭皮，我也不知道該往哪走，但我的直接告訴我，我在往西邊走。
我看見那邊的山包上有一個很大的石碑，以我不太多的閱歷來看應該是國界了。旁邊還有一團黑，走進來才看見是一群戰士圍在那里。我慢慢地向他們走去，還沒等我自報家門，他們便知道了我的身份，也許是相機太顯眼了吧。我也還是出示了我的身份證和工作證，我個人而言是比較害怕的，但我想給他們拍幾張照片。他們也同意，站成一排，沖我敬禮，我便拍了下來。又和他們攀談了下，這些人全都比我年輕，而且都是外地人。太陽開始下滑，我也招呼離開了。落日的余暉找到我的前面時，剛才那個山包上響起了雄渾的歌聲：
“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胸前紅花映彩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
不知怎得，我笑了一下。
在離村子還有一小段距離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村里放起了煙花，這邊沒有路燈，黑夜中顯得格外的亮，我停下了腳步，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慢慢看著煙花綻放。
看被照亮的大西北，大西北那些該被照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