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才麻麻亮，不少村民昨晚聽聞李七安是仙人化凡來的，一大早就守到李七安入住的小院邊，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你說這仙人是不是長著三頭六臂，力能扛鼎？”

　　穿著一身補丁摞補丁的破衣，雙手揣進袖子里的黝黑小伙，邊問邊壯著膽子側頭向院里里偷瞄。

　　“大黑，你可小點聲。”旁邊一人趕緊扯了下他衣袖，“我可聽說了這仙人昨天一彈指，那案桌自己碎成了渣，你可別把仙人惹惱了，小命不保。”

　　“我這不是好奇嘛，仙人肯定不會跟我這賤命計較”，大黑絲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那仙人可是聽到了大賢良師為我們的誠心呼喚，不遠萬里趕來的，”圍觀隊伍中又有一人說道。

　　“也不知道這仙人能不能變點糧食出來，我打出生就還沒吃飽過。”

　　“哈哈，大黑你那肚子就是個無底洞，怎么都填不滿”，眾人哄笑不已。

　　村民背后有個女娃，頭上扎著的羊角雜亂，臉頰痩黑中透著一絲絲微紅，聽見眾人議論仙人后，大大眸子中綻放出了異樣的光芒，卻是轉身便飛奔離去了。

　　除卻圍觀湊熱鬧的，也有不少聽之信之的，在門口點燃竹簽，裊裊煙氣騰空而起，攜家?guī)Э隍\地跪地禱告，無一不是在祈求一家平安、五谷豐收。

　　在屋內睡著的李七安終于被吵醒，氣的想提棍攆人，想想又算了，揉揉困頓的雙眼，豎起耳朵細細聽了會兒外面眾人的談話，一時哭笑不得。

　　再往后聽，卻是眾人的禱告聲，李七安的笑容逐漸消失，眉頭微蹙，成仙并非本意，世人已苦到不敢放過一絲求生的機會，這托付讓他感到了絲絲沉重。

　　初得知是東漢末年時，還曾想去結交名留丹青的各路英豪，體會少年人鮮衣怒馬英姿勃發(fā)。

　　不曾想世上民生之艱，史書寥寥幾筆帶過。

　　“賊子害我大哥性命，你且拿命來。”

　　只聽一聲怒吼，打斷了李七安的思緒，李七安卻不急不忙地帶好佩劍，拿起水火棍推開門。

　　“里面可是仙人，不要命了！。”

　　黃臉大漢張梁不顧眾人阻攔，一腳踹開院門提刀沖了進來。

　　“壞事了，這沖撞了仙人，怎可是好”，院外眾人焦急不已。

　　沖進來的張梁，見帶著面紗的李七安不慌不忙地站在一步之外，心里這才膽怯，停下勢頭，掙著脖子吼道。

　　“我大哥身體不好，昨天先是你沐浴耽擱了時間，而后又趕著急行軍，一番勞累，已然病倒，大夫說他時日無多，這賬是不是應算在你頭上，就算是仙人，殺人償命古有律例。”

　　李七安一臉無動于衷，先漫不經(jīng)心地耍了個棍花，亮如玉石的水火棍隨風帶出一絲絲寒意，又慢騰騰地說道：“那你大哥現(xiàn)在死了嗎？”

　　張梁的氣勢隨即弱了下來，聲音也小了許多，口齒不清地說道：“沒有”。

　　只聽“咚”的一聲，響若驚雷。

　　李七安一揚眉，面如寒鐵，杵著水火棍，一跺地，與那石階碰撞的火花迸濺，石頭應聲化作齏粉。

　　匆忙趕來的張寶趕緊拉著大漢跪下，“仙人息怒，我三弟救兄心切，一時魯莽，萬望仙人饒命，仙人海涵吶!”

　　“帶路，吾不讓天公將軍死，天公將軍怎敢死嫣！”

　　李七安心里念叨著老道，問向張寶，毫不理會另一旁跪著的張梁。

　　不一會兒，李七安隨著張寶還沒走到老道門口，一股濃烈的中藥味撲面而來。

　　李七安用手輕扇到鼻子下聞了聞，皺了下眉頭，停頓下來想了想，又大步向前走去。

　　等到了住處，躺在床上的老道見二人進來，氣弱聲嘶地說道：“二弟，你先出去吧”。

　　此時老道張角面無血色，壽眉低垂，弓腰駝背，蜷縮在床上，一動不動，若不是還一丁點起伏，都以為這床上之人已經(jīng)死了。

　　張寶看著老道的目光，張了張嘴，沒說出口，轉身出去，順帶把門關上了。

　　看著老道這半生不死的狀況，李七安心里有懷疑也有些愧疚，走過去坐到老道身旁，抿著嘴唇一臉肅重，伸出為老道把起脈。

　　老道欣慰地看著李七安這認真的模樣，艱難地抬起另一只手在李七安的手上拍了拍。

　　“我的身體我清楚，和昨天并無太大關系，瞧過了不少大夫，我自知時日無多了”。

　　“活了這么多年，值了”，老道又自嘲地笑了笑，“孔圣人曾經(jīng)說過，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時不待我，你且再聽我這將死之人多嘮叨幾句”。

　　李七安輕輕為老道掖了一下被角，看著這個此時面容祥和的老道，靜默旁聽。

　　“我少年時年少無知，跟了一個行腳大夫，學得了點皮毛，便師徒失散，青年時迫于生計，又撿起了治病救人的老本行，但有些病，我治不了…”

　　“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老道，李七安見他難受，把他扶起來半臥著，又遞上一碗水讓老道喝了點，另一手撫在老道背后給他順了順氣，咳嗽聲才逐漸停下來。

　　歇了會兒，老道不顧不上身體繼續(xù)說道。

　　“那時家里有上頓沒下頓，肚子成日咕嚕嚕地響，山上的野菜吃光了，就啃樹皮，還跟老乞丐吃過觀音土。后來實在沒有辦法，我便裝神做鬼，故弄玄虛。用莫須有的法術、咒語為人醫(yī)病，我得了點吃的，他們也靠著念想多撐了些日子。”

　　說完便大笑起來，眼淚也從那深深的眼窩里溢了出來。

　　“我這樣說是不是很虛偽”，老道目光柔和地看向李七安。

　　李七安搖了搖頭，并不說話，只是用床邊的手帕輕輕地把老道眼角的淚水拭去。

　　“我走街串巷看病的時候，看著那一個個期待的眼神，我明白了我醫(yī)不了他們，但可以給他們一個生的希望，再到后來一些勉強活下來的人推崇我，尊我為大賢良師...”老道憧憬在回憶里喃喃自語。

　　“可這老天呀，就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朝政混亂，再加之連年天災人禍接踵而至，遍地餓殍，連死都成了奢望，只怕同類相食死無全尸。人吃人吶，這都是被逼的。”

　　“后來越來越多的人視我為仙人，視我為希望，妄圖讓我救他們于水火，可我知道我只是個普通人，這時候我開始明白了我的天命所在，創(chuàng)立了太平道欲普救世人，一晃勞碌多年，才明白，救人，是救不完的。”

　　“他們沒有把我們看作活生生的人，你說這樣腐朽的王朝，我們該不該推翻它？”

　　老道面色異常紅潤地看著李七安，等待著李七安的回答。

　　李七安只是點了點頭，依然沉默著，不發(fā)一言。

　　“唉”，老道嘆了口氣，又滿懷期待地看向李七安，語氣深沉，“看在我行將就木的份上，你告訴我這世上有仙人嗎？你是不是仙人吶？”

　　李七安動了下嘴唇，稍遲疑了一下，正準備回話。

　　老道卻自己接了過來，目光炯炯地望著李七安，伸出枯樹一樣的雙手，死命握著李七安的手腕，語氣異常堅定。

　　“你可以是仙人的！”

　　“你可以做這世上唯一的仙！”

　　老道眼底帶著一絲瘋狂，一眨不眨地盯著李七安。

　　李七安扶著老道躺好，把他形同枯槁的雙手塞回被衾里，再次掖好被衾。

　　老道的眼光暗淡了下來，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卻還是帶著最后一絲倔強和期待看向李七安。

　　“請仙人告知名諱，我死也瞑目了。”

　　“唉，我爺爺說不熟悉的時候，少和女人還有老人交談”，李七安自顧自地收拾著老道的床褥，似是沒聽見他說什么。

　　整理一番后，又語氣平和地接著說道。

　　“山中不知寒盡甲子，我從沒有餓過肚子，大家都能吃飽飯穿暖和。”

　　像是回憶又像感慨，李七安另起話頭。

　　“春生、夏長、秋實、冬藏，沒有春種可不行，莊稼人得靠這吃飯。”

　　說完便起身離去，走到門口，停頓了一下，擲地有聲地說道。

　　“有我在，老道你死不了的，你可是我敕封的天公將軍。”

　　又言：“我來這世上一遭，只從該來處來，往想去處去。我名李七安，以后叫我七安先生吧。”

　　李七安雙手推開門，闊步而出。

　　身后傳來老道又哭又笑的聲音，如同瘋魔一般，淚珠從老道的眼角不甘地落下，他用著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不斷念叨著。

　　“以后你會明白的，你會是仙人的，你會是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