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象鎮不是什么富饒重鎮,地僻財薄,能夠上得了正規學堂和書院的,都是些家境殷實的地主老財子嗣。這滿人的天下,平頭百姓想要出人頭地,僅僅靠讀點圣賢書,簡直難上加難。
自乾隆爺起,這“文字獄”就從未斷過。孟廣年的竹溪學堂一度遇到瓶頸,且不說經營起來勞心費神的,還要偶爾應付官府的督查。像這種私人開設學堂,雖然有地方政府的辦學許可,可時不時要受到學辦的打壓,不管他是不是鎮上僅有的有點名氣的教學機構。
朝中無人難辦事,好不容易跟地方官員疏通好關系,費了不少買路錢。可學辦的官員沒有收到厚禮,更像喂不飽的狼,他們稍有不樂意,學堂必遭殃,輕則繳納違規罰金,重則關門大吉,找到更厲害的官場角色作保,才能繼續營業。
孟廣年的苦楚哪有人體會得到?一大把年齡,唯一的兒子沒有考取功名求得一官半職,而是沉溺于舞槍弄棒,遠走他鄉,只說去拜師學藝,干出一番作為,七八年過去了,也沒有個書信報平安,生死未卜,不知行蹤。
家門不幸,事業更為不順利。
兢兢業業辦個學堂,本身沒有多少利益,卻惹得貪官污吏垂涎,肆意剝削。
雪上加霜的是,朝廷不知吹哪門子的風,突然頒布法令,不允許地方官員插手或經營地方學堂、書院等教學機構,否則,視其結黨聚眾,意圖謀反。這個不軌的大罪名扣在身上可不輕,逼得孟廣年的官場靠山不得以收斂起來,不再充當遮風避雨的保護傘了。好處是,學辦管得沒那么嚴格了,孟廣年終于可以喘口氣,重心全部放在講學上。
現在最大的問題,還是投資。學院想要經營下去,就要有熱衷教育行業的善人慷慨解囊,注入資金,扶持下岌岌可危的竹溪學堂。
芒縣鴻升米店的大掌柜申甫遠就是這樣一位大善人。
要說這申甫遠,可不是一般的商人,父輩因經營鹽業發跡,可惜朝廷看中其中的暴利,將食鹽的經營權強行收回,只允許紅頂商人做。可貴的是,申甫遠還是有些經營頭腦的,不靠投機倒把,竟然將大米的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在芒縣算是第一米行,盛極一時。
申甫遠的生意經不靠歪門邪道得來。他本身也是喜好讀書的文化人,可惜的是父命難為,家里的生意還要后輩接手的,所以只得棄儒從商。
難能可貴的是,申甫遠經商后并沒有忘記讀書,繼續深耕學海。普通的商人忙于生計,眼里都是錢財得失,申甫遠初心不改,聚集財富和文化鍛造本身就沒有矛盾,是相輔相成的。文化知識是武裝商人,增長見識的良方。
所以,但凡有教學的機構,或者與讀書有關的活動,申甫遠都會格外關注和重視,樂意急于物質上的扶持。申甫遠的樂善好施,在于教育行業,尊重讀書人,好與書香名流結交。
機緣巧合下,申甫遠這個芒縣人盡皆知的大善人,資助了竹溪學堂。沒有起死回生那么夸張,也是給快要干涸的池塘注入一汪清水,讓魚兒盡情遨游。
與其說孟廣年是幸運的得利者,不如說楚誼是個造化小兒,福氣和善緣讓人眼饞。
年幼的楚誼,在這陌生的城鎮,沒有可以依靠的親人,頓時感到孤獨無比。依仗孟廣年的庇護,也是一時的溫暖罷了,一個老學究,不像父親梁庸那般風趣幽默,在一起時笑語盈盈。也是,梁庸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不是任何人可以替代得了的。
寄人籬下的日子,并不是不好受,就是不自在。楚誼寄宿在學堂旁邊的善化齋已有一年之久,平日里除了讀書練字,就是在這一方之地練練功。練功與學業無關,是他自發的。以前在家梁庸教了一些基本的口技和說書把式,他熟記于心,不能因為上學堂生疏忘了本。學好養父教的本事,是對他最大的尊重和寬慰,也寄托了一種思念之情。
善化齋也是申甫遠等人聯合捐建的,收留離家路遠或者異地求學的學生。竹溪學堂所歸屬的四象鎮,學風雖然不濃厚,可是就這么一家比較正規的學堂,先生們也是名頭響亮。所以外地人前來求學,以圖早升太學,倒并不奇怪。
善化齋大小就十多間瓦房,雖然簡陋,可是生活條件并不差,又因為是免費住的,路遠不回家的索性就占著這個便宜。因此造成了人多房少的窘迫景象,往往三四個人擠在一間房內,睡著大通鋪。
年少的楚誼早已習慣這里,同宿舍的富家少爺何越卻從不安分。過慣了被書童伺候的日子,現在跟楚誼這樣的鄉野蠻童同住一室,擠在一起生活,渾身的不自在,與生俱來的優越感讓何越坐不住,喜歡找點茬子。
刺頭惹事的學生哪個學堂和書院都有,只要不出格,在學堂戒律規矩內的小打小鬧,身為監督的孟廣年是不會過多介入的。孩子嘛,有點頑皮的習性也正常,學堂是講學育人的地方,不是兵營,馴服不了頑劣分子。
鉆了空子,何越常常與身份比自己低的學生發生小摩擦,貪了口舌之快,自我滿足著,欺負同學成了他擺脫枯燥打發時間的一種方式。隨著身份卑微的同學的懦弱隱忍,何越的手段也越來越過分。仗著父親是塢城商賈會長,學堂的管事還要敬畏三分,更何況沒身份沒地位的寒門學子,又能奈他何?
楚誼不惹這樣的人,不代表他懼怕。之所以避而遠之,一是答應了梁庸,在學堂規矩讀書,不給信賴自己的老監督孟廣年添麻煩;二來不想與人摩擦生事后,孟廣年還要費心地保護偏袒,授人以話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