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那年,我第一次見到熊白洲,是在一家箱包廠。
即將升高二的我,在老板的司機,也就是在我的堂叔的擔保下,去那里打工。
彼時,開大貨車的爸爸在高速上出了車禍,需要賠償對方30萬。
媽媽著急上火,引起高血壓住了院。
作為家里唯一的女孩子,我不能坐視不管,也沒法安心讀書。
在廠里,熊白洲是車間主任,也是我師傅。
得知我是連州人,他問我為什么這么小,就出來打工?
我偽心說,等高考結束,想跟同學一起去旅行,提前攢路費。
他沒再多問,開始耐心的教我操作設備。
他工作的樣子認真而專業,八年打工生涯,已經從一個打工仔自學成才半個專家。
“平削”、“壓茬縫活”,這些陌生的術語那么熟練地從他嘴里說出來。
甚至是機器的小故障,他也可以迅速解決。
休息的時候,工友們三三兩兩在一起閑聊,他卻坐在車間門口的花壇邊,拿著機器說明書和一本英文字典在那研究。
我給他送水時,恰好看到他拿著紙筆,對著詞典吃力地翻譯著。
“意思都查出來了,可是,連在一起好像不對啊。”
那天的綠蔭很好,他猛喝一口水,撓頭的樣子有點帥,我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于是決定幫他,把單詞翻譯成句。
“厲害厲害,知識就是力量啊,我抓破腦袋也想不出,你輕輕松松就翻譯了。”
我問他為什么要研究這個。
他說,管理車間除了要對人了若指掌,對機器的脾氣也得摸透。
“很多都是進口設備,了解它們的特性,才能減少損耗,提高效率。”
拿著車間主任的錢,操著廠長的心,這樣的熊白洲,讓我有點小崇拜。
那時候,工廠的訂單忙到干不過來。
工人們平均每天要工作十多個小時。
而我仗著年紀小,又胸懷替爸媽扛重擔的豪情,每天都比別人多干一會。
一個月下來,我居然成了車間計件工資第三高的人。
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令我興奮不已,稀罕了好半天,我跑到銀行,把它們存進了爸爸的賬戶。
還給媽媽打了電話,讓她安心養病,我也可以養家了。
媽媽催我趕緊回家準備開學,我嘴上答應著,心里卻另有盤算:先工作幾年,減輕一下家里負擔,學,以后再上吧。
時間在車間的連軸轉中,過得飛快。
轉眼到了開學的日子,熊白洲問我:“怎么不回家上學?”
我只好實話實說:“我不想上學了,我要賺錢養家。”
話一出口,我自己都覺得很豪邁。
可他卻不可思議地看著我說:“怎么能不上學呢?你難道喜歡像現在這樣,出一輩子苦力。”
而且,見我執意要留下,他居然威脅道:“就算你托關系進來的,我一樣可以開除你,這點小權限,我還是有的。”
我又惱又無助。
但說出來的話卻特別沖:“你開除我吧,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哪成想,熊白洲竟找了我堂叔,讓他強行將我送回家。
一路上,我一句話都沒說,但心里恨死了這個熊白洲。
臨別時,堂叔當著爸媽的面,將一張銀行卡遞到我手上。
“這是熊主任給你的學費,密碼是你生日。”
我爸媽嚇壞了,以為我在外面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堂叔解釋道:“熊主任是連州老鄉,他知道你們的情況后,想資助連翹讀書。”
堂叔還把熊白洲的原話轉告給我。
“一定要考大學,雖然眼前有困難,但不讀書,以后的路處處都難。”
拿著那張銀行卡,我不知道是該喜悅,還是難過。
萍水相逢,他為什么幫我?是同情,還是喜歡?
但不管哪一種,都讓青春年少的我感受到被施舍的自卑。
而當時家里的狀況,由不得我任性。
在爸媽的苦苦哀求下,我又重新回了校園。
再見熊白洲,已是高二寒假。
爸媽叮囑我,應該當面感謝感謝人家,正好,我也想趁暑假去打工。
這一次,熊白洲給我開了后門,但規定每天只能工作8小時。
我滿口答應,只要能留下,怎樣都行。
他說到做到,到點就把我趕出車間,讓我回宿舍學習,甚至還給我買了高二下學期的教材。
我只能用蒼白的語言表達謝意:“熊哥,謝謝你。”
“叫叔!我跟你堂叔是同事,你得管我叫叔。”熊白洲無比認真的糾正道。
我心里一陣失落,他讓我管他叫叔,分明是在劃定我們的界限。
這也證明,他對我的資助,僅僅是出于同情。
我提醒自己,不要想多了。
自那之后,我和熊白洲之間變得有些生疏了。
在車間看到他,我會禮貌地打招呼:“主任早。”
當他過問我的功課時,我會眉頭微蹙地回答:“知道了。”
我用不冷不熱的態度,維護著脆弱的自尊,也提醒自己,保持與他的距離。
寒假工結束后,我要回家了,他給我買了很多路上吃的。
我漲紅了臉,半天又憋出一句:“謝謝。”
回頭想想,那時的自己,說出的那句“謝謝”真是生硬,帶著青春期特有的負氣和一個少女的哀怨。
熊白洲并不介意,他說:“王連翹你要好好讀書,遇到什么困難,可以給我打電話。”
他說的困難,當然是指經濟方面。
可我聽到的重點卻是“給我打電話”。
接過那個電話號碼,我卻一次都沒有打過。
高二暑假,我再次去工廠時,熊白洲把我攆回了家。
“人家都在沖刺,你還來打工,以后賺錢的機會多的是。”
我還想堅持:“這是最后一次,等上了高三,我就不來了。”
“不行,現在時間對你太重要了,說什么都沒用。”他比我還要固執。
這讓我很不爽:“是啊,我的學費都是你出的,我就得聽你的。”
我的話,還是讓他傷心了。
也是在那天,我明白了他資助我的原因。
八年前,熊白洲初中一畢業,就從連州來花城打工。
家里太窮,他想把讀書的機會留給妹妹。
可是,小他三歲的妹妹也只是念完初中,就再也不肯讀書了。
她背著行李來花城找他,他趕她回家,她就跑去別的地方打工。
他又去打工的地方找她,她卻吼他:“憑什么你能打工,我就不能!讀書有什么用,我看到書本就頭疼。”
我永遠不會忘記,熊白洲跟我說這些時,臉上那痛苦的表情。
他自言自語地說:“讀書怎么會沒用呢?如果不是初中學的那點幾何,我怎么能看懂箱包設計的圖紙,但也只是能看懂,自己動手畫時,腦子跟個木頭一樣,太難了……”
“我翻爛了英文詞典,都還是不懂什么意思,你看兩眼,就能把它們連成句子,怎么能說讀書沒用呢?”
那天,我再沒有跟熊白洲犟嘴。
乖乖地收拾行李,坐上了回家的大巴。
從高二暑假到整個高三,我拼盡全力。
每當我厭倦迷茫,眼前就會浮現熊白洲的那句:“怎么能說讀書沒用呢”。
那年高考,我考上花城一所理想院校,選的是機械工程專業。
錄取通知書一到,我就坐上大巴去找熊白洲。
他對著錄取通知書各種拍照,比我還興奮。
他說:“你真行,考得不錯,現在不要想錢的事,以后也別來工廠了,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有事給我打電話或發信息。”
說著,他帶我去買了手機、手機卡,然后,將我送到車站。
汽車緩緩啟動,看著車窗外的他,我不自覺地哭了。
為自己那份無法示人的難舍難分,和無處安放的相思。
是的,我喜歡他,很確定。
喜歡他的帥氣、自律、上進、擔當和善良。
可是他對我,不過是同情罷了。
我如果再自作多情,那就是打擾了。
一個月后,我的大學生活開始了。
雖然都在花城,但熊白洲從沒有找過我,也不準我去找他。
每個學期,他會將學費一次性轉到我卡里,并發來一條鼓勵的信息。
我也會客氣地回復一句,謝謝。
如果實力允許,我不希望這個人是我的恩人。
那樣,我就可以跟他平等地對話,把一個少女的情竇初開,勇敢地告訴他。
可是,我不能。
我一開口,就將他對我所有的善意,都變成了有所圖。
而我自己,也就成了那個“求包養”的對象。
這一點,他知,我知。
所以,即便后來有了彼此微信,但誰都不聊天。
他從來不發朋友圈,我也是。
我只會點開他的頭像,在對話框里輸入很多很多想說的話,然后,再一個字一個字地刪除。
誰的大學不談場戀愛呢?
也有那么幾個男生追過我,可是,我太了解心動與心若止水的區別。
我拒絕他們,不是因為有多么高傲,而是我太清楚,自從遇見熊白洲,我的心就再也裝不下別人了。
他不理我,我就一個人相思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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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借用了老柳的人物名:熊白洲、王連翹,致敬《大時代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