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此言,倒不像是空穴來風,姜維沉思許久,遂而仰面又端詳著傅音,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長地沉下聲音:“你此行,是為囑咐我同魏延作出切割....但,我可以肯定地告知你,魏延乃是漢軍上將,為大漢立下了赫赫功勛,即便是日后魏延命懸朝堂,身首異處,我姜維萬不敢不尊之,敬之。”
“將軍果是當世豪杰,片語間英氣十足,但在下之言,還請將軍多加思考,這大堂之上,可不比將軍在前方沖鋒陷陣那般容易,魏將軍累立功勛,然心氣太盛,在朝中趾高氣昂,加之非本地蜀人,于朝中頗有樹敵,當地世族對其跋扈也是記恨于心,據李豐之言,楊儀已有心要對魏延下手了。”
官場上這些道理,姜維自然是耳熟能詳,幾千年往復如此,也不是三國一時的產物,要論黨爭,明朝的內耗可比此時要高級的多,在最大程度下減輕大漢因內斗產生之損耗的前提下,即便是罷撤一兩個人,換上一批官員,哪怕是同士族相妥協都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但偏偏不得動魏延。
倒不是說魏延之重要真如什么國家根基這般夸張,而是會衍生諸多余留問題:一者,魏延是官至四征將軍行列,在軍機系統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存在,無端折殺魏延,會影響軍心。二者,魏延一死,則軍機大事盡屬大將軍蔣琬所把握,如到那時,再想北伐,難上加難,反而魏延的存在象征著一方態度,即北伐不止。三者,朝堂混亂,大將敗亡,勢必會引起為魏國的關注,從而對川蜀的安全造成一定威脅。
“朝廷如何我姜維并不愿管,只是先生你既與我等同心同德,不愿丞相之努力付之東流,那便有勞先生逢朝中要人,多多關照一番,莫讓此等臣子殘殺之慘劇出現于世。”
這是姜維對傅音首次以“先生”相稱,而傅音卻連連搖手道:“將軍尚且只長在下幾載罷了,無需以先生為稱,以子燁稱在下即可。而將軍所言,在下定當盡力為之。”
“有勞,有勞。”姜維拱手微微顫了顫,算是致謝了,忽而又昂首嘆道,“子燁,你可知,戰伐也非談論之間那般容易,北伐之所以難伐,在于其難出成效,丞相五出祁山,除了收復了武都與陰平,也未嘗有所其他的增益,對于朝中大多數人,皆認為北伐難成,而自保有余。”
“天下三分之際,魏國雖強,沃土千里,其邊境曲折而綿長,由于數年北伐,魏軍已然從重點防衛東邊轉向重點防守雍涼二州,而五次北伐之后,魏必認為蜀再無北進之力,久之自然會疏于隴右地區的防備,而大漢要做的是什么?是厲兵秣馬,待天下時變,擇機出擊,更需一鼓作氣,爭取一出兵就奪取一州或半州之地,以此為根據。要知道,魏軍經得起千百次失敗,而我軍,機會僅僅只有一次罷了。”
“天下時變....隆中之時,丞相同先帝便是如此言語,以你所見,天下會如何變?”姜維喃喃著重復了一遍,盯著傅音,此番話每個字都落地有聲,句句切中了蜀中要緊之情,也與姜維心中的北伐戰略不謀而合。
以一偏師伐魏,即便是勝了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如若要伐,便是杜絕九伐中原這般舉措,病急亦不能亂投醫,一旦要伐,那便要戰個驚天動地,戰個天下大亂,撓癢癢似的進攻對魏國的損益的確太小,雖是有了如此見識,但姜維仍需要考慮,究竟在何種時機,以何種戰略去北伐,要知道,魏國真正大亂時分,是司馬氏篡魏的時刻,姜維可不愿荒廢這么些年。
“將軍,以曹魏為例,秉著一統天下之志,短則兩三年,長則四五年,若漢吳二國都過小國寡民的日子,魏軍元氣一旦恢復,必伐二國。而巴蜀有險關相守,地形相持.....”傅音緩緩起身,在姜維的面前走了個來回,“魏帝不是傻子,勢必知道伐吳優于伐蜀,而歷來曹魏都是以伐吳為先,此番,應當如出一轍。”
.....
簡單地頓了頓,傅音繼言:
“魏要南進,此乃大勢所趨,也是我們的絕好機會,日后只需待魏伐吳,我軍揮師北上,則大業可興。”
姜維搖搖頭,微微笑道:“怕是沒有這么容易,司馬懿是何等精明,豈會放開一面,使我等能得以趁虛而入?”
“這便是吾人當下所需要解決的難題。”
傅音的聲音在這一刻驀然停下了,整個營帳霎時變得靜謐起來,宛如一個世外之地,簾外,屢屢光線穿孔而入,點綴著帳內的昏昏之色,自此時,方才是真正的北伐大策。
“需要讓司馬懿確信,川蜀再無北進之力,亦需要讓魏帝及其公卿大臣們深信,如今的巴蜀只為自保,再無力出一兵一卒,也無心爭此天下。”姜維眼里閃爍著激動的光色,一直低沉的頭也高高抬起。
“正是如此,這倒不是什么難事。”傅音對此倒是很自信。
姜維點點頭,表示了認同,擺爛這種事,是最容易裝出來的,臥薪嘗膽還得做出點犧牲,而擺爛連代價都不需要付出,順著當今朝廷這樣子走下去,擺爛是必然的,如何把戲演的更真,這都無需姜維考慮,畢竟朝中大部分都是戲中人。
“但我擔心,時變之事,魏國尚有,我國猶然存在啊,如真如你所言,魏延若是出了什么差池,難道算不上蜀中巨變?”
傅音晃了晃頂著亂發的腦袋,分析道:“這事實上并不能算是一種巨變,朝廷無論如何變,遠不及外界之壓,如我是曹睿,絕不會因漢廷死一將軍或一大臣便輕易發兵,反倒是南蠻反叛,亦或是何人在蜀中獨立開來,能引發內亂,我方才才會進兵。”
“你認為南蠻會反?”
“丞相一死,很難不反,還是早做防備為好。”
南蠻之亂....
姜維不由得暗自思忖,這傅音倒還真有兩把刷子,要知道,南蠻的確反了,朝廷費盡周折才平反完成,而即便是到了反叛之時,也非人人都能料到接下來的情形,而傅音如今,超越數年的預見,這一點,令姜維佩服不已。
言談間,時間飛逝,帳外已落日西下,絢爛地綻放余光。
姜維和傅音交談甚久,帳外倒是有些許人偷偷經過大帳,悄咪咪地往帳內望去,實在沒有人會相信,上將軍會和一個瘋子交談甚歡...
而姜維呢,受益匪淺,的確是如此,望著蓬頭垢面的傅音,姜維起身一拜,正式地詢問道:“子燁,如是你能留在軍中,助姜維一臂之力....”
“將軍,子燁只是頗有所見聞,且真心為之社稷,如是未來將軍有用得著在下的地方,在下愿意效命左右,但此時此刻,將軍并不需要在下,在下也需要云游四方,期年之后,待將軍獨當一面,那時,在下自然會加入北伐的隊伍中。”傅音探出雙手,先是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又理了理自己的頭發,轉而就要向姜維告辭,“將軍,今日傅音有幸同天水姜維有所共研,已然是榮幸之至,在下告辭了。”
姜維也沒有強加挽留,微微點頭,待到傅音離去之后,悠悠坐下,又覺得回味無窮,傅音所言不錯,此刻的姜維,三千甲士,駐守偏城,于魏延帳下,朝中又無依靠,這個時候就算是一等一的人才留在身邊又能如何,事業是靠自己打拼出來的。
昔日臥龍崗中,諸葛亮于草廬之中指點江山,隆中對成千古絕唱,今日,武鄉城中,一曲鄉中策橫空出爐,盡管無法與隆中對相媲美,但此策,濃縮著有志之人對大漢的孜孜不倦和對未竟事業的執著追求。
風卷殘云而日月齊天,草木動萬樹枯。
自今日起,姜維也徹底摒棄了對矛盾調和的所懷期望,要好好籌劃下一步打算了,任其演變是不現實的,至少,楊儀這般人的存在,對大漢來說未必就是好事。
整夜,姜維都輾轉難眠,朝爭,南蠻,人心,軍心,此此皆是問題,思索著,感嘆著,姜維不由得感慨昔日丞相是有多強勁能料理好一切,所謂宮中之事,事無巨細,實在是一句看似容易而無可企及的境界。
枕著秋風入眠,益州的冬天就要來了。
來的是冬日,也是寒冬,一場無聲的風暴,將會席卷這片土地,無數人會因此改變一生,而整個大漢,是煥然一新,還是陳腐守舊,就在這場斗爭中了。
而這其間,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人,那便是劉禪。
無論如何,他都是當今天子,這個國家未來如何,取決于他,若是劉禪能成一代明君,則一切皆有可能。
秋風瑟瑟下,成都。皇宮內苑,頂著暮色,蜀主劉禪正同一道宦臣和嬪妃的陪同下,打著花燈,于園林中游樂,嬉鬧之詞于夜空中久久回響,綿綿未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