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氣節
白發人送黑發人,與丈夫,兒子怕是此生不復相見,但她還是要堅強。因為她死了,對他們也不好。
想著丈夫子侄……定國公夫人心中無盡的痛苦在翻涌,定國公府的尊貴榮耀,便是無數蕭氏兒郎用性命換來的。
蕭家兒郎自幼長于邊關,在將領戰死后,能立刻補上缺口,更要有隨時戰死沙場,馬革裹尸的準備。嫁到定國公府的女子,也得有守寡和送走兒子的準備,甚至要有……不可能所有女眷都待在京中,總要有人去邊關主持內宅,如果城破便要有殉城的準備,以免遭受敵人的凌辱,生不如死!如同她的大兒媳唐氏與兩個孫女及前往華陽關探親的兩個侄孫女一般,自縊保全名節。
消息傳來時,定國公府哭聲震天……而她甚至不能軟弱,她是定國公府的國公夫人,一旦她露怯了,所有人會更加惶恐不安。她縱使心痛,也只能故作堅強,穩定人心。
這就是武將家的女眷,總要比尋常人堅強一些!
“外祖母,明天我們去慈恩寺好不好。”姜棽開口,慈恩寺不僅風景如畫,還有一眼泉水。那泉水甚是奇特,泉水竟然帶著一股清冽的香味撇開延年益壽祛百病的傳聞,口感是一等一的好。用這泉水沖茶湯,入口清透,回味甘甜。泉水在雨季時豐沛,百姓可以隨意去取。到了旱季,便不易得了。
定國公夫人自然不會拒絕,她是不信這些的,但這次不同,撇開泉水不說,主要是二兒媳袁氏這些日子不大安神,便道:“讓你二舅母也一道去吧,也安安心。”去求求佛安下心,心中安定了,許就能安神了,去佛前拜一拜總歸是沒錯的。
姜棽同樣不信,哪怕重生一世,她依舊相信子不語怪力亂神,拜佛無非是求一個寄托罷了,沒有希望的人的可悲的。她對世間的因果報應,善惡輪回深信不疑,始終相信天理昭昭,必會叫惡人逍遙自在,但再多的報應也暖不了枉死的人。人死如燈滅,報應不報應的都不重要了,愿意忘記過去才能留住未來,絕不能讓仇恨吞噬親情愛意,可惜她前世不懂,讓外祖母孤單一人走了。
她是姜氏女,但如同二姐姐姜槿受祖父厚愛,以姜氏為傲。她承外祖母厚愛,以蕭氏滿門忠烈為傲,她更是定國公府的姑娘!
定國公府的人寧死不屈,忠義果敢,但她仇恨迷了眼……她流著定國公府的血啊,怎么能做主那等大逆不道背棄祖宗的事情來,景晏行事暴戾,罪惡滔天……人人得而誅之,可卻不該是她……
無論是姜家也好,還是蕭家也罷,皆深受大琞歷代皇帝的皇恩。尤其是蕭家,哪怕只剩下外祖父與二舅舅,也要為國盡忠!她便是再恨那些人,也不該背棄大琞,幫著別人來推翻大翌,她那樣做和明晏那些她深惡痛絕的人有何區別!她遲疑過,放棄過,但還是被仇恨推入萬丈深淵。她報仇后再無遺憾,可也后悔了,她無愧于姜氏,可她在九泉之下也沒有臉去見母親與定國公府的任何人了,定國公府一心保家衛國,忠于大琞……而她,為了復仇,把靈魂都出賣給了魔鬼,淪落到與明晏那些人一般……滿身的污穢!她從此以后連祭拜的他們資格都沒有了,便是想想都是對他們的玷污……她早該死了,倒在雪地上的那一刻,她忽然感覺自己宛若那鮮紅的顏色的身體,點綴在雪白的地方,如此的不能忽視。就好像是蕭家輝煌歲月中的一個污點。
外祖母是失望了吧,所以哪怕午夜夢回,也不肯出現在她的夢中。
姜棽笑了起來,仇恨是把雙利刃,刺傷別人同時,也會傷到自己。而今生,她絕不會再被仇恨蒙蔽了心智,罪惡永不能掩蓋榮耀,她定要如大舅舅、大舅母、表姐……他們一般,無論如何也不能辱了蕭氏門楣,辜負了外祖母的疼愛。
“圓姐兒,外祖母和你娘從沒想過讓你嫁進皇家的。天家尊貴,但一入宮門深似海,皇家的媳婦不能言委屈,丈夫納妾娶小也不能不滿,還有無盡的爭斗,受了委屈,也沒人能給你出頭。但奈何命運弄人,你也唯有自己學會堅強些,外祖母能給你的有限,到底還是要看你自己。做事要防范于未然,要時刻持有戒備心,哪怕是在姜家也不能放松警惕。”定國公夫人憐愛地看著姜棽,這個外孫女彌補了她的傷痛,讓她的日子不至于太過空虛。又是獨女唯一的女兒,她對這個外孫女是視若珍寶。她怎么也沒想到……事情己經發生,再追究原因也更改不了既定的事實。她歷經半輩子風霜刀劍……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多半是姜家是后宅陰謀算計,她心疼外孫女,也心疼女兒,都說姜家門風清正,但她看來卻也不是什么陽春白雪的地方,依舊免不了勾心斗角。現在只能多加堤防,免得再遭人陷害。
姜棽依偎在定國公夫人懷中,依賴地說道:“外祖母,世上再沒誰會如您和母親這般為我著想了。”
夜晚春夜微涼,風溫柔地吹過,攜來一股清新的花草氣息,在寧靜的夜里,仿佛聽得見枝條抽出新芽的聲音。雕花檀木古床紗幔層層,隱約可見曼妙身姿盈盈而臥。青絲如云,云絲紛飛,緊緊糾纏。眉如新月、彎若柳葉、恬靜眉宇靜然。羽睫輕顫,隱透晨光,靈動星眸輕閉。朱唇不點而赤,柳眉不描而黛,嘴角噙著一抹笑意,整個人顯得格外安詳。
在應雪院這晚,姜棽睡得極為踏實。再沒有夢見山河破碎,血淚成河……的景象。也沒有陷入絕望夢境里,漆黑一片,不見光亮,天地都只剩下她自己一人,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永無止境地徘徊,不知道身處何處,不知道要去何方,只是不敢停下腳步。
翌日,掙開眼,搖了床鈴,丫鬟魚貫而入地進來服侍洗漱。
烏黑柔順的長發被梳成了漂亮的發髻,幾縷碎發披散下來,頭發上纏著水晶珠璉。眉似彎月,面如白玉,膚如凝脂,朱唇不點而紅。五官如巧奪天工,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尤其是一雙眼眸生得極好,如被三月春雨洗過一般,剔透明凈。一身素白長裙不但不壓了她的顏色,相反令她整個人都明艷起來。因為睡得極好,整個人都顯得格外光彩照人,雙頰邊若隱若現的紅扉感營造出一種純肌如花瓣般的嬌嫩可愛,整個人好似隨風紛飛的蝴蝶,又似清靈透徹的冰雪。
定國公夫人一臉慈愛的看著外孫女,她腰背如翠竹挺立,精神也不錯。但面容滄桑,年輕時烏黑的頭發已有如嚴冬初雪落地,像秋日的第一道霜、根根銀發半遮半掩、臉上條條皺紋若隱若現,好像一波三折的往事。一身松綠色繡松鶴延年的褙子,頭上簪了一根墨玉簪子,簡單卻不失莊重。
袁氏面容憔悴,一身寶藍色衣裳,頭發挽了個高雍髻,只簪了根烏木簪子。看得姜棽心中暗暗嘆氣,子女皆亡,白發人送黑發人,還要日夜為丈夫提心吊膽,也難怪會如此蒼老,白發竟與祖母也相差無幾。
府里安排了五輛馬車,姜棽與定國公夫人一輛,袁氏一輛,后面坐的則是丫鬟婆子與昨日下午讓下人采買來放生的鯉魚烏龜。
馬車只能行到半山處。前往上面,山路崎嶇,要換了轎子才能上山,但為表虔誠,眾人便直接步行上山,好在山勢并不高,姜棽戴上帷帽,叫了下人先去寺里打點一下,便扶著定國公夫人走。
路上,過往香客絡繹不絕,倒也不顯得冷清。
走近了后,抬眼望看山門,慈恩寺,位于蒼青山,慈恩寺山門建于高宗時期,其匾額“慈恩寺”三字是由高祖皇帝欽賜,出自書法大家之手,用筆穩健舒展,莊嚴浸透著氣韻。
慈恩寺前殿廊浮雕云頭柱……布局壯觀。寺院坐西朝東,寺內朱紅地仗,檀枋彩畫……正殿內供奉釋迦牟尼。姜棽來過兩回,倒也不覺得陌生。
袁氏的丫鬟問道:“二夫人,咱們是先去上香,還是去廂房先歇一歇。”
“母親。”袁氏面露哀求地看向定國公夫人。
這幅模樣,看得定國公夫人心中酸澀,開口:“先去上香。”
姜棽開口:“祖母,我己命人打點了一下,不會太喧鬧。”又補充道,“不要太耽擱。”一會兒便罷了,太過耽擱影響其他人,反而不美。
誰知剛到寺外,正等在那兒知客僧行了佛禮道:“今日忽有客人來訪,本寺暫時關閉。小僧為各位施主去取來泉水不知可否?”
知客僧的話說完,袁氏幾乎昏厥過去,夫君鎮守邊關多年,但自己最近總覺得心煩意亂,現在來禮佛遇上這樣的事,莫不是……這樣想著,袁氏的身子搖搖欲墜。
看著袁氏的模樣,姜棽不忍,遂笑吟吟地問道:“師傅,這突然閉寺,可是有貴客來訪。”姜棽本意是想安一安袁氏的心,卻沒想到,知客僧閉口不言。
姜棽覺得要遭,這次是真的好心辦壞事了。
果然,袁氏立即昏了過去,那鐵青的臉色,嚇得姜棽差點以為她不行了,看著心口還有跳動,才舒了口氣,連忙吩咐青蘋去馬車上拿護心丹來。
姜棽覺得倒霉,這趟無功而返不說,二舅母還……
聽說寺外有人昏倒,慈恩寺中的幾位公子不由皺眉。其中的韋四公子臉色最為難看,今天,太子臨時起意來慈恩寺,只讓他們幾個世家公子陪同。太子駕臨,慈安寺自是不能讓閑雜人等來往……現在這是要鬧什么?要是是什么心懷不軌之人……
幾位公子忙吩咐人去打聽是怎么回事,不一會護衛就打聽清楚了,“是定國公夫人與蕭二夫人來禮佛,是蕭二夫人暈倒了。”護衛遲疑地說道,“定國公夫人好像還帶了一位姑娘。”
姑娘?!幾位公子面面相覷,對于京中的人家,大多公子姑娘是從小就清楚的。定國公府滿門忠烈,十三年前……闔府除了己經出嫁的姑娘們與定國公與蕭二老爺之外,血脈皆亡,能被定國公夫人帶在身邊的姑娘除了那一位,怕是不作他想。
寺外,袁氏轉醒。見狀,定國公夫人念了聲佛號。姜棽提著的心放了下來,正要吩咐返程時,卻見前方有道有些眼熟的身形正緩步朝這邊走來。
隔著帷幔,姜棽看得不甚清楚,只能試探地開口:“韋四表哥?”韋家雖與姜家不算密切,但韋思姮是她的親大嫂,韋家老夫人與她外祖母又是多年的好友,她對韋家還算親近,韋家四公子韋懷琛又是她大嫂的親弟弟,她也算熟悉了。
若說前世因為謝憶的事,又兼之謝老太爺不計前嫌救了她的侄女對謝家心懷愧疚。那么對于韋老夫人對她外祖母的照顧更是心存感激,患難見真情。
“世祖母,姜表妹,外面不方便說話,先進寺吧。”韋懷琛舒了口氣,剛才他們雖有大致猜測,剛準備稟告給太子殿下。杜三卻表示萬一是袁二夫人或定國公夫人的娘家女孩呢,那他們豈不是欺瞞儲君?因此眾人一致決定由他來探探情況。
定國公夫人應了,忙命婆子把袁氏扶進寺,姜棽也識趣的沒問寺中怎么回事。只是道:“外祖母,我想先將那鯉魚烏龜放生了,日頭高了,桶里狹窄不比水中自在,莫要誤了它們性命。”耽擱這么久,烏龜還好,她真怕魚翻白了。放生,是結善緣,是累功德,可若是好心辦壞事,不僅不美,反而誤了生靈性命,生出罪孽來。縱使她并不在意一群食物的死活,但終歸不大吉利,還是別刺激她二舅母了。
韋懷琛聽了這話,馬上道:“放生池就在大殿前頭,可否要我幫忙。”
姜棽回道:“那這些放生的,就有勞韋四表哥了。”正好省了她的事了,她是真不想再接近湖水。你說那只是放生池,水淺?呵呵,水淺就不會被人落水了嗎?就算淹不死,叫人瞧著衣衫凌亂的模樣,也沒了半條命。
韋四公子“……”放生是積功德的好事,怎么好讓別人代勞,他只是想幫個忙而己,怎么就……
“不知可否勞煩韋四表哥再幫我請個會些醫術的人來。”姜棽思索著開口,她會些醫術,但不是特別精通,也不好現于人前。
韋懷琛有些飄惚,“寺中的清緣大師醫術十分精通,我一會兒去請他來。”
“多謝韋四表哥,今日真是麻煩了,改日必定重謝。”姜棽鄭重的行了個禮。
韋懷琛連連拱手,“舉手之勞,當不得,當不得。”韋四公子險些叫姜棽的動作嚇得差點兒跳起來。
隨即叫身邊的仆從去抬五個水桶去放生池放生,又親自去請了清緣大師。
正殿中,明昭聽著護衛的回稟,呆了呆。沒想到,他臨時起意的出行居然能碰上這樣的好事……
隨即,立馬吩咐人帶路。
看著太子的動作,幾位公子犯了嘀咕。
……
不知誰感慨了句,“喬翰也是傻,最倒霉的還是榮安伯,不,應該叫喬將軍了。”
幾位公子也心有戚戚焉,喬翰的想法傻子才看不出來。本來設計英雄救美不是什么常見的事,但誰讓喬翰不長腦子。以他的身份哪怕成親了,但設計那些身份低點的姑娘納了也不成問題,但他腦子進水了嗎?穆國公的獨女,定國公夫婦唯一的外孫女是他那德行能肖想的嗎?又踢到了太子殿下這塊鐵板,還不知死活的口出狂言……榮安伯世襲的爵位沒了,剩下個沒有兵權的將軍,哪怕榮安伯夫人依舊是郡主也沒什么用,又不是公主,還被中宮申斥。喬家算是沒落了。
想想那天靜心湖的事。太子真是“深藏不露”啊,那些人真白費了心思。那位姜五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引得太子如此。他們皆是家中有出息的嫡出子弟,知道的可不少,哪怕是喬翰行事不端,但太子傷人在先,沒少被那些剛阿不正的御史大夫彈劾。
武安郡王世子看著這群公子嘀嘀咕咕的模樣,咳了聲。
眾人連忙拱手:“世子爺。”
林湛開口:“你們在干嘛。”
聞言,幾位公子都有些尷尬,畢竟,背后閑話,非君子所為。還是徐寄延開口:“只是聊了些無聊瑣事。”
林湛挑了挑眉,只說:“殿下呢?”
幾位公子直接緘口不言,禍從口出,他們可不敢多言了。
看著近些人的模樣,林湛深知,怕是問不出什么了,索性直接找了個護衛問話……
定國公夫人聽著婆子說太子來拜訪,就覺得不妥,若是微服出巡也就罷了。但現在……堂堂太子出行不帶東宮衛,萬一出了個什么事該如何是好。便是武功再高,國之儲君出行怎么能只帶這么點人就大搖大擺地出來?
“太夫人?”婆子小心翼翼地開口,定國公夫人命丫鬟給她重新收拾一下,便讓人請太子進來。
看著背光而來的翩翩公子,定國公夫人暗自贊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