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雪晴。省身齋外,宮人正在掃雪開徑。早有丫鬟在兩邊打起氈簾,昭寧公主躬身進入,但聞暖香陣陣。只見皇帝在案前臨帖,兩位公主對面坐在炕上。溫柔沉靜者是三公主定馨,手里正拿著一本書看;性安沉默者是六公主定燦,在纏毛線。一見了長姐,忙站起來。
皇帝原來知道昨日皇太后帶著兒子、女兒、孫兒、孫女們到蘆雪庵賞雪去的,太子的逾輝馬驚了皇太后,將撲上來的大公主齊定嘉撞了一跤,十分擔心。因問道:“今日可好些?過來我瞧瞧。”細看了一回,應無大礙,囑咐幾句,依次坐定。
一時慈寧宮來叫六公主,皇帝道:“替兒子請安。”定燦答應了一聲,定馨與她披了斗篷送出去。昭寧則留在皇帝身邊,研墨侍書。皇帝問道:“文正彈劾伍弼壬卯科場納賄,你怎么看?”昭寧道:“此事牽連甚眾,要細細查過了方可定論。”皇帝笑了笑,示意她看薛正則新上的折子。正是告文正私吞耗羨,弄得民怨沸騰。
昭寧回道:“貪吏固不可不懲,臣更憂心權勢相軋、朋黨相傾。”皇帝道:“我已命禮部組織原榜上十四人重考,到時物議自然止息。至于文正所奏之事,依你如何?”昭寧道:“官員私吞火耗原非本朝首出,臣記得前姜便因禁耗羨引得權貴不滿,或悖旨私征,終招致亡國之禍。因此,耗羨事小,牽之而動全身。如今是多事之秋,外國正虎視眈眈,依臣愚見,不如另立一個名目,由朝廷征收火耗銀,除留補虧空外,余可分給各官養廉。如此一來,倘再有私收規禮者,從重治罪。想來定能治住這股貪風,澄清我朝吏治。”皇帝點頭道:“細細寫個折子來。”昭寧答應:“是。”
正說著,只聽外面有人笑道:“大冷天,傻站在這里,怎么不進去?”皇帝忙止住昭寧,擱筆向門外看去,卻是二皇子大步走進來。這二皇子學名定規,字表圓成,今年方十六歲,生得威風凜凜,相貌堂堂,性情剛審,尤重手足。定馨跟著進來,他便隨手撣去妹妹鬢上雪。
皇帝笑道:“穿這樣單薄,也不怕風吹了。”定規笑道:“才剛騎馬回來,所以脫了衣裳。”皇帝道:“快去換了來,別仗著年輕氣壯不肯養身。”定規聽訓答應了一聲,轉身向妹妹伸伸舌頭,往后面去了。
回來時,正是紫薇收拾桌子,昭寧打發人籠地炕去了,定馨亦不在。皇帝命他“進來”,隨手把一幅“知止”賞給了他。問道:“此二字何解?”二皇子道:“止于至善,知之則志定。”皇帝道:“爾有何志?”二皇子道:“志于道。”皇帝又問:“何道?”正說時,昭寧掀簾而入。于是挪進地炕屋內,定馨卻在這里,眾人說笑一回,再沒提起前話。
丫頭忙著送果品。昭寧將大字畫擲在卷缸里,轉身進去,聽得皇帝說:“大先生修史缺了一部書,你問問你姐姐,明兒上學交與大家。”昭寧道:“是《史恒書》,擱在東暖閣的書架子上。”丫頭們聽說,忙七手八腳搬來梯子,依言取下了三大本冊。定馨的丫鬟學書接了,抱在懷里,因外頭下雪珠兒,學禮便上前來打著傘。姊妹倆說了一句閑話,就有丫頭來叫昭寧。
昭寧囑咐:“慢些走,仔細雪滑了腳。”定馨笑道:“知道了。”一時又有大丫鬟名喚景從者拿了白兔毛兒做的雪帽來,說道:“公主罩著這個,暖和些。”定馨道:“我不慣戴帽兒,不自在,打傘就很好。前兒送去的龍眼,長姐可還喜歡?”景從答是。定馨自去了。昭寧等商議一回運河改道之大事,各自散出。
皇帝又忽然想起一事,命人叫住昭寧,昭寧忙抽身回來。只見皇帝遣出眾人,悄悄問道:“近日我這耳內每每風聞得有人議論閑話,說太子病時曾連日出城,不知作什么去了。你可知道這事?”昭寧笑道:“不曾聽說。”皇帝道:“你素習疼愛手足,我也是知道的。這事若果真,不許瞞我。”昭寧道:“臣不敢。依臣愚見,不過是些歪話,或有心造言,或受人挑唆,倒不必理會。太子病中如何出城,也不能這樣沒個分寸體統。況這樣大事,若果真,日日跟太子的人不敢不告訴。臣雖疼愛兄弟,卻知道是非大體。”皇帝笑道:“你很好。有你教導太子,我和你母親沒有不放心的。”沉思一會,道:“這幾日,去一趟金家。”昭寧心知其中利害,警身應道:“是。”皇帝道:“去罷。”昭寧方出。行至宮外,一時興起,便往湖心亭看雪去了,不在話下。
連日大雪。杜家諸小姐約定作詩,外客林氏卻推身上不好,只在東墻屋內圍爐煮茶。你道這林氏是誰?就是江左總督杜氏的侄女,戶部侍郎林致慎堂妹,乳名喚丑奴。其絕代仙姿,勝卻古今佳人無數;古今佳人千萬,千萬不及她一分。言不盡意,看官自想便是。
只說到了如今,年紀雖小,心性甚高,便以丑奴之名為恥,因切慕婦好武功,立逼著眾人改喚作“辛辛”。母親拗她不過,卻以為女子貞靜第一,寫字時只許作“莘莘”,取香草之美意,這事才算了結。
忽聽院里翠竹沙沙一陣響,大丫頭碧月掀簾進來,拱肩縮背,搓手跺足,急急的圍坐在熏籠上,直嚷“好冷天”。莘莘笑道:“由你瘋呢。”碧月道:“怎么不見回雪?別叫我捉住。”莘莘笑向內努嘴兒。碧月遂下了熏籠,躡手躡腳撲進去,接著便是一陣嬌笑嗔罵。
當此時,另一個大丫頭飄萍跑進來,作速掩了門。莘莘問道:“大白天,你搗什么鬼?”飄萍搖手笑道:“別說話。”挨她坐下,悄悄把一枚玉連環放在她手里,使勁眨眼睛。莘莘會意,紅了臉,啐道:“你這蹄子,私自傳送東西進來,仔細拿住了打死。”飄萍笑道:“你也舍得?只說拿什么謝我就完了。”莘莘低頭摩挲玉環,動情問道:“人現在那里?”可巧西窗下叩了兩聲。莘莘忙開了妝奩抿抿頭發,自為端服嚴容,方命開門。二人相視無言,清秀公子的白玉臂就抱著美人的小蠻腰,一路“沙沙”行至后院湖邊。
莘莘丟開手,笑問:“這會子你來作什么?”公子道:“妹妹不知,昨宵案頭我供了一夜青女,惟期一刻雪晴。所謂‘心誠則靈’,古人誠不欺我。我對妹妹的心,感天動地。”莘莘聽說握嘴一笑,拿手帕子在他臉上一拂。但聞一陣花香,甜絲絲的嬌音問道:“好哥哥,你也太魯莽,乍乍到了這里,倘或給人瞧見,可怎么是好?”公子忙道:“我是不肯你為難的。”莘莘低頭不語。
公子笑道:“妹妹熏的是什么香?”莘莘道:“好癡!大雪天能開什么花,我平生最厭荒唐,不合時宜,倒臟了我的手帕子。”公子道:“把這帕子與我罷。”莘莘笑道:“太子爺也短這些個,這會子要這舊帕作什么?”太子一笑,向她耳內嘰咕了一番,弄得莘莘面紅耳赤、心馳神蕩。因推他嬌嗔道:“再胡說,我就惱了。”公子笑而不語。
莘莘見他身后并無小子跟來,猜他又是私自出城,不禁將一腔歡喜減了大半,方生出悲傷懼怕之心。又想他前兒病著,忙堆笑問道:“今兒咳得好些了?這冷天,原不該來;既來了,也該添一件厚衣裳。你那遮雪的斗篷呢?”公子笑道:“見了你,我這心這身就熱得了不得。”莘莘一聽,啐了他一口,道:“該死,拿我打趣。既耍得貧嘴,想是全好了。”公子陪笑道:“好妹妹,我知錯了。你別和我賭氣,我們去個好地方。”
莘莘卻躲開他的手,頤指道:“你只站在那里,告訴我什么地兒,我才說去不去呢!”公子笑道:“你去了,自然知道。”莘莘聽說,慢慢走近,向他額顱上一戳,笑道:“我不去。你把我拐了,我可找誰哭去?”公子趁勢捉住她的手,握在胸前笑道:“你摸一摸,我的心再不騙人的。”莘莘笑道:“呀!你心跳好快,必是扯謊心虛了!”說畢抽身就跑。公子忙將她扯住,咬牙笑道:“你這丫頭果真難纏,等我胳肢你。”說著果然向指上呵氣。
莘莘咯咯笑著,一面擋開他的手,一面趁機抱頸撒嬌道:“哥哥饒我,我知錯了。”公子笑道:“你再不長記性的。”莘莘忙指天誓日道:“我發誓,從今以后真心悔過,再不戳人心窩子!”公子笑道:“好呀!看我饒你!”莘莘忙推他的手,一把扯開裙子跑了。公子在后面一追,她竟一滑磕在了青石凳上,便坐著嗚嗚掉眼淚。這可把多情公子心疼壞了,忙摟在懷里安慰。
好容易勸下來,莘莘一面抹眼淚,一面問道:“流血沒?”公子道:“沒有。”又問:“腫了?”公子道:“沒有。”莘莘哭道:“你騙人,肯定破相了!”飄萍蹲在一旁咯咯笑道:“不打緊,姑娘天生麗質,就扮個梅花妝,定能叫京城內外人人效仿。”莘莘聽了更下死勁哭道:“該死,該死!倘或毀了臉,不如我馬上死了,倒還清凈。”公子忙使眼色止飄萍,摟著哄之再四:“若果真不能好,也算個今生今世相愛的痕跡,再世為人,我還娶你為妻。”
莘莘聽說,不覺紅了臉,暗暗擰他的腰。公子微微一笑,替她攏一攏頭發。俄而雪,莘莘悄推他道:“下雪了,你快回去罷。我也該回去了。”公子答應著:“好。”將她的手從懷中捧出來,放進羽緞斗篷里,戀戀說道:“皇上命我明兒仍舊上學去,恐不能常來,你多保重。得了空,我再來。”說畢不舍起身。莘莘微微笑道:“我知道了,你快去罷。”公子道:“我這就去了。”莘莘笑道:“去罷。”飄萍頑皮,向主子擠擠眼睛,悄悄學舌道:“去罷。”莘莘遂瞪了兩只傾城眼,嗔道:“沒規矩。”飄萍只把鼻子一皺,撅嘴不服。主仆倆說說笑笑回去了。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