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坐吧，林君。”今田瞬大約六十歲上下，面部保養的不是很好，帶著一絲長年在工廠煙熏火燎的憔悴。雖然面相不太精神，但是今田還是把他灰白的頭發梳成了整整齊齊的背頭，并用發膠仔仔細細固定在了一起。

　　林朝歌輕輕向自己直屬的領導鞠了一躬，然后就坐在辦公室待客用的黑色真皮沙發上。

　　沒有直接切入話題，今田從他的寬大椅子中站了起來，沖泡了一杯烏龍熱茶，放在了林朝歌面前的茶幾之上。

　　坐在沙發的另一側，今田前傾著身子，側過頭，看著林朝歌給自己道了聲謝后拿起了茶杯。

　　“林君，這次去底特律，和那邊商討的還算順利吧。”今田明顯地想用這個不太敏感的話題，為之后的討論留出一定的鋪墊空間。

　　林朝歌也不是初入職場的愣頭青了。他自然明白，老領導正在表達一種善意，而作為下屬和晚輩的他，自然要順著別人搭的梯子，好好爬上去。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端正了一下坐姿，盡量有條理地向今田口頭轉述了一下自己這次出差的收獲和遇到的待解決的問題。在敘述的末尾，林朝歌還告訴今田完整的述職報告，馬上就要完成了。

　　今田瞬雖然心里想著事情，但是還是認真地聽完了自己得意下屬的匯報。時不時還點頭附和，或者提出自己的一些見解。

　　這個話題，最終完全沉沒在一段長長的沉默之中，完全喪失了意義。兩個人坐在沙發上各有心思，氣氛也開始變得粘稠炎熱。

　　也許是不忍心看到今田如此的糾結，林朝歌在喝完了茶杯中的最后一滴茶水，還是假咳了一聲，打破了尷尬。

　　“部長，您今天找我來，是有著更重要的事情吧。”年輕人問道。

　　“....”皺著眉頭作著糾結的表情，今田瞬顯得有些窘迫。但是他也沒有回應這招直球，而是岔開話題，問道：“林君，你這次去底特律，看來收獲很大啊。其實我們也知道，在這個海外市場越來越重要的時期，海外發展，早就已經變成了會社很重要的一環戰略...”

　　今田瞬用著有些別扭的語法，自顧自地說著，然后又用竭力想表現得輕松的語氣，補充道：“當然現在不是泡沫經濟時期了，離開東京不意味失去了發展的前景，外面的世界也是很開闊的嘛。林君你又這么優秀，在海外，發展的空間說不定還更大呢...”

　　林朝歌有些不忍心看著今田絞盡腦汁，和文法再做著無意義的激烈斗爭，于是還是開口打斷道：“部長，是公司要派我去海外了嗎？”

　　“用不同的眼光看，海外也不錯....啊，這個，嗯，是這樣的我認為...”被突然打斷已經陷入泥沼的思緒，今田不免有些錯愕。

　　“啊...哎...哎...是的。愛知那邊，點名你去海外。”老人承認道。

　　“是去哪里呢？”林朝歌問道。

　　“.......是尼日利亞。”

　　“.......為什么，為什么直接是非洲了？”雖然心里也已經有一定的預期了，但是聽到這個地名，林朝歌不免還是有些吃驚。

　　聽到這個問題，今田瞬又重重嘆了口氣。研發部部長站起身來，慢慢走到辦公室的門前，背著手，看著磨砂玻璃外若隱若現的，大家忙碌的身影。

　　“朝歌，這個其實也怪我。”老人有些失落。

　　“董事會本來是決定派你去菲律賓的。但是我覺得你在這個年紀被外派去東南亞，對之后的發展有著太多負面的影響了。所以我就想跟董事們求求情，至少，怎么說也得把你外派去上海，或者蘇州的工廠。”

　　“但是我還是太天真了。他們根本不是想外派你，而是想讓你離開東京的研發部。所以這一求情，反而把一個說話分量很大的董事得罪了...然后他們就改變主意，讓你去非洲了。我想，這其實也是對我的警告吧...”

　　林朝歌快速的升遷雖然看起來很勵志，但是從正常的角度來看，肯定難免也得罪了很多的人物。如果不是強力的后臺作保，即使是他的能力再強，也不可能無事地到達今天的地位。

　　“是小澤老師遇到了什么問題嗎？”林朝歌試探性地問道。

　　小澤一郎，是林朝歌在東工大的博士導師，也是愛知信精機公司的董事之一。客觀點說，林朝歌的次長位置同小澤老師的器重與賞識，脫不了關系。而在社內很多人的眼里，林朝歌實際上已經等同于是小澤董事指定的接班人了。

　　“....哎這也不怪你，就算是我，也沒想到，黑木董事他們，只用了一個星期就把小澤董事趕出了董事會。”今田瞬有些后怕地感慨道。

　　作為小澤一郞老對手的黑木春山，也是總部的實權董事。而黑木同林朝歌的老師之間的矛盾，簡單點概括，便是路線之爭。

　　愛知信精機傳統主營的項目是電控機械自動變速箱(AT)，適合于對油耗不敏感、對舒適性要求高的大排量車型；而AT變速箱也是黑山董事派系一直所提倡的。

　　小澤一郎的這一派，則更偏向于無級變速器（CVT）的發展方向。CVT依靠帶輪和鋼帶傳送動力，其傳動比在一定范圍內是連續變化的，機械效率、省油性大大優于普通的AT變速箱，也因此比較符合未來綠色的發展方向。

　　雖然都是自動變速箱，但大家也都明白，異端往往比異教更可惡——發展路線的爭奪意味著會社內有限權力和資源的分配。黑木董事對小澤董事的仇恨之深，也因此可以想象了。

　　所以在突擊清除了老家伙之后，作為小澤嫡系中的嫡系的林朝歌，自然也逃脫不掉制裁了。

　　“事情就是這樣一回事了...你老師囑咐我不要在你回公司前告訴你這件事，怕影響你隔離中的心理健康。我也囑咐模電研發部的大家不要給你通風報信，所以如果真的沒有人給你說這件事，也請你不要記恨你的手下。”今田瞬心情有些低落。老人轉過身來，看著林朝歌。

　　“朝歌，去非洲也不是意味著回不來了。黑木這二代真的一點眼光都沒有，我看不知什么時候就倒臺了。到時候憑借你老師，和我這張老臉，怎么著也會讓你回來。到時候你再經營經營一下，咱們一起把這個仇給報了...”今田瞬坐到林朝歌的身邊，安慰道。

　　“今田部長，您能為我做到這個地步，我真的很感謝你。”林朝歌慢慢站了起來，轉過身面對自己的上司，然后向今田瞬誠心誠意地鞠了一躬。

　　“但是請恕我不能接受董事會的這個安排...”林朝歌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可是不去，你就鐵定丟了現在的這個工作了。外調也不會降低你的職位，甚至還會提高你的薪水和生活補助，我知道你結婚一年，才購置了房子，這房貸，和以后家庭的開銷，也不小啊...”今田瞬還是為林朝歌著想了很多。

　　“實際上，”林朝歌直起身子，雙眼誠摯地望向今田瞬。老人看到平日里意氣風發的部下現在頂著一雙深深的黑眼圈，不由得在心里莫名生起些許的唏噓與傷情。

　　“實際上，我的妻子懷孕了。”

　　“而無論是作為丈夫還是父親，我都不能在這個重要的時間離開她們，或者是冒險帶她們去非洲赴任。”林朝歌講出了自己的理由。

　　看著面對著自己的年輕人那張認真的臉，剛想反駁，今田瞬還是將到嘴邊的話憋了回去。昭和年代，還是一個工作狂的自己，在經歷過類似的錯誤后，難免對家人產生了一生都難以彌補的愧疚。

　　在這種后悔的影響下，他無法站在現實的高地對林朝歌的決定作出任何的指責。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作為愛知信的部長，我怎么找還有一些業界的關系。林君，如果你要是再在這行找工作，一定要來找我。我真的不想看到你的才華，就這樣毀在黑木的手里。”今田瞬也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面前年輕人的肩膀。

　　“那我就幫你拒絕了。辭職的事情，還是等黑木他們先提出吧，這樣的話，你還能多領一筆主動辭職沒有的遣散費。至于小澤老師那里，林君你什么時候也去看望一下他吧。”

　　“嗯，我明白的。老師那里，我準備下午就去了。”林朝歌瞟了一眼放置在辦公室一角的時鐘。

　　“...你是準備今天辭職么?”今田瞬有些吃驚。

　　“嗯。我將這次去底特律的報告完成后，就離開算了。”

　　“那退職金....”老人有些不理解。

　　“部長，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您。”今年二十九歲的林朝歌的個子，大約在一米八左右。同自家的部長站在一起，高出了老人約莫半個頭。不過兩人此時面對面站著，可能是因為林朝歌的溫和的語氣和表情，今田瞬并沒有感到很大的壓迫感。

　　“我在2011年的時候，買入了200個虛擬貨幣。”

　　“在前年的高點賣掉了，大約折現了十二億円。”

　　“所以現在的房子和車，都是全款買的....”

　　“.....”

　　“.....”辦公室外，透過磨砂的玻璃墻，正在忙碌的人影顯得有些飄忽不定。而辦公室內的老人，臉色也變得有些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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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朝歌從房內打開房門，向著里面又道了一聲失禮后，便慢慢關上門，重新走入了大廳之中。

　　兩人相談的時間差不多用了半個小時。因為特制的玻璃門隔音效果還不錯，所以外面工作的人們也弄不清楚里面到底發生了什么。好奇的目光從樓層的各個角落聚集在林朝歌的身上，似乎是想要讀出年輕次長的心聲。

　　只見林朝歌面無表情地向偷偷看向他的人們點了點頭，便接著走進了屬于他自己的辦公室之中。

　　過了一會兒，研發部的全體員工的工作信箱中，同時收到了一份署名為前研發部次長林朝歌的道別信。部門工作的line群，也少了一個人。

　　不過還未等他們打開郵件，林朝歌便抱著一個紙箱，從辦公室里走了出來——而不管是不是他的手下，大家全都站起了身。不管怎樣，可能這次就是最后一面了。

　　林朝歌在大家沉默的目光中，邊朝著所有人慢慢地鞠躬，邊向大家道出最后的祝福。

　　而在樓梯口，男人停下步子，向一起共事了大約五年的大家說了一聲常聯系后，便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中。

　　電梯運行時拉索運行的簌簌聲音之中，一陣嘆息響起。

　　“什么嘛...這小子人緣還這么好的么。”悄悄將門打開一條縫隙的部長辦公室里，今田瞬一邊偷偷觀察著，一邊這樣想著。

　　“不過肯定是白給他操心了...你們林次長的資產，說不定比你們捆起來還要多呢。”老人在心里羨慕著。

　　不過也許除開羨慕之外，今田的心里還有些嫉妒吧，以至于他的眼角處都流出了，不知道是什么感受的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