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計提了水進去,根生這才得以脫身,拉著剩余的水給當鋪送過去。
轉過街角,就見當鋪的街門前,擠滿了人和車,這里和門可羅雀的糧店相比,明顯要熱鬧得多。
當鋪的街門前,擠滿了前來典當的顧客,要求典當的各種物件,也是五花八門的繁雜。
大件的桌椅條案,紅木家私,珍貴的古籍字畫,玉石古玩,常見的錫銅器皿,綢衣錦帛。
還有一些破爛的長衫布褲,棉襖夾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從死人身上拔下來的,還帶著尸臭的氣味。
遇到這樣的顧客,看門的伙計連門都不讓進,吆喝著轟走了事。
柜上的先生,忙得也是不可開交,在與各種各樣的顧客,討價還價。
有一位顧客大聲地嚷嚷起來:
“老先生您瞧清楚,這件可是猞猁猻皮做的,京城售價十五兩銀,少一文都不行,怎么到了你這兒,就只收一千八百文,忒離譜了吧!”
柜上的先生不急也不惱,慢條斯理著說道:
“四五吊錢能買下一座好宅子,您說離譜不離譜,一間房一畝田換不到一石雜糧,您說離譜不離譜呢!
“現如今就這個行市,您這東西再金貴,當不得飯吃不是。”
那人還想要爭辯幾句,而柜上的先生已是沖他擺了擺手,讓他再走一家瞧瞧去,接著喊下一位了。
那人沒辦法,這東西的確當不得飯吃,無奈一聲嘆息之后,還是將手里的物件遞了上去。
柜上的先生這才遞給伙計收當,唱念著道:
“破舊猞猁猻皮馬褂一件,價一千八百文,藍綢團花鑲邊舊夾褲一條,價一百三十文,伙計收當。”
那人拿了銅錢而去,接下來典當的這位,手里拿著的是祭祀用的錫器,不是到了迫不得已,誰會拿這些祭祖的物件來典當呢。
因此那人的臉上,滿是凄涼蕭瑟,默不作聲地將東西遞了上去。
柜上的先生瞅了瞅這些物件,淡然著說道:
“錫器每斤銀一分……”
正此時,有位等候典當的老先生,身穿長衫,文質彬彬,一看便知是位飽讀詩書之人。
只聽他嗓音高朗而圓潤,語氣抑揚頓挫,富有節奏地吟詠起來:
綢緞衣比布賤,盡行貨變,有珍珠和瑪瑙,并不值錢。
漆桌椅打碎賣,買主才看,好門窗木家具,盡燒火邊。
好房屋拆下來,自己貨變,賣硬柴整十斤,二十銅錢。
紅花碗每一桌,都是點件,不論大不論小,四文銅錢。
好衣服到會上,買主嫌爛,織絨襖我出了,三百銅錢。
值十兩還三錢,不得不變,若不賣肚里饑,頭昏目眩。
不知這些說詞是他聽來的,還是自家體驗的真實寫照,卻惹得旁邊眾人感同身受,隨著那老先生一起唏噓感嘆。
當鋪是根生送水的最后一站,他跳下牛車,前面分開眾人讓過水車,提著水桶走進當鋪的后院。
院子里堆放著,尚未來得及入庫的桌椅條案,以及大件的紅木家具。
旁邊的側跨院里,白秀娥捧著幾個花樣的綾羅緞錦,在陽光下細細撫摸,認真比較辨別著,幾種綢緞的高下。
不用說,這些錦緞也應是典當之物。
根生提著水桶匆忙走進院子,往返幾次注滿廊檐下放著的水缸,返身出來跳上牛車,又往鳳凰山拉水去了。
根生趕著牛車,走在前往鳳凰山井峪的路上。
幾乎每隔三五里,就能看到餓死的尸身,橫臥在大路旁,撒發出令人作嘔的腐爛味道。
這樣慘絕人寰的凄慘景象,根生已經麻木到習以為常,見怪不怪的地步。
他只是用搭在脖子上的棉布,嚴嚴實實地捂住了口鼻。
這般一路行來,根生覺得今兒個路上的餓殍,遠比昨日在此經過之時,要少了許多,看來是官府又已派人,掩埋焚燒過尸體。
前往鳳凰山的這段路上,設有兩個賑濟災民的粥廠,一個是官府開設,另一個卻是當地教會的粥廠。
對于那些洋人來講,這是上帝所恩賜,收買人心的大好時機。
洋教士竟然親臨粥廠,一邊施舍粥飯,一邊宣揚上帝的仁慈與博愛。
大批災民擁擠在葦席搭建的圍子里,等待著下一頓的施舍。
這里的饑民,貌似連移動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那樣倒臥在地。
任憑藍綠色的蒼蠅,在消瘦的、蠟黃色的臉上‘嗡嗡’起落,在人群里飛來飛去,卻無人加以理會。
根生趕著牛車,來到鳳凰山井峪,用小桶提水,裝滿牛車上的大水桶,這才趕著牛車返回。
根生從鳳凰山回到貴和堂的時候,午時已過。
他默默地用小木桶,舀起牛車上大桶里的水,灌滿廚房的水缸,隨后還要提水去垂花門里的內院,那里也有個大水缸,是董家人洗漱用的。
董家的二小姐玉葉,正在院子里洗著自己的衣服,看到根生走進院子,便站起身來,甩著手上的水,道:
“根生哥,往我這盆里倒點水。”
根生答應一聲,提水過去,頭也不抬地將水倒進盆里。
記不得從什么時候開始,董家這位二小姐——玉葉,開始稱呼他為‘根生哥’的,只記得起初,他還有些尷尬,如今日子久了,才不覺得咋樣。
那時的根生,還不知道這位二小姐的名字,他也從未主動跟她打過招呼。
但他感覺這位二小姐,要比刁鉆古怪的七少爺——董七女,好相處得多。
至少她沒像七少爺那樣,提出稀奇古怪的事情,要他去做。
比如說上樹幫他掏鳥窩,和泥巴搓成泥丸,曬干后給他當‘彈子’打鳥用……
那個頑皮的七少爺,總是有這樣那樣,小孩子耍的把戲,弄得根生苦不堪言。
董家的二小姐玉葉,已經出落得成大姑娘,高高的鼻梁,微微外凸的一雙眼睛,長長的睫毛,眨眼時忽閃忽閃的,帶足了董家人的特征。
這會兒,大膽潑辣的玉葉,無所顧忌地看著根生,落落大方的說道:
“根生哥,你的衣服臟了,脫下來俺幫你洗洗。”
根生頓時漲紅了臉,連聲說著不用,不用,便逃也似地往外走。
玉葉還在身后囑咐著他;
“根生哥,飯讓廚房熱在鍋里了,趁熱吃去。”
根生答應一聲,快步走出垂花門,往前院的廚房走去。
董老太太推門走出堂屋,先是看了眼出門遠去的根生,隨后,扭頭對還在張望著的玉葉,說道:
“丫頭,你是咱貴和堂的千金小姐,怎還要給個下人伙計洗衣服。”
玉葉聽了一愣神兒,連忙嬉笑著打岔;
“奶奶,看您說的,根生哥的心眼兒好著哩!”
“我沒問你他的心眼好孬,只說你……”
“知道了奶奶,您有沒有要洗的衣服呀,俺就手也幫您洗出來。”
玉葉打斷董老太太的話茬兒,老太太有些生氣,頓時就撂下了臉子,眼看著就要發作的樣子。
玉葉見了,連忙扯著奶奶的胳膊,撒起驕來;
“看您啊,咋說生氣就生氣呢!老七剛剛在還跟俺說,奶奶最慈祥了,不信咱叫七女來問問。”
玉葉這樣說著,已是高聲呼喚起來;
“七女,老七你快過來,奶奶找你哩!”
僅是片刻之間,已是半大小子的董七女,從側院跑了出來。
也不知他臉上是怎么弄的,東一條西一道的泥巴,一雙手上,也是臟兮兮、濕漉漉的泥巴。
董老太太瞅著頑皮的孫子,跑近前來,臉上早已堆滿了笑,看到他那臟兮兮的臉,不由得皺著眉頭,嗔怪著說道:
“我的小祖宗,你這小花臉兒咋弄得,怎么跟個灶王爺似的了。”
董老太太這樣說著,已是俯身拉住孫子,伸手幫他擦拭臉上的泥巴。
側旁站著的玉葉,見七女從側院跑來,頓時暗自松了口氣。
她知道對付奶奶最好、最有效的法寶,就是自己這個寶貝弟弟——七女了。
貴和堂里不管是誰犯了錯,或是想要得到老太太應允的難事兒。
只要七女出來一摻和,老太太這里準能蒙混過關,且百試不爽,這已是貴和堂里,眾所周知的秘密。
玉葉當然也知道這些,所以才喊來寶貝弟弟幫她解圍。
這會兒,董七女撲閃著一雙大眼,瞧著董老太太說道:
“奶奶,誰惹你生氣,我幫你報仇去。”
董老太太便故做生氣的樣子,道:
“還不是你二姐玉葉,想要氣死奶奶呢,幫我打她的屁股。”
董七女聽了,掙脫老太太的懷抱,轉而撲向,高他一大截的姐姐玉葉。
玉葉見了,尖叫一聲,拔腿就跑,大聲咋呼著:
“救命啊!娘!老七又耍彪了。”
七女在后緊追不舍,臟兮兮的手掌拍打在玉葉的身上,她那身淺綠色的衣褲上,一個掌印疊著一個掌印。
站在屋檐下的董老太太,看著兩個小的一個在前面跑,另一個在后面緊追,繞著圈在院子里亂串,早已是笑彎了雙眼。
夏房里的趙香聽到動靜,出來呵斥兒子:
“老七你快住手,不許和姐姐胡鬧。”
七女這才停止追趕,順勢跑去側跨院,玩他的泥巴去了。
玉葉跑得已是氣喘吁吁,母親呵斥走了弟弟,她這才停住腳步,扭著身子往身后瞧,新換的衣服都弄臟了,不由得撅起了嘴巴,跺跺腳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