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樣的寂靜蔓延在客房內。
春李偷偷瞥了一眼昏迷的春桃,心里既是高興又忍不住辛酸,若是桃姐姐沒有經受這一遭,便能和她們一樣,享受此刻不真實的快樂。
陳見慈不急于一時,留下一句話出門去了。
“明天午時,記得給我一個準確回復。”
她還有很多事情要籌備。
瓊野一直候在門外,斜倚著墻壁,半垂首,盯著斑駁的地板,不知在想什么,略長的額發遮住了他的眉眼,叫人看不真切,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連忙抬頭,“主人——”
“怎么?有事找我?”
在狼群里向來說一不二,威望甚高的頭狼,第一次語塞,眼神亂飄,“您……生氣了嗎?”
他的眼睛在正常狀態下都是深邃的黑色,只有情緒較為激動時,才會變回本體的幽綠色,像一汪沉靜的湖泊。
陳見慈腳下一頓,頗為意外道:“你從哪里看出來的,我在生氣?”
這個回答,意料之中。
瓊野也說不清心里到底是僥幸居多還是失落居多,心情復雜道:“方才您對我們說過的那件事……”
“我們并不是不同意,只是觀念有所不同,一時間難以接受。”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陳見慈的表情,卻發現她仍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一雙黑眸看過來,什么情緒都捕捉不到,瓊野突然說不下去了,很多話梗在喉嚨里,綠眸也隨之暗淡下來。
神都是這樣的嗎?
瓊野迷茫地看著陳見慈,看她收回眼神,利落轉身,順著長長的走廊,走到盡頭的一地月華中。
次日清晨,天色照舊陰沉,飄著點兒毛毛雨。
陳見慈坐在周若凝與杜慧君之間,慢條斯理地喝著熱湯。
“阿慈,昨晚睡得怎么樣?”杜慧君現在已經專職記錄陳見慈地身體情況,每日早晨都會雷打不動地詢問她的睡眠狀態。
“入睡較為困難,一整夜都是淺眠。”
說起睡覺,陳見慈真的束手無策了,以往她還在神界的時候,根本不需要睡覺,成日里不是修煉就是打仗,唯一一個愛好,便是收集各類兵器。
那時,她哪里知道人族的失眠,能有這么痛苦。
杜慧君捂嘴笑起來,“我就說點一柱安神香吧,你還不樂意。”
“好了,別逗她了。”周若凝點了點桌面,催促兩人快點吃飯,上午的事情比較多,不能耽誤。
在這期間,瓊野他們一直未露面,倒是阿旺,盡職盡責,一早套好馬車,等她們出客棧。
“族長!今天還是我!”阿旺是一只精力旺盛、年紀尚小的白狼,心思特別好猜,心里想什么全都表現在他的臉上,一眼看透。
杜慧君遞給他一顆粽子糖,笑瞇瞇道:“辛苦了,今天也拜托你慢點趕車。”
“為族長效力,一點也不辛苦!”阿旺放下門簾,揚起馬鞭,朝著今天的目的地——東升藥鋪,出發了。
在陳見慈她們走了一會兒后,樓上的瓊野霜允等等,終于肯下樓了。
“昨天到底發生什么了,為什么族長出門都不帶上我們!”霜允憤憤不平地拍著桌子,逼問瓊野:“快如實交代!”
但今日的瓊野格外沉默,不僅沒有生氣,就連一個眼神都懶得給她。
飛陽扯了扯霜允的衣袖,讓她別說了,“明顯不是什么好事,還是別揭人傷疤了……”
霜允只能作罷,悶悶地坐下來,埋頭吃飯。
而樓上,比起樓下的壓抑氛圍,正被熱鬧和喜悅籠罩。
春桃醒了!
雖然看上去臉色蒼白,精神不振,但對于其他三個女孩來說,沒有比親人好好活著更重要的事情了,她們圍上來,又是傾訴又是撒嬌。
春杏端來藥,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喝下去,才微微松了口氣,露出一個小小的、怯怯的笑容。
“桃姐姐!桃姐姐!”春梅趴在床邊,支著下巴叫她,怎么都不厭煩,春桃也努力回應著:“嗯,姐姐在呢。”
待這番喜悅漸漸淡下來,春李斟酌著措辭,將昨日陳見慈所說的事情轉述給春桃,瞧著她猛然發亮的眼睛,心底里高懸的忐忑,終于安定了一點。
“那陳小姐人呢,現下在何處?!”春桃顧不上身體的虛弱,撐著床板要下來,“為何不同意呢,她已經救了我們一次,怎么可能會存心害我們。”
“桃姐姐,你別急,”春李嚇得趕緊攔下她,急急解釋道:“我們都愿意的,只是你當時還在昏迷中,我和杏姐姐不敢隨意答應,便想等你醒來后,一起與陳小姐說去。”
春桃停下動作,稍稍放下心來。
“對了,茶棚的老伯呢?”她忽然記起那日被絡腮胡踢飛的老人,心下一緊,慌忙問道。
“也被陳小姐救下來啦,現在住在隔壁養傷呢,不過老伯還沒清醒。”春李攙扶著春桃坐直,把她昏迷期間發生的事情都講了講,“陳小姐說,讓我們和老伯一起留在夢洛城,幫她照料藥材生意,每個月給十五兩銀子呢,若是干的好了,以后薪俸還會逐年增加。”
十五兩銀子,春桃晃了晃神。
她看著妹妹們消瘦的臉頰與身軀,看著她們掩不住的開心,從內到外透著一股勃發的生機,和以前大不相同。
“那我們一定要好好做,決不要辜負陳小姐。”
她的聲音被窗外陡然響起的雷鳴淹沒,又一場霏霏細雨下起來了,夢洛城內蘊出漫天的白霧和水汽,纏繞著每一個行走在外的人,濕了衣擺,濕了發梢。
陳見慈剛從東升藥鋪探出頭,阿旺就舉著油紙傘站在她身側,興奮地指著不遠處的景致,“族長,你看!像畫兒一樣。”
她順著瞧過去:細密的霧氣像極了天上的薄薄云煙,四散的分布在各處,精巧的閣樓從中探出一角飛檐,隱約透著紅磚琉璃瓦的顏色,而檐下掛著的鈴鐺,正隨微風輕輕搖晃,發出悠長渺渺的脆響。
確實如畫一般,美不勝收。
杜慧君與周若凝撐著傘從斜對面的鋪子中出來,婷婷裊裊的身影被鵝黃色的油紙傘一襯,仿若畫中游的仙子。
“下雨可真好。”阿旺隨口感嘆著。
陳見慈卻一愣,記起一位老友,好似也說過同樣的話。
但她在仔細去想,卻一無所獲,原本單調枯燥的記憶,不知何時,全被人界的這些事情填滿,反而那些重復了上萬年,來自神界的生活痕跡,被驅趕到了最深處。
“……”陳見慈壓了壓唇角,低嘆道:“這可不太好……”
“什么不太好?”阿旺聽了半截,疑惑地說,卻見陳見慈搖搖頭,“沒什么,回客棧吧。”
他雖然很好奇,但還是不再追問,整理好東西,駕駛著馬車趕往客棧的方向。
等一路奔波結束,四人一進客棧大門,便與迎面走來的霜允碰了個正著。
“阿旺,”她一眼鎖定正在后退的阿旺,陰惻惻一笑,“我說你去哪兒了,原來背著我們,私自和族長出去!”
“那還不是你們自己生悶氣,拉不下面子,怪我么……”阿旺側過臉,嘀嘀咕咕著。
“你小子——”粉裙少女羞惱道,還未說完,卻被陳見慈出聲打斷:“霜允。”
“若是沒別的事情,把馬車上的貨物卸一下,叫上瓊野與飛陽一起。”
說罷,她從一旁徑直走過去,很快便消失在樓梯口。
阿旺沖霜允比了一個鬼臉,蹦蹦跳跳的跟上去,才不管身后的少女,氣到跺腳。
客房里,春家四姐妹已經用完午飯,正在收拾自己的衣著。
“好了,這樣看上去干干凈凈,與陳小姐說話也會禮貌一些。”春桃整理好妹妹們的衣領衣袖,心滿意足地感嘆。
陳見慈三人進來時,看到的便是四個清秀纖瘦的年輕姑娘,站成一排,個頭不一,但都笑得甜甜的,齊齊喊道:“陳小姐!我們愿意跟隨您!”
聲音之大,叫陳見慈不得不穩一穩身形,先尋了一張凳子坐下,杜慧君失笑,向四姐妹招手道:“坐下呀,你們這樣站著,阿慈與你們說話便要抬起頭,并不舒服的。”
但春桃并不想坐,連忙擺手道:“還是不了,仙人們不必遷就,直接說便好。”
仙人們?
杜慧君與周若凝一怔,還是給她們解釋了一番:“這等稱呼太過尊貴,叫我們周小姐杜小姐即可。”
四人受教,連連點頭,雙手交握在身前,越發緊張。
“現在看向我,接下來可要聽仔細了。”
周若凝打開手里的修煉入門,從何為修仙開始,向懵懂的春家四姐妹娓娓道來。
修仙,一個遙遠又神秘的詞語,帶著瑰麗壯闊的氣勢,對四姐妹敞開。
窗外的雨漸漸轉為中雨,敲擊著瓦片的聲音更加清晰,嘈嘈切切,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盤。
屋內,清凌凌的女聲仍在繼續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