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別院內，秋意正濃，葉輕眉與丁香云和柳如玉二位姐妹敘著話。
那丁家妹妹如今也是大腹便便，容貌與葉輕眉頗為相似也就罷了，一算日子，兩人產期也只有數日之隔，相差仿佛，不由得感嘆世事果然奇妙無比。
那柳家妹妹的肚子卻是一直沒什么動靜，心里多少有些著急。葉輕眉輕輕把住脈，略一查探，抿嘴笑道：“柳妹妹莫著急，我看你身子康健，也是個好生養的，只是機緣未到而已。”
柳如玉聽到這話，放下心來，仨姐妹又嘰嘰喳喳絮叨起閑話來。
“葉子姐，我們來看你了！”別院門外一陣風似的跑進倆小人兒來，護衛們見了，卻都不敢阻攔。
葉輕眉定睛一看，喜道：“靖王，長公主，你二人怎么有空來我這里？”
靖王與長公主相差只一歲，早已不再是當年跟在屁股后邊亂轉的小屁孩，星眉朗目，大大方方，端的是個俊氣十足的少年郎。
長公主李云睿神色有些異樣，緊跟在靖王身后，一雙眼珠子卻毫不客氣的打量著葉輕眉高高隆起的肚子，微微笑道：“葉子姐要當母親了，可喜可賀。”
葉輕眉拉著長公主的手，請她和靖王坐下，笑嘆道：“有什么可恭喜的，以后要是多出個不聽話的臭小子出來，指不定讓人多頭大呢。”
葉輕眉放下長公主的手，心中卻暗道：“這長公主年紀尚小，怎么看脈象竟似剛有了一個多月身孕一般？知道長公主與林若甫走的近，也不說破，各家自有各家福，自己哪里管得了那許多。
見靖王和長公主來了，丁香云和柳如玉便告了辭，乘著葉家商號新出的輕便舒適的四輪馬車，先行回范府去了。
葉輕眉挺著大肚子，將二人送到院門外，又緩緩走回閣中，有些氣喘吁吁、額頭微汗。
靖王關切問道：“葉子姐，你身子不便，何必親自去送呢，小心累壞了身子。”
“傻小子，孕婦需要多運動，這樣對胎兒有好處，你當葉子姐是傻瓜，盡干吃力不討好的事么？”葉輕眉輕輕彈了靖王一個爆栗，心下卻知道靖王是關心自己，十分感激。
“葉子姐，上次在宮中你說的那些故事，還差著好些呢。之前母后一直不肯讓我出宮，今日我得了空，便專門拉著云睿來找你，讓她也聽聽。今兒無論如何，葉子姐你可得講完了，不然我倆可賴著不走，蹭你家飯吃。”
……
“葉子姐，你說的這個八王奪嫡的故事，著實有些氣人，兄弟本為同根生，自當相互照顧，他們幾個竟為了一個破椅子，手足相殘，互罵畜牲，真是不可理喻。”
“靖王你心性純樸，年紀又比兄長小很多，沒有機會攪和到宮闈爭斗中，自然理解不了人心詭譎之處。這天下啊，不管是哪一國的皇子們，也不管他們愿不愿意，幾乎都會身不由己的被逼到這條路上。”
“那有沒有什么破解之法？”靖王問道。
葉輕眉點了點頭，笑道：“最好的辦法就是學那故事里的四爺，無論是裝瘋也好，賣傻也罷，躲得遠遠的，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你倆的父皇當年就做的很對，什么皇權富貴，都不過是過眼云煙罷了。看淡了，不去爭，那皇位啊，反倒上趕著送上門了。”
“嗯，葉子姐，我記住了，以后皇兄給我什么，我便拿什么，他若不給，我也不去要，安心過我的太平日子。”靖王雖然年紀尚小，卻一點就透。
葉輕眉轉身從書架上取出一本厚厚的書，遞給靖王，雙目如星，頗為贊許，微微笑道：“葉子姐之前欠了你一本書，這本你便拿去好好學學吧，保你一世平安。”
靖王大喜，接過一看，只見書上印著四個大字：農藝講習！頓時有些茫然，嘟囔著嘴，似乎要掉下淚來。不過想起剛才葉子姐的教誨，心下似有所悟，便鄭重接過，小心放在懷里。
“葉子姐，云睿也有句話想請教一二。”
“哦？云睿你直說便是，葉子姐若是知道，自然不會瞞你。”葉輕眉與李云睿接觸不多，知道這小丫頭一直對自己若即若離，不似慶帝和靖王那般黏黏糊糊，如今見她有問于己，心下雖有些詫異，卻也十分高興。
“葉子姐，你說將來的世界，會不會再沒有男尊女卑之分，女子也可以像男兒一般上學讀書，或縱橫商場，或出將入相，就像葉子姐你這樣，談笑之間便驅使天下男兒為已用，這才算得上是巾幗不讓須眉呢。”
葉輕眉聞言，有些愣神，沒想到云睿這個小丫頭竟然問出這種問題，略遲疑了一下，思緒仿佛回到了那個思念已久的世界，回想起自己是如何闖過獨木橋，從萬千學子中脫穎而出，一步步考上名牌中學，名牌大學，然后又繼續出國讀研，成了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類人——工科女博士。
葉輕眉緩過神來，笑道：“云睿，將來的世界，便是如你所言，女兒家自食其力，自尊自愛，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說什么便說什么。不為悅己者而容，不依附男兒而生。男兒們做得到的事，咱們女兒家都不會弱于他們，也可以做出一些無比非凡的事情來。”
“什么非凡的事情？難道比做皇帝還大？”李云睿抿嘴笑道。
葉輕眉微微笑道：“世界上還真有過女皇帝，而且不止一個，無論是中原的武媚娘，西洋島國的維多利亞，還是茫茫北疆的葉卡捷琳娜，都是所處時代中最頂尖、最強大的杰出人物，無數英雄男兒只能乖乖匍匐在她們腳下，任其驅策。”
“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通過征服男人征服世界？”李云睿呵呵笑道。
葉輕眉聽到這話，似乎在哪里聽到過，贊道：“云睿說得不錯，這天下啊，有半邊都是咱們女兒家的呢……”
見二人聊的火熱，靖王慚慚笑道：“葉子姐，將來天下女子真要都像你這么厲害，只怕男兒們就沒有出頭之日了。”
葉輕眉笑嘆道：“也沒你說的那么夸張，這個時代的女子們忍受了太多的委屈和不公，即便是云睿這般天潢貴胄，一生所系，也不過是相夫教子而已，實在是太過無聊了些。將來的世界，只是稍微公平了一點，女子們能夠自食其力，不再仰人鼻息、毫無自由罷了。”
李云睿聞言，眉角微翹，呵呵笑道：“葉子姐放心，云睿這輩子，絕不會甘于相夫教子，那些非凡的事，云睿也想試試呢。”
……
秋風吹過，院中綠葉漸黃，夜色如水，竟有些許涼了。
慶帝癡癡看著早已熟睡的心上人，替她輕輕蓋好被子，借著皎潔的月光，細細數著秀目上一根根黑亮的睫毛，輕輕嘆道：“小葉子，你說過去、現在、將來都不會騙朕，朕相信你。可如今，朝堂上下對你誤解頗深，就連朕的母后，也視你如仇敵，這讓朕如何是好？朕保的了你一時，保不了你一世，總得想個萬全之策才好。”
葉輕眉嘴角微抿，緩緩睜開雙眼，詭異笑道：“小李子，在瞎想些什么呢？”
慶帝大囧，慚道：“小葉子你什么時候醒的？天色還早，你身子重要，接著睡一會吧，朕今日事務繁重，稍陪你一會就走。”
葉輕眉一把拉住慶帝的手，溫柔言道：“你每日里來陪我，這就夠了。我不過是世間匆匆一過客，天下人愛我也好，恨我也罷，又有何妨？再說該來的總要來，你擋也擋不住的。”
慶帝遲疑片刻，臉色憂愁，輕聲問道：“別人怎么做都無妨，朕自會想辦法一一應付，只是有一事還需問清楚，寧兒入宮那日，你當真嚇唬過太后她老人家？”
葉輕眉略一思索，已知慶帝所問之事，呵呵笑道：“太后嚇我一跳，我便讓小竹子也嚇她一跳，相互逗個樂子而已，你又何必當真。”
慶帝搖了搖頭，臉上憂愁愈發深了，嘆道：“朕早猜知道是你的惡作劇，這天下只有你小葉子才敢這么肆無忌憚，也只有老五，才能悄無聲息潛入皇宮，無人察覺。不過這件事你主仆二人確實做的過了些，那條白綾突然出現在枕邊，嚇得太后大病了一場，如今她對你敵意已深，今后怕是難以善了了。”
“善不善了都是過去的事了，大不了今后我不進宮見太后便是，她還能吃了我不成？”葉輕眉拌了個鬼臉，嘻道。
慶帝苦笑：“你是躲得了，咱們的孩子怎么辦？不可能一輩子待在宮外，將來終究還是要進宮拜見皇祖母的，皇室宗譜上也不能缺了咱們孩子的姓名。”
葉輕眉見慶帝神色有異，斜著身子，額頭輕輕靠在他的腿上，嘆道：“事已至此，后悔也無用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小李子，你若是覺得左右為難，將來我不再見你便是。”
“小葉子你說的什么混話？朕說過，卿不負朕，朕不負卿。不管你做過什么，只要你心中有朕，朕必不負你。”慶帝見葉輕眉說出這話，顯然有些氣了。
葉輕眉似乎心有預感一般，自枕邊取出一幅畫卷來，遞到慶帝手上，嘆道：“世事無常，禍福難料，咱們又何必強求長長久久？神廟的人雖然暫時敗走了，但他們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我這些年幫你做的事，早就超出了神廟容忍的極限，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或者死掉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咱們的孩子。這副畫，將來便與你留個紀念吧，也不枉我來過這一遭。”
“老五呢？最近怎么沒見到他？他不在你身邊，就院里和建哥這點人手，朕總是不太放心。”
“小竹子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怕是又去廟里打架了。”
慶帝想起那日在慶廟里見到的詭異場景，忍不住問道：“小葉子，慶廟大祭司泄露你的信息，朕已經將他殺了。不過朕前些日子在慶廟里祈禱時做過一個夢，一個很真實的夢，就像發生在朕的眼前一樣。”
葉輕眉抿嘴笑道：“你也看過那些東西了？”
“那夢里的情景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那是我所處世界的過去，也很可能是你們這個世界的未來。就像小竹子對葉流云說的那句話，人心太重了！大家為了一己私利，什么都可以做，最終不僅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己，更毀了這個世界。”
“如果未來這世間注定要走向毀滅，那我們之前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義？”
“當然有意義！我那個世界的人們，曾經擁有過超乎想象、極度發達的美好時光，沒有疾病之苦，沒有饑餓之憂，沒有貧困之累，人人安居樂業，福壽綿長……如果沒有后來那幾個人的野心膨脹，我們本可以繼續這樣幸福的生活下去……只可惜他們的欲望和野心，毀掉了所有人祖祖輩輩的努力和希望。”
“他們都是些什么人？”
“元首、總統、國王……還有像你這樣的皇帝！”
“朕？”
“傻瓜，我說的當然不是你。”
慶帝松了口氣，破涕為笑道：“小葉子，你放心，朕絕不會如此暴虐糊涂的。”
“過去不會，現在不會，但不代表將來不會。就算你不會，誰能保證你的孩子不會？一個擁有無上權力、喜怒難測、卻又無可制衡的帝王，本身就是這世間最大的風險。一揮手、一句話，便血流漂杵、尸橫遍野，讓整個和平世界走向了徹底毀滅。”葉輕眉回想往日世界的種種，隨口便說了出來，不料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身邊人早已變了臉色。
“依你之見，該如何避免？”慶帝臉色逐漸陰沉起來，問道。
“立法建制，把皇權關進籠子里。”葉輕眉沒有察覺到氣氛的變化，言道。
“那皇帝被關起來了，國家由誰來管理？”
“元老院，或者內閣、議會、代表大會之類的，叫什么名字都無所謂，只要沒人可以一拍腦袋便決定天下人的生死，這就足夠了。”
“小葉子，這籠子里的皇帝，豈不是成了任人宰割的傀儡？”慶帝冷笑道。
“當然不是，籠子里裝的是皇權，而不是皇帝這個人。世人愛權，如飛蛾撲火，自古皆然，但權力如火，一不留神便燙著了自己。所以身為君王，應當明白哪些權力可以留下，哪些不可以留下。”
“權力當如何區分？又該取舍？”
“人有善惡之分，權力同樣也有善惡之分。恩惠是善，剝奪是惡；升遷是善，罷黜是惡；播種是善，收割是惡……凡此種種，種善得善，種惡得惡。身為君王，只有廣結善緣，惡不沾身，才能垂拱而治，得萬民愛戴，血脈世代不衰。”
“你之前說的元老院，就是用來關住皇權的籠子？”
“準確來說，元老院也好，內閣也罷，都是燈籠外邊的那層輕紗。眾人承蒙陛下光明普照，驅走黑暗，卻絕不會被里邊的火焰燙著手。燈籠里的蠟燭也不用擔心被外邊的風給吹滅了。”
“繼續！””
“唯有這樣，每個人才發自內心的感激陛下的恩澤。至于那些得罪人、吃力不討好的事，就讓宰相和元老院這些探路的棍子去做便是。草叢里毒蛇鼠蟻們的怨恨和反噬，都只會聚集在打草驚蛇的棍子身上，替你擋住災禍。”
慶帝聞言，輕舒了一口氣，知道小葉子所言非虛，面色微霽，笑道：“若是棍子被蛇蟲咬爛了，朕還可以換一根，繼續走下去？”
“聰明！”葉輕眉贊道。
“小葉子，如你所言，明日我便下旨，籌備建立元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