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還以為我們之間有火花,”眼神瘋狂之人悲憤道:“你竟然偷偷拐帶我兒子私奔,也不跟我先說一聲……”
我琢磨怎樣設法溜走,聞言心感好笑:“先跟你說了,還叫私奔嗎?”
“簡直太讓我失望!”眼神瘋狂之人在烏篷船里搖了搖頭,抬手一擺,“你被禁足了。”
我忍笑抬頭,問了一聲:“禁什么足啊?”
“禁你的足!”眼神瘋狂之人握起我的足,除掉鞋子,伸折扇往足底打了三下,隨即轉向信雄,冷哼道,“茶筅兒,你知道該怎么做啦?”
信雄趕快脫鞋,伸腳過來等著挨打。他爸爸一巴掌打開信雄伸至嘴邊之足,換了支硬骨扇,皺眉道:“手伸出來!”信雄手掌心挨了三下,見仍不停,先哽咽起來。
我看不過眼,忍不住為他求情:“是我帶他偷跑出來的,不怪信雄。”
“既然這樣,”眼神瘋狂之人轉而捧起我之足,連打兩扇,低哼道,“你身為長輩,為老不尊,不幫我好好看家,反而帶歪我兒子,自小就愛忽悠我家小孩逃家,從我弟弟到我兒子都著了你的道兒,你說該不該打?”
腳掌挨打之余,我不禁好笑:“我比你弟弟小好多,只比你兒子信雄大幾歲而已。也不算多老的長輩吧?”眼神瘋狂之人瞥我神情似不如何苦楚,冷哼道:“在小輩跟前帶頭頂嘴,教壞風氣,再多賞你幾下。”
信雄抽泣道:“不關她的事,是我帶她跑出來的。”眼神瘋狂之人惱哼道:“既然這樣,我再多賞她幾下,看你以后學不學乖。”
這幾下就很疼了,我眼圈兒不由濕紅,伏身埋頭在臂彎里沒再吭聲。粗略估算,我總計挨了十下怕都不止,兩只腳掌皆疼,料想好幾天要難以跑路了。
眼神瘋狂之人見信雄要幫我穿鞋,搶先伸扇打開他的手,呵斥道:“茶筅兒,你立刻給我滾回家去。不許搭我這條船,去坐你妹夫那只小舟。”轉面吩咐一聲:“利長,帶他跳過去!”
耳聽得落水之聲,我忙抬頭張望。眼神瘋狂之人嘖然道:“兩只小船相鄰這么近,都快靠到一起了,直接走過去都可以,你還掉水?”利長和慶次忙撈起一腳踩進水里的信雄,拉他到那邊船上。
先前慶次光著身吟詩蕩舟,沒想到這條烏篷船悄悄藏在葦草多處,突然劃出來攔截。我拎起鞋子,正想也跟信雄回那小舟上,眼神瘋狂之人卻伸扇按我肩頭,低哼道:“你留下。不要又去跟信雄搞在一起,你倆湊到一塊兒形成的目標太大,容易招來許多圖謀不軌之徒,想搞他的和想搞你的全都來了,應接不暇。”
當他轉面之時,我又慌忙將臉埋藏回臂彎里,保持伏身背對。眼神瘋狂之人以扇輕撫我肩后,嘆道:“雖然信雄是鰥夫,而你如今是寡婦。最近許多人勸我撮合你倆在一起,說是憑你的聰明才智,能夠輔佐我這個愚頑的兒子,以你之長處,彌補他之短處,堪稱良配。然而我遲遲沒表態,不知你怎么想?”
我沒吭聲,竭力忍住不說話。眼神瘋狂之人以扇輕拍,又道:“看你今天跟信雄跑出來,或許你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我再忍不住,蹙眉道:“你想要我當你兒媳是嗎?”
眼神瘋狂之人以扇輕拍我腿踝,沉吟道:“你這個久秀的徒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你若當了信雄的老婆,我怕信忠將來就繼承不成我的家業了。最終信雄這蠢小子也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你生出來的孩子占領了我全家,我雖無你那般未卜先知的莫名其妙本事,這幅前景我還是能看到的。久秀父子、壽桂尼母子和太原雪齋、還有你家信玄父子三代,他們教給你學會的那些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你本來去學茶藝就很好,偏偏信玄寫密函讓久秀來攪局,偷偷去接近你,還私下教了你不少玩黑手的伎倆,是不是?別以為我不知……”
“哪有?”我紅著臉搖頭說道,“你想多了。其實偷偷接近我的人是你才對。尤其是十三歲那年,你使我在家翁那邊處境很艱難……”
“久秀謀殺了多少人,你跟他學?”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你家信玄以及他父親信虎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你從小跟他們混,不肯來跟我混,包圍勝龍寺那年我就告訴你,不如跑來跟我。為了更好地照顧你,我連你師傅身邊的阿能也拐過來了,本來是想讓她幫我照料你,沒想到她先來了,你卻不肯來,后來她成為我的女侍頭兒……”
“是了,阿能去哪里啦?”聞聽我忍不住詢問,眼神瘋狂之人以扇輕撫我足踝,說道,“她在安土城那邊看家,照顧留在那邊的年長女眷,蒲生的父親也在那兒留守。我想過幾天就帶你去安土城,讓阿能照顧你,了卻當年未遂的心愿,如何?”
我聽了不禁微抿笑渦,說道:“我還以為你要讓我隨信雄去伊賀那邊、幫他跟鄰居吵架呢。”眼神瘋狂之人輕手按撫著我腿踝,嘖然道:“你不要跟信雄在一起廝混了。長益那邊也不是你能呆得下的,我深思熟慮,知道怎么樣安排,才會對我們家更好。”
我移足收回裙袂之下,抿了抿嘴,問道:“信忠也這樣想嗎?”眼神瘋狂之人撫拍我另一只足,說道:“自從有意引退之后,我多是為信忠著想。將來也要為信忠完成那樁未了結的親事,讓他不再虛席以待正室。聽說小松還在等著他,是吧?至于信雄,聽說先前你和他去山內一豐營帳更換干凈衣衫,他又哭鬧了是嗎?雖然我沒在場,別以為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沒急于收回那只足,仍給他握著,轉開臉孔,另望別處,蹙眉道:“不知道為什么,一豐的夫人出來見禮之時,竟惹哭了信雄。”
“你知道何故,”眼神瘋狂之人低哼道,“別裝作不清楚。看見了一豐的賢內助千代,信雄觸及傷心事,想起了他自殺的老婆也叫千代……唉,友興的這個女兒其實不錯,她自小學習禮儀﹑裁縫等女活兒時就表現十分出眾。據說她與一豐是一見鐘情,而一豐迷戀著她,竟然當場提親,而千代也為一豐的人品所吸引,兩情相悅,遂結為夫婦。事實也證明憑借著內助之功,一豐開始在仕途上平步青云。他是大器晚成,初陣都二十九歲了,按說人近三旬還未有出息,就快沒什么戲了,一豐有賢內助之后,卻又快速雄起……”
“可見‘賢內助’這個東西很重要,”眼神瘋狂之人目光變得熾烈,瞪到我臉紅,便在呼吸漸促之際,忽聽外邊有人喝問,“岸邊樹下逡巡之人可是高山右近?”
岸上之人回答:“末將清秀,與右近在此恭候主公!敢問船頭可是長近大人?”船上一人撐篙說道:“船頭一只豬,金森兵部大人在船尾。”岸上有人招呼道:“原來是高就,快撐船過來這處。船邊那位坐望的老者莫非久未露面的秀順公?在下吉晴,渴慕教誨。”
“又是秀吉的人,”眼神瘋狂之人微嘖道,“一路全是秀吉的手下,幾乎個個能人來著。聽說秀吉最近也在巴結信雄,如果你再去信雄那邊,天平就會更加傾斜,對身為繼嗣的信忠不利。將來你若當了家,要懂得一碗茶水端平,不可偏心。否則家內難免要出事,手心手背都是肉,傷了哪個孩子皆不好。”
后來我才知道,這個很難做到。不論是信玄家、還是有樂他哥家里,甚至家康那樣謹慎的人,全都做不到一碗茶水端平。不知“河東雄獅”氏康是怎么做到的,我一直想問問他。然而他早就去世了。
“殿下,到地兒了。”那位名諱“秀順”的老者輕敲篷壁。后來我聽說他位居“但馬守”,屬于與貞勝并列的家中重要吏僚,在信長的奉行眾當中處于相當高的位置。信長上洛后,貞勝和秀順二人也還仍在眾多的信長吏僚中處于特別的地位。秀順作為信長奉行眾的活躍,可以追溯到天文年間。與信盛一起處理過熱田社的禮錢糾紛之后,和貞勝被信長的母親請到末盛城,受命向信長傳達信行投降的意思。隨后從藤九郎處接收送給信長的鷹,順便和貞勝擔任接收美濃三人眾遣質歸順的使者,然后和貞勝等人迎接義昭,熱心安排我那老家翁住進舒服的宅邸,伺奉可口的飯食,還擺出精美茶宴陪伴聊天,博得我家翁的好評,在當日的記述中留下了幾個贊。
他年紀相當之大,據說天正三年以來就已經不怎么露面,甚至還有傳聞說他早就消失了。然而這位似已去世的老人又出現了,他在艙篷窗口探眼而覷,問道:“殿下,可是要在這里下船?”眼神瘋狂之人見我慌忙收足回袂下,就嘖然道:“你別慌張,他看不見的。這家伙退休很久了,跑回來住在鄉下養老,聽說眼神不好,耳朵也不好,我們在里面說話,他聽不到。”
“我能聽到,”那老頭敲著艙篷,探眼覷視道,“主公,你有沒留意到她兩只襪子似乎不同款呢?”
“哪有?”我紅著臉將雙足藏回袂下,眼神瘋狂之人嘖然道,“賊眼溜溜哇?你一把年紀,沒想到還這么色。竟然耳朵也還好使,偷聽了半天是吧?立刻給我轉頭走開,不許看!否則我把你跟信盛、林秀貞一起流放……”
“主公,你怎么比我還記性差了呀?”篷艙外的老叟伸著頭笑覷道,“你怎么忘啦,信盛和林秀貞早已被你流放了。”
“是嗎?”眼神瘋狂之人納悶道,“怎么我還總覺得那兩個老家伙仍然在身邊吱吱歪歪、從來沒離開過的樣子……”
“信盛死了,”篷艙外的老叟嘆道:“主公,我也常覺得他們跟那些先后死去的老伙計、舊日同僚一起仍在咱們身邊陪伴。其音容笑貌依故,就像從來沒離開過……”
眼神瘋狂之人一時怔坐忘言,過了一會兒才悵然道:“沒想到竟已不在了呀?我還常常念叨著要狠心趕他們走……”我陪他無言地默坐一會兒,被他拉我的衣袖去擦眼,我悄手揩摸袖角,覺似潮濕。
篷艙外的老叟又唏噓道:“前陣子還聽說你把跟隨信盛一同流放的其子信榮召回了,怎么你又忘啦?唉,阿勝公子的舅舅你還記得嗎?我們跟義昭決裂的那年,你本來要派他跟友閑去與義昭交涉,卻因為阿勝的舅舅患眼疾,于是急忙讓我代替。結果我沒談攏,義昭拒絕你的建議,我等的努力宣告失敗。你和義昭開始武力對抗。你領兵進京,我也隨軍出征。放逐義昭將軍之后,最初的禍苗卻燒起了更大的火,燃向四處,阿勝公子的舅舅戰死于葦原之戰。然而你卻流放了他舅舅一家……”
“不要再嘮叨!”眼神瘋狂之人煩躁道,“當心我把你跟信盛、林秀貞以及阿勝的舅舅一起流放,讓你去跟他們湊成一鋪麻雀牌局。”
我納悶地瞅著他在艙口端坐的影廓,心想:“信正的舅舅不是已經戰死了嗎?怎么他又迷糊啦……”
“不許笑話我,”眼神瘋狂之人遞茶過來,低哼道,“嘗嘗我的茶藝怎么樣?”
童子捧獻于前,眼神瘋狂之人舉甌奉曰:“為君以瀉清臆。”
面對朱權《茶譜》書法掛幅,旁邊點香縹裊,花枝插壺兩三束。我依循茶道禮節,接盞品嘗,贊賞曰:“承蒙賜茶。非此不足以破孤悶。”
飲畢,童子接甌而退。
“這船被我臨時改成水上茶廬,”眼神瘋狂之人不無得意的問道,“像不像當年我們去劃船的那一艘水上茶舫?我的茶道怎么樣?自從你十三歲那年教我學會你們那種宋明點茶之道,我有空也勤練,并沒忘記端、接、飲、敘這些頗為謹嚴的禮儀。不過長益說,你后來自悟了閑憩之茶,信奉隨遇而安、隨緣而為,越來越不拘泥于禮數,是不是呀?”
我恭坐回答:“從飲茶、品茶、講究茶藝,再到追求最高境界,亦即茶道。此道中人常將茶藝與茶道結合,藝中有道,道中有藝,然而所謂‘道’,它通常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你卻完全可以通過心靈去體會。所以最后不著痕跡,無拘無束,才是化境。”
眼神瘋狂之人忍不住過來摟抱,贊嘆道:“難怪家康那么贊賞你,我聽他常跟我提起你一個小名兒,我正式給你一個名字好不好?”我紅著臉在他懷抱中說道:“什么小名兒呀?我哪有小名兒……”眼神瘋狂之人低哼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家康在背后常叫你阿……”
“阿什么?”我抬頭瞧他,但見眼神瘋狂之人又正襟端坐,瞥著艙門外現出的一個謝頂老頭身影,取扇自搖道,“正虎,你還記得她嗎?”
“久秀所贊盛世華顏,如何能忘?”謝頂老頭在艙門恭敬地拜道,“此位小姐是茶水大師和一如禪師將點茶之道與煎茶之道合二為一的高足,昔又獲得久秀大人將紹鷗的抹茶之道悉數傳授,天下三宗匠都說她年歲雖小,早就是不世出的茶道高手。如今主公得之,老臣恭喜你!”
“此是侍奉過久秀的楠木正虎,”眼神瘋狂之人抬扇向艙門指了指,轉覷道,“如今是我身邊的右筆,自稱楠木正成的子孫,一直哀嘆家門中落,盼望朝廷取消祖先楠木正成‘朝敵’的罪名,后來在我的努力下圣諭皇勅免了楠木正成的朝敵罪名。我還幫他謀求敘任式部卿法印,從那以后他一心一意追隨我,平日當友閑的助手。此人書法很好,聽說屬于‘世尊寺流’。我背后那幅朱權‘茶譜’就是出自他的手筆。”
我惑望道:“可我不記得在久秀大人那里有沒見過他……”謝頂老頭在艙門恭拜道:“老朽很早就跟隨右府大人了,留在久秀那邊當臥底,被久秀懷疑,從他身邊越退越遠,然而距離得再遠,也被小姐當年的光彩照射到心神俱眩,久秀和友通他們在清水寺將小姐奉為茶藝女神一般,給我們留有難以磨滅的印象。那時小姐芳華十二三歲,容顏確是嬌艷不可方物,而且氣度雍容華貴,舉手投足皆似帶有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圣光彩。久秀大人尤其沉迷得很,若不是因為他害怕信虎公,特別是信長殿及早上洛,恐怕久秀大人早想抱你走了……”
我聽得不好意思,紅了臉說道:“應該沒有吧?久秀大人不會這樣想的,況且我一直覺得自己也沒那么好看。后來洗盡鉛華,安心為人婦,經過了這么些年勞碌,是不是已跟豬一樣啦?”
“沒有!哪兒跟豬一樣呢?”謝頂老頭在艙門搖頭道,“如今更成熟美艷了。老伙伴們見了皆贊嘆不已,年輕小輩們更為之瘋迷,不信你問主公……”
“閉嘴!休要再說這些膚淺的方面,”眼神瘋狂之人抬扇遮臉,低哼道,“她之好,豈是你們這些浮淺之輩能懂得的?滾開,不要妨礙我們聊高雅話題。不許偷聽,以及偷看。尤其是你,秀順啊,別以為我沒注意到你還在艙窗那里探頭探腦。你都老到退休了還這樣?你們兩個老家伙立刻給我下船,去信雄那只小舟老實呆著,不許過來!否則我把你們跟信盛、林秀貞以及阿勝的舅舅一起流放,讓你們去湊成兩鋪麻雀牌局。”
耳聽得兩下落水之聲,我忙轉頭張望。眼神瘋狂之人嘖然道:“兩只小船相鄰這么近,都快靠到一起了,直接走過去都可以,你們還掉水?老就不要再出來混了,安心留在家里多好!我去打打殺殺都不需要你們,泡妞帶上你們更多余……”利長和慶次忙撈起一腳踩進水里的老家伙們,拉他們到那邊船上晾干。
“這幫老家伙……別理他們,尤其是久秀!”眼神瘋狂之人掩上窗簾,冷哼道,“幸好我及時帶兵打去京都,你才沒被他染指,你知道他后來多憔悴嗎?”
后來我聽家康說,久秀被眼瘋之人或者無情歲月折騰成一個佝僂衰頹的老叟模樣。
家康前去拜謁信長,見一老人侍奉其側,問其為誰。信長笑曰:“此是松永彈正。至今為止做了三件普通人等所不能及之事,弒公方為其一,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膽敢行刺將軍;其二、背叛其主,反出三好家族;其三,燒毀東大寺的大佛殿。平常人恐怕一件也難以完成,莫說三件。”家康聽畢無語而視,久秀俯伏流汗,意不自安。
這樣的場合,縱使是素來工于心計的家康,心頭也微微升起一陣寒意,后來他回憶時感嘆道:“弒君弒主藐視神明,是怎樣荒誕而大逆不道的行為!不料卻是那樣一個畏縮可憐的小老頭干出來的罪大惡極之事……”
信長和家康的描述,似乎坐實了久秀縱火焚寺、不敬神靈的罪名,并且其背叛三好氏復又背叛信長的行為,致使不少人將其看成大奸大惡之徒,可是久秀方面的《多聞院日記》卻做出以下描述:“今夜子時初,多聞山軍與大佛之陣展開數度合戰,兵火余煙殆盡糧倉,法花堂起火,大佛的回廊隨之起火,丑時大佛殿也燃著了,猛火漫天,急如雷電,一時頓滅。”
和州的方志認為三好軍因久秀的夜襲死傷無數,臨近敗北之際以鐵炮展開攻擊,導致大佛殿其堂外塔著火,和州諸軍史料的記載大致相同,細節描述則更加詳盡。其它更多史料雖然未有對起火原因作出解釋,至少都認為東大寺大佛殿起火,并非久秀出于什么私人目的焚燒,而是在自己與三好氏的對抗中發生的意外事故,與信長出于泄憤火燒比睿山延歷寺,屠殺僧侶信徒男女老幼四千人,不可相提并論。后來他還讓人燒了我家那邊的惠林寺,住持紹喜與僧眾一百五十余人與寺同殉。
我搖了搖頭,正要坐開些,眼神瘋狂之人卻將我拉過來,揪到他身邊,低哼道:“最近我頭常痛,夜不能眠,忘性大而且越發容易焦躁,吃了你讓秀政拿給我的藥,總算好些了。不過你別跟秀政走太近,我看這小子其實也屬于秀吉的人。雖然在我身邊,卻心向秀吉。大概是他教秀吉去巴結信雄,你們不要這樣!我也愛信雄,以及五德。不過信忠終究是繼嗣的身份,這一點不容改變。你以后幫我留心看著點兒,別讓這幫人搞亂我家。”
我轉面問道:“那……你要去哪里呀?”眼神瘋狂之人拿起一個圓球儀,轉給我看,憧憬道:“我要趁自己還能跑得動時,到處去玩。從小我就想四處去看看更多地方,可惜我父親死得太快,擾亂了我到處去玩的計劃。后來一直忙亂,歲月如梭,再不趕緊去玩就完了。”
我玩著球問:“你不想再打更多地方了嗎?”眼神瘋狂之人玩著我的耳朵,悄言道:“整天打來打去,不知不覺打了近一輩子,我快打膩味了。你看世界這么大,聽說‘西方’和南邊更好玩。我要搞個大船隊,四處去看看別的地方到底是怎么樣的……”
許多年后深諳為官之道的耶穌徒徐光啟曾言不由衷地說了半句假設,其意是說假如信長這樣的雄杰倘若還能再活更長時候,恐將成為明朝的大患。他說那半句話的背景,大約是秀吉晚年遠征朝鮮、跟援朝的明軍打打談談的時期或者過后。然而秀吉去世前與明朝互遣使節和睦,此后家康更與明朝修好。崇禎年代,明朝自己走向滅亡之途,關內有“流賊闖寇”以及張獻忠羅汝才之輩“遍地開花”;關外有建州女真,以十三副遺甲起事,宣示七大恨誓討明廷。他們自身的這些內憂外患,跟早就離開這個濁世的信長一點關系都沒有,甚至連邊也沾不上。而他生前沒有那個興致,不曾有過那樣的表示。
信長是往遠處看的人,更多的留意望向“西方”,甚至看得更遠。秀吉是往旁邊看的人,至多留意張望“東方”的左鄰右舍。家康是往里看的人,寧愿關起門來不往外張望。這三位是完全不一樣的人物。而只有信長一個,被稱為當之無愧的“偉人”,另外兩位都不夠格。
我玩著圓球想事情的時候,眼神瘋狂之人拿一本書給我瞧,說道:“你家那信玄只有一點好,據聞他晚年喜歡道家的名堂,說是能幫他看開,免其太執迷不悟。我也找了些老莊之道的書看。尤其喜歡列御寇,他創立貴虛學派,隱居鄭國四十年,不求名利,清靜修道。后被尊奉為‘沖虛真人’。其活動的年代,晚于孔子而早于莊子。人稱列子,他聚徒講學,弟子甚眾,列子往謁南郭子時竟挑選弟子四十人同行,可知列子后學眾多。據莊子《逍遙游》稱,列子可以‘御風而行,泠然善也’,似乎練就了一身卓絕的輕功。由于有人認為莊子書中常常虛構一些子虛烏有的人物,如‘無名人’與‘天根’之類,故有人懷疑列子也是‘假人’。不過《戰國策》、《尸子》、《呂氏春秋》等諸多文獻中也都提及列子,所以列子應該實有其人。先秦道家創始于老子,發展于列子,而大成于莊子。其思想主張存在于《列子》書中。列子最早提出宇宙生成四階段思想,《列子》中的‘天體運動說’、‘地動說’、‘宇宙無限說’等學說,都遠遠早于西方的同類學說;還開創融寓言與哲理為一體的先秦散文文風。列子對于世間的不公平,對于人心的險惡,實實在在地嘲弄了一番。他明確地否定君臣綱常、禮義教條。并且指出,應該讓君臣之道止息,認為禮義是偽名,不過是追逐個人榮利的遮羞布。他要求王侯放棄名利和各種私欲,做到返樸歸真。這些說法很合我意。最厲害是,他會飛!”
我玩著球兒,好奇地問:“什么虱子啊?”
“尸子!不是虱子,”眼神瘋狂之人嘖然道,“尸體的尸,你兒子的子。我早就懷疑,后世那些混蛋,一定沒幾人知道尸子。”
我不安道:“關我兒子什么事啊?為什么突然提到……”眼神瘋狂之人將扇子按在我肩頭,目光灼熱的說道:“我想好了,你生出的兒子就叫他‘守世’,這是長子的名字。守望一世,或者守護世間。隨便怎么猜……”
“守世啊?”我琢磨道,“井伊直虎說,她悄悄帶去照看的那個孩子將來適合過繼給沒有后嗣的神尾家族,先幫他們續上煙火,按他們神尾世家的譜系,名字或應叫‘元勝’,讓他繼承神尾世家之后,表面上當成是我養子。那個時候由于年小,我丈夫還沒過繼呢,不料后來信玄竟然把我丈夫過繼去了神尾那邊,誰想到啊……”
眼神瘋狂之人聞聽我自言自語,不由納悶道:“你說什么?你也有養子嗎?這關井伊家那個‘女地頭’直虎什么事?我正在跟你說學問,她也來攪什么局?”
我搖了搖頭,避而不答,眨著眼問:“剛才你說什么尸體的兒子呀?”
“所謂尸子,就是尸佼的尊稱。”眼神瘋狂之人憬然道,“先秦諸子百家之一。《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曰:‘楚有尸子……世多有其書故不論其傳云。’但其實他是魏國曲沃人,也有說是山東人。浮淺的后人只知他明于刑名之術,稱他為‘尸子’。也就是尸先生,當然不是什么茅山趕尸派的‘殭尸先生’。”
我不好意思地笑抿梨渦道:“我還以為你沒讀多少書呢,怎么會知道這樣多啊?”
“知道太多,下場不好。然而世人應該知道,什么是‘宇宙’!”眼神瘋狂之人目光熾然道,“尸佼的著述《尸子》明確指出:‘天地四方曰宇,往來古今曰宙。’在那么早的古時候,只有他賦予‘宇宙’以精確而簡明的界說。他告訴世人,整個空間就是宇,整個時間就是宙。宇宙就是時空流轉的世界。在此基礎上,其著作提出了尸佼的宇宙論、尸佼的時間觀,他說:‘其生也存,其死也亡。’、‘草木無大小,必待春而后生。人待義而成。’、‘人之生亦少矣,而歲之往亦逮矣。’他看到了世間事物運行有其規律,認為順之則存,必有發展;逆之則亡,沒有前途。故而說:‘舜云,從道必吉,反道必兇,如影如響。’尸佼重民,他說:‘民者,水也。’又說:‘百姓若流,夫民之可教者眾,故日猶水也。’甚至他更指出:‘君之為君,忘民則亡,保民而王。魚失水則死,水失魚猶為水也。’他還提出:‘以財為仁,以力為義。不以貴勢為儀。’之說,進而教我們“治天下之要在于正名,正名去偽。正名則不虛。”他反對任人唯貴勢,主張不拘一格,廣收人材,任人唯賢。他還指出:‘使進賢者有賞,進不屑者罪,無改進也者為無能之人。若此,則必多進賢矣。’尸佼教我們怎樣以用賢使能促進時勢變革,并將‘從道’與用賢聯系在一起……總之,這個家伙厲害呀!不愧為諸子百家之一。可惜他的著述《尸子》一書大多缺失,僅存十之二三,剩下一些互不相聯的片語只言,據漢唐史籍的著錄收存殘余約六萬余言。還有人聲稱此書在宋代‘全書已亡’,不知是哪些混蛋以為沒人看、或者不想給人看,就燒光或者毀掉了。幸好我老師平手先生曾經從澤彥和尚那里抄錄來一點拿給我看,尸佼這家伙和列御寇一樣,是我喜愛的先哲。雖然他不會輕功,而列御寇最讓我感到神奇的是,莊周說他會飛!”
河岸那邊有人叫喚道:“主公啊,早就準備好了,只等你啦。天快黑了,你要不要出來玩?”
“咦,秀吉他們喊你去玩什么呀?”我聞聲張望,眼神瘋狂之人牽起我手,嘖然道,“跟你一起研究點學問都被打擾……走,咱們去玩。”
我抬了抬足,呶嘴道:“可我腳疼,剛才被你打腫了,玩不動。沒法跟你到處走啦……”眼神瘋狂之人抱我起身,低哼道:“禁足期間,再讓我看到你四處溜,還要打得更腫!”
謝頂的老叟在后邊小舟伸手道:“主公,讓我來幫你抱她上岸。”
“住嘴!”眼神瘋狂家伙唾之曰,“我傻了嗎?怎么可能讓你們這些‘把妹老手’來抱走我的妞兒?況且你問她肯不肯給你抱?”
我望著謝頂老叟,不無納悶道:“好不容易終于看到一個這種發型的男人了。怎么這樣少啊?”
“你是指‘月代頭’嗎?”眼神瘋狂之人睥睨道,“其實哪有多少人愛弄這種發型?難看死了!你別相信三河家康那邊編書寫戲的混蛋胡扯,除了他那里,絕大多數地方的人都不愛這樣丑的頭型,就跟文言文一樣,你以為古人都講文言文、一開口之乎者也?不是那樣的,除了寫書的傻瓜,沒人那樣說話。更不會有很多人喜歡‘月代頭’!”
我仍難釋然:“可是……”
“沒有‘可是’!”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除了過早謝頂的禿發之人以外,就只有少許武將、以及傻兮兮并且食古不化的文人愛用這種難看的發型。你別相信畫像里那些人的模樣,中原漢唐宋元明各朝代畫像里的男人不也顯得頭頂略禿、毛發稀少、仿佛‘月代頭’的形象,難道他們也有‘月代頭’?其實哪里會是這樣呢?讀書切莫冥頑不靈、更不可自以為是。除了上年紀、頭發變少的老年人以外,絕大多數男人不喜歡這樣難看的發型。最近我聽說建州那邊的女真人竟然流行起類似這種新款發型,前額剃禿、后邊留長辮子,呵呵……不過料想以我顏值之高、形象之帥,哪種發型都駕馭得住。是不是呀,秀吉?”
隨即投眼一瞅,詫異道:“咦,你改了什么發型呀?”
“月代頭呀,主公。”秀吉脫帽子展示新頭型,賊忒嘻嘻的湊上前,笑道,“在村口那邊剛弄的,好不好看?”
所謂月代頭,指的是將由前額之側開始至頂部的頭發全部剃光,使頭皮露出呈半月形。使用此發型的理由有許多說法,后來江戶時代慣見的說法“為了在戰場便于戴上頭盔,避免悶熱”廣被接受。然而其實,這種發型雖說古已有之,鐮倉、室町時期這種發型只是在戰場上才有人使用,平時男人仍然多是使用“總發”,也就是不用刮剃、正常梳起來結成束髻之類的發型。“月代頭”卻是在家康父子奪取天下后的江戶時代才成為習俗。而經江戶時代盛行的文藝編寫之渲染夸大,讓后人誤以為“從前就是那樣子的”。
即使在戰國時代,這種“月代頭”也并未普遍成為男人日常的發型,只有家康那邊三河一帶武士當中這種發型才算是最常見。尤其受到家康和他那班家臣的喜愛,除了因為方便、以及他們懶于經常梳洗頭發的原因之外,更因為家康對于“風氣復古”的向往,出于追慕古禮的心態,將平安時代末期便存在的此種發型視為禮制上的某種規范和儀表上的象征,而越發刻意加以強調,要求轄下的人們往這方面去嚴加講究。家康他們建立統治后,推崇“月代頭”更是變本加厲,最后形成禮制而不僅是風俗。江戶幕府時代,“月代頭”儼然已成為日常發式,除了公卿以外,平民與武家之間都相當流行,亦屬元服時依照慣例要剃的發型。然而從前還不是這樣,那時什么發型都有,人們根據需要自行選擇,府衙還不會管到頭發式樣上去。
“難看。”藤孝冒出來,在河畔搖頭說道,“就連鐮倉時代初期的關白九條兼實寫日記《玉葉》也認為這種發型有損顏容形象,他抱怨:‘其鬢不正,月代太見苦,面色殊損。’從古時候留下的許多繪卷對照之下,這發型確實丑,不及我們常用的‘総髪’好看。”
秀吉撫頭笑道:“常見三河家康那邊不少人弄這個發型,我也試一下好不好看,不行就剃光算了。反正我也沒多少頭發……”
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你這個發型更坐實了是‘禿鼠’啦。可見我寫信給你老婆說你是‘禿頭老鼠’實屬有先見之明。”
我小聲問:“你為什么寫信給他老婆啊?”
眼神瘋狂之人睥睨道:“因為……”
天正四年興建的安土城竣工,寧寧準備了賀禮向信長道賀。她可能曾向信長抱怨了丈夫藤吉郎的種種風流行為,信長于是寫了一封致謝信給寧寧:“致彌彌:你送來的禮品實在太豐盛了,要回禮也回不了,所以這次就不回禮了,算我欠你的。許久不見,在我印象中原本就是十分美麗的你,已經是二十分的美人了,像你這樣才貌兼備的美女,藤吉郎還一再抱怨有所不足,實在是胡言亂語。你們家那只禿頭老鼠是再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第二個如你一般的妻室了。所以,你盡可大放寬心,開開朗朗的做你的正室,要有主婦的風范,不要被人譏諷你善妒。照顧老公是妻子的任務,你可要有大家風范地盡到責任。你可以把這封信拿給秀吉看……信長。”
這封信給了彌彌亦即寧寧很大的支持,此后經常用這封信來向秀吉炫耀,但她也不得不在實質上做出讓步。這封信不是后人編寫故事或說書人創作的虛構材料,而是貨真價實的史料。有些人認為:“由此可見,信長不但是位一飛沖天的偉人,也是位尊重婦女的男人。不過,帶著賀禮去向信長道賀新城竣工的寧寧,也不是個普通妻子,竟然敢在慶喜筵席上向主公訴說老公沾花惹草之事。自此以后,盡管秀吉依舊到處獵艷,寧寧卻不再跟側室爭風吃醋,一切充耳不聞。”信長固然是婦女之友,然而說“秀吉再花心、寧寧也不放在心上”的那些人就太天真了。寧寧日后的報復,導致了秀吉家族的滅亡。對于她和秀吉一起創立的偌大家業,她的做法是“寧毀于己手,也不跟別的女人分享”。秀吉去世后,她一直支持的竟然是處心積慮蠶食秀吉天下的家康。直到整個家族幾乎完全被滅,震驚之余,才產生悔恨,后來甚至怨恨家康的“絕情”,而做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舉動,徒增家康子孫們茶余飯后的笑料。
“唉,別提我老婆了,煩她!”秀吉忙戴上帽子,遮掩毛發稀疏的頭型,忽作驚奇狀,撓著嘴問,“咦,主公啊,你這是什么扮相呀?”
“道家的扮相。不沾俗塵的修真裝束,寬袍大袖,神不神氣?”眼神瘋狂之人睥睨道,“你這算什么打扮吶?”
“寧波打魚人的打扮,主公。”秀吉歪戴氈帽兒,轉了個身給主公看,笑嘻嘻道,“咱們從泡澡那邊以花樣游水動作逃逸回來之后,我順便到河邊捕撈為生的老漁民家里吃了碗魚蛋面,讓附近遛跶的瀧川一積扔給他幾串錢弄了套低調一點的行頭穿著玩兒。你瞧,最重要是我回屋拿來的這頂草編氈帽,戴上它就直接變身為寧波打魚人的模樣了。寧波跑船的朋友送的,你看它多合適我的頭型,將來我退隱,落葉歸根,想去寧波那邊住,就戴著它隱居于山水之間。你可要記著常給我寫信噢,主公……”
“我的征程是星辰大海,不一定能夠寄信回來給你。”眼神瘋狂之人指了指天上,說道,“不過你晚上看見那些星星當中最亮的一顆總愛對你閃爍,就是我在那邊向你眨眼了。你只要抬起手來打打招呼就行,不需要寫信說什么,我會知道的。”
秀吉仰望天空,頭上氈帽落地,拾帽兒說道:“主公啊,霧大,看不清星星。等下天黑就看不見路了,不如趁這會兒暫時沒雨,但是有風,咱們趕緊玩一會兒罷!”
我撫足坐在船舷邊,見他們興致勃勃,不由納悶地問了一聲:“你們玩什么呀?”眼神瘋狂之人正要回答,忽聽信雄在后邊的小舟仰天大叫:“我要學關公溫酒斬華雄。”
名叫一積的矮小家伙在河邊葦草叢里伸頭張望,隨即笑道:“斬信雄。”
信雄展示肌肉,瞪視道:“再說就打你死掉!”
名叫一積的矮小家伙蹲在葦草間說道:“唉,知道了。”
信雄給他看肥壯的胳膊,說道:“打你死掉!”
名叫一積的矮小家伙蹲在葦草里笑道:“嗨,知道了!”
信雄挺胸擺姿勢,晃動肉腩道:“斬你死掉。”
名叫一積的矮小家伙在葦草里咧著嘴笑:“斬信雄。”
“一積,走去遠點兒玩,”秀吉揚手說道,“主公在這里下船。你別到附近炸魚。”
“瞧,我去年點的這個雷,”名叫一積的矮小家伙從草叢里捧出個黑乎乎之物,咧著嘴笑道,“到現在還沒爆。”
秀吉不安道:“所以說,你趕快滾遠點兒!”我還以為眼神瘋狂之人會怪罪那個名叫一積的矮小家伙對信雄言語無禮,難免為其擔心,眼神瘋狂之人見我瞥來,似乎看出我眸含憂慮,他搖了搖折扇,低哼道:“瀧川一益的這個孫兒腦子有點不靈光,我懷疑他是‘秀抖’的,他從小就跟信雄絆嘴慣了,其實兩個小家伙相處還很有趣。信雄從不欺侮他,跟誰家小孩都打過架,就只沒跟他打架,至多無非絆絆嘴。仿佛他倆之間早已形成了一種愚蠢而詭異的默契,你說這有多神奇?”
秀吉忙著驅趕那小孩之際,眼神瘋狂之人卻招手道:“把那個至今還未爆的東西拿來給我玩一下。”我和秀吉不約而同地叫道:“不行!別給他……”秀吉見那矮小家伙咧著嘴捧著黑乎乎之物走來,惱道:“拿著這么危險的東西,你還敢過來?”連忙撿了塊石子,扔去擲打,又拾一塊更大的石頭,趕那矮小家伙跑得遠遠的。
“你們別緊張,我不是活膩了。”眼神瘋狂之人瞥見我們各皆難抑驚慌的神情,嘖然道,“只不過想又做個試驗,看看是不是時辰未到,不論怎樣作死也死不了。死期一到,任憑你怎樣折騰也救不活。先前我從某個未卜先知的古靈精怪小姑娘那里得到她語焉不詳的含蓄啟示,似乎我死期大概應該不在最近,或許可能會在將來的某個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以某種可疑方式死掉或者消失。為了確認這一點,先前我特意在泡澡的時候跟你們一起做了個會不會死的實驗,結果怎樣都死不掉。足以證明……”
“貴人自有天相,”河岸上一個戴立烏帽兒的艷妝家伙奔跑而來,不顧踩著過長的華麗袍裾摔了一跟頭,大老遠就諛聲如潮的叫道,“右府大人既是天選之子,必受上天庇護和天佑,諒那瀧川家孫兒輩小小一粒炸魚的二踢腳,怎能奈何你?看看右府大人端正福氣的面相,我早就知道他必定長命千百年以上,甚至長生不老、永存無限,與天地同壽、跟宇宙一起循環運轉……”
我蹙眉問道:“這個把你吹到天上的家伙是誰來著?”
“你早就見過他了,”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三好家那個康長,還記得嗎?”
秀吉小聲說道:“不知道為什么,我每次看到這家伙,都想揍他。”信雄在后邊小舟展示胸肌道:“我每次看見他都想踩他死。”
我猶自回想之際,那艷妝家伙已然連滾帶爬而至,撲到水邊,抬眼而望,滿面驚奇的說道:“咦,右府大人越活越嫩了,站在這姑娘旁邊,就像姐弟一樣。”
我不由納悶道:“哇啊,你這家伙真能拍!他大兒子都比我大呢。”說話間我從袖內掐指一算,完全沒錯。信正比我大一歲,信雄比我小三歲、五德比我小四歲。眼神瘋狂之人抬扇遮腮,低聲說道:“信忠比你小兩歲。”我蹙眉道:“不是吧?我聽說信忠跟我應該是同一年出生才對。”眼神瘋狂之人嘖一聲說道:“他又不是你生的,我當然比你清楚。”我忍不住小聲問:“知不知道你老婆去哪里了?”眼神瘋狂之人搖頭道:“不清楚。”
一個面容莊嚴的長者模樣之人戴著方正的烏紗帽亮相,在岸邊蘆花飄絮紛飛之間拱然拜揖,感嘆道:“真是一對璧人!別聽康長扯,我覺得你倆差不多大,右府顯得比你只大一點點,最多早生幾個月的樣子,當然他更成熟。而你,就像他的小妹妹……”
“前久大人!”戴立烏帽兒的艷妝家伙嘖然道,“言之差矣哦你!我覺得右府大人明顯更嫩些,站在那姑娘旁邊就像晚生幾個月的樣子,其實算她兄弟還差不多。而且他皮膚更加有如面粉一般,兩只丹鳳眼含春蘊露,紅唇鮮艷宛如初蕊欲放之新蕾,豐姿俊秀、神采飛揚,堪稱世間無雙的美男子……”
“不行,我去后面吐一下,你們慢慢吹。”我轉身掙扎欲走,卻被眼神瘋狂之人又拉回來,低哼道,“留在我身邊,別想又趁機溜掉。”
“右府大人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坐地瞬移千萬里,簡直不在話下!”聞聽面容莊嚴的烏紗帽長者慨嘆之言,眼神瘋狂的家伙拽著我衣袖不禁愕望道,“前久大人,你何出斯言呢?”
面容莊嚴的烏紗帽長者贊嘆道:“高人不愧是高人!高人就是這樣,他神奇的地方還不承認。先前我似乎在竹林那邊剛見過你,還有旁邊這小姑娘,以及長益公子,和一個瘦弱之人,我乍眼一看初以為那是秀吉大人,另外還有個眼圈黑的家伙,道貌岸然的樣子,后邊跟著一個面貌奸詐之徒,其后又跟著一個看不清楚模樣的家伙,不過你們裝束跟眼下完全不一樣,卻像穿著出來泡澡的浴衣浴袍,扮得跟竹林七賢似的,一身白衣,行色匆匆,往那塊放有怪異石頭的地方神秘兮兮地進出好幾趟,我遠遠打招呼,你們也不理睬。然后你們在里面竟沒再出來過,我按捺不住好奇,就跟進去尋找,又沒看見你們在那小祠內,后來聽說那個地方失火了……請恕前久愚鈍,我不明白的是,間距甚遠的兩處不同方向的地方,我騎馬都要騎半天,你們兩位怎么這樣快又跑到這邊來了?”
“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胡話,你眼花了吧,前久?”眼神瘋狂的家伙冷哼一聲,向我轉覷道,“這是曾任‘關白’和左大臣的前久大人,他妹妹是我敵人義景的正室,后來義景被我干掉了。前久大人不只是公家,還是個很能折騰的公卿。和你那個老相識‘越后之龍’謙信、亦即景虎是好哥們兒,據說他們之間肝膽相照、歃血為盟,還曾親自前往越后,為景虎平定關東出了很多力。卻對景虎的好朋友義輝將軍被謀害裝作事不關己,甚至有縱容慫恿之嫌,因而后來被繼任將軍的義昭奏請朝旨將其流放,逐出京都之后,前往石山本愿寺投靠法主顯如,隨后又四處避難。我允許其返回京都。從此前久大人一改以往反對我的態度,與我相交甚厚。不辭勞苦,應我之請求到九州調解大友他們跟義久家族之間的糾紛,又前往調停我與本愿寺之間的戰事,憑借他與顯如的不尋常關系,終于成功的讓顯如退出石山本愿寺,完成議和事項。功勞甚高,不容易呀!最近我助他成為太政大臣,邀請他在隨后即將展開的甲州征伐與我同行。”
名叫“前久”的面容莊嚴之人悄眼抬望,向我惑覷,眉頭微鎖,不無納悶的說道:“這位小姐的五官顏容頗有幾分神似‘權大納言’中御門宣胤家里人的模樣。中御門家是北家的一流,屬于名家之一,風儀獨具,最是好認。他們北家那邊‘勸修寺流’的女人據說差不多都生著這式樣的眉毛,透著修長秀挺的氣派,雖然她顯得更英氣許多,不過我怎么覺得越瞅越像中御門宣秀他們兄弟姐妹小時候的樣子,尤其像壽桂尼或者她某個妹妹早年在娘家未嫁時的神采……右府,我沒眼花吧?”
“你沒看錯,”眼神瘋狂的家伙拉我到跟前,得意地睥睨道,“我早就知道了。不然我干嘛讓家里人都叫她做‘殿下’?這可是正牌的殿下,誰說東海只剩‘尼姑臺’和一個廢物氏真?”
名叫“前久”的面容莊嚴之人怔望片刻,似是恍然若悟,訝問:“莫非竟是今川家的?”
“你我心領意會,毋需多言挑明了說。”眼神瘋狂的家伙抬起折扇,擱我頸旁,輕拍了拍,頷首道:“不錯,她其實是義元家的小姐。家康在三河那邊捶胸頓足,懊悔一再錯過。我偏不給他機會如愿得到。雪樹花艷、梅岳承芳;駿府風華、東海絕色。駿州號稱‘小京都’,貴胄公卿趨之若騖。世人皆問,東海神弓何在?遠州今川家的嫡傳血脈,仍然是他們那一帶不死的傳奇。如今已在我這兒了,別人作夢去罷!”
一個粗髯大漢暴喝道:“東海巨人也有后代在這里嗎,誰來著?出來給我打兩拳再說!”
眼神瘋狂之人皺了皺眉,收攏折扇,嘖然道:“是誰在吵嚷來著?”
“關東之鬼!”秀吉湊近說道,“主公啊,別理他。義重這廝向來粗魯,而且大嗓門……”
“嗓門有我大嗎?”眼神瘋狂之人打開折扇搖了搖,冷哼道,“哪個義重?佐竹家那個嗎?”
“就是他。”秀吉小聲說道,“他父親是‘常陸之雄’,也叫義昭。”
“我現在最煩叫‘義昭’這個名字的人了,”眼神瘋狂之人睥睨道,“佐竹家族不是一向倚靠謙信嗎?怎么謙信剛死,他急著就跑來投奔我了呢?”
藤孝趨前,低言道:“義重為佐竹家族當主,關東名將,人稱‘關東之鬼’。才十幾歲那年與相馬盛胤對戰于甕之原,義重大獲全勝,連取七敵將之首級,威振常陸。自從天文十五年,河越夜戰之后,氏康家族確立關東霸權,關八州內的諸侯無不敬畏,唯佐竹家族為首的小部勢力依然力拒。義重遵循其父的‘親上杉、結宇都宮’的方略對抗后北條及上總的里見氏。后來謙信家族與氏康家族結成‘越相同盟’,義重對謙信家族極度不滿,表面上仍維持與謙信親密的同時,義重留意到右府大人正在布武天下,并向你遣使表達支持的立場,還送來不少關東良馬和鷹。天正四年,在右府大人上洛成功后,義重也受封從五位下常陸介……總之,他們家經常跟我們這邊來往,算得很密切就是了。不過義重親自前來拜晤,大老遠跑到鄉下來見主公,右府啊!還是值得咱們認真對待。”
“他再嚷嚷,我一腳踢他飛到水里去,這樣對待算不算‘認真’?”眼神瘋狂之人瞥了瞥我,冷哼道,“別以為我不知道義重來干嘛。你們瞧吧,八成是勝賴又托他來送東西、充當說客,搶先討好我,試圖使我打消征伐甲州之意。這種天真的主意連她都想得到,還能忽悠得過我?是不是呀,小姑娘?”
這確是我想到的下一步阻止家族滅亡好辦法。按照我的設想,先須趕快跑去幫勝賴捉拿叛將義昌,及早換人把守各處要隘,阻止戰火立刻燒入甲、信二州是燃眉之急。隨后,我要勸勝賴同意將松姬嫁到信忠身邊,了結這樁拖而未決的婚事,拉近兩家的距離。這就要出動各種游說手段了,包括請出愛幫我們家忙的佐竹氏,多送禮物、多方奔走,促成更多親事,緊密聯姻……總之,我想了很多辦法。
“你們那些辦法沒一個行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眼神瘋狂之人睥睨道,“死期未到,怎么作死也死不掉。死期一到,怎樣折騰也救不活。類似試驗已經做過不少,難道你們還執迷不悟?”
“不信是吧?再做試驗給你加深認識,”說著,拿一支短管火鎗出來,自抵額頭,在眾人紛聲驚呼之中,冷哼道:“你看,就算我想親手干掉自己都不行。因為天氣潮濕,火繩點不著!然后我再拔出一支佩刀,嘗試抹脖子,你看啊!竟然手抽筋了,握不住刀……唉呀疼疼疼疼!”
我在旁替他揉按手肘,幫其拉筋的時候,天上好些風箏飄過頭頂,秀吉奔出幾步,又跑回來,伸著脖子朝山坡那邊張望道:“好多紅男綠女出來放風箏了。主公啊,趁這會兒風好,而且天放晴,咱們開始比賽看誰飛得又遠又快吧!”
“真要飛?”我聽了很好奇,目光瘋狂之人朝我眨了眨右眼,低哼道,“不要‘雞動’!瞧你一聽要飛就激動的樣子就跟興奮的小母雞似的……飛有什么了不起,我們以后常飛。而且我還要拉你一起飛!”
“我不跟他一起飛!”權六飛奔而來,一路惱嚷不停,“捉什么鬮啊?這鬮把我跟筑前弄在一起了,我不跟他組成一隊!主公,先前的捉鬮不能算數,我要跟你組一隊還差不多。”
“我不跟你組隊,我已決定跟她組合。”目光瘋狂之人抬扇托起我的下巴,冷哼道,“我跟她在高空有很多事情要交流,跟你有什么好交流的?權六,不想跟秀吉湊合著過,你就去跟利家搭伙。利家!你過來跟老爺搭把手做個伴。”
利家穿著寬绔褲別別扭扭地跑來說:“不好吧,我捉到鬮是跟秀吉搭一組的。”秀吉轉頭瞧見信雄挺胸向我展示肌肉,連忙把信雄拉過去站到一起,說道:“利家,你去跟權六老爺子組合,我帶信雄公子玩一玩。好不好啊,二公子?”信雄不甘心地望著我,嘟嘴道:“可我更想跟她……”秀吉連忙小聲說道:“別跟你爸爸爭東西,當心挨揍,被踢到水里去還是輕的,最重要是你和她都屬于初雛的新手,沒玩過這種高難度的‘雙飛’,最好還是讓我先帶你體驗一下‘爽到飛’是什么感覺……”
“不過飛之前,讓我們先一起來個‘合相’。趁陽光好,大家快集中過來這邊!”隨著秀吉殷勤招呼,眾人紛紛聚攏而近。我望著高矮參差許多人影在微露云間的陽光下湊到一起,不由愕問,“什么是‘合相’呀?”
“這么多人同框,還真是很少見。”長秀捻著微須,望著友閑率領小姓搬椅子排列在河邊,蹙眉問道,“難得大家都回來聚在一起,集體亮個相。不過我們要站多久,他才能畫好許多人聚集排列的這幅繪像呀?”
“此乃貞勝大人最欣賞的畫影描形師,并且也是很厲害的速繪師,別小看他。”友閑拉人排隊,邊忙邊說道,“大家站好,很快就畫完。前邊那排椅子,你們不要亂坐。那是主公、權六、夕庵……總之他們按排位順序,位份最高的大老坐到最前面。主公坐在中間,兩旁分別是……前久大人也請到前面來坐,康長你去站后面一排。唉呀,你帽子太高了,別擋著后邊的人,你還是站到最后面去吧。”
“咦,他們邊兒上那個樣子像徐錦江或者‘雷神’的家伙是誰呀?”我望著他們在河邊排隊入列,身后有人納悶地嘀咕。我轉面悄問,“誰是徐錦江呀?”
我身后的家伙說:“梨園那個徐錦江,秀吉的朋友。和九鬼水軍那個當過海賊的維京巨人‘雷神’長相差不多。”另一個家伙困惑道:“咦,為什么徐錦江也捏一把折扇跟他們坐在一起合相呀?”我張望道:“哪個是徐錦江呀?”有個家伙指給我看,說道:“瞧見沒有?第一排!他還坐到第一排去了,最左側靠邊的那個氣宇軒昂的大漢。你看他多像徐錦江,那是誰來著?”旁邊幾個小姓皆搖頭稱奇:“先前沒見過此人。他是誰呀?”
我正伸著頭愣望,目光瘋狂之人在那堆或立或坐、呆若木雞的人當中朝我招手,叫喚道:“你也過來,站到我身邊。”夕庵等一班老家伙紛聲勸阻道:“主公,這兒全都是大老爺兒們,混進來一個女人不合適吧?咱們排列剛剛好,若再加上她就太違和了……”
“什么不合適?你這老家伙的‘月代頭’更違和,你看我周圍哪有幾個‘月代頭’?”目光瘋狂之人拉我入列,冷哼道,“別理夕庵。他整天忽悠我理‘月代頭’這種難看的發型,我絕對不會上當。一點審美的眼光都沒有,還能相信你們?況且這妞兒她男扮女妝……啊不是,她女扮男妝,發型服色既自然、又有英氣,站到我旁邊很漂亮。論位份、講資格,你們誰敢說她不夠格,拿出來比一比?光比身高都高過你們這班老家伙!”
趁大家忙于排列隊形,秀吉先已悄悄刮光了腦袋,伸頭給我們看,笑道:“我已經拋棄‘月代頭’了。告訴你們個秘密,趕快寫進家史,讓后人知道,其實家康他自己也不是‘月代頭’!他說將來年老以后、頭發變少,或許會考慮,然而從少年到青年,我們認識的家康都不是‘月代頭’。我們主公就更不是了,信玄也不是,他從前是‘總發束髻’、上年紀以后剃光頭當和尚。”
友閑過來幫著安排,讓我站到他主公肩后,也就是第二排靠近目光瘋狂之人的位置。我剛站好,后邊有幾人叫苦道:“她太高挑,遮擋住我們臉了。”友閑沒辦法,改換了好幾個位置,后邊都有人叫苦,最終只得將我拉到前邊,讓我蹲到他主公跟前。五德那只小狗也跑過來一起蹲在目光瘋狂之人膝下,我低頭尋覷不見它嘴銜鏡子,難免納悶兒。
信孝從股后悄悄拔出一個茄子,伸到面容莊嚴的前久大人鼻下。前久伸袖正要遞什么東西給目光瘋狂之人,見我轉臉過來,便朝我使眼色示意,似要我幫他把袖下之物接過去,然后交給目光瘋狂家伙。我探手欲拿之際,前久大人臉上被茄子伸來擼了一下,陡吃一驚,鼻際聞到異味,忙不迭地擺頭避開,伸刀之手向前杵到我掌間。
目光瘋狂之人突然吃痛驚叫:“哎呀,誰伸短刀過來戳我腿股一下?”轉面一瞧,變色道:“前久,你……”前久大人慌忙辯解:“不是!剛才我撿起你由于手抽筋掉落之刀,想瞅隙兒悄悄交給她幫著遞還給你,不料交接之際,突然冒出個氣味可疑的茄子攪了局……唉呀,總之你看,刀在她手上,不是我戳你的。”
“不是我,”仗著手快,我先把刀子又塞回前久大人手里,隨即搖頭說道,“是他干的。剛才我明明看見他手一伸,將刀子向前杵過來。”
“你不要這樣!”前久大人嚴肅地瞪著我,正色道,“為了暗助甲州的勝賴,竟然伺機謀殺右府大人。幸好我眼疾手快,及時奪下你行刺的兇器,阻止了你圖謀不軌的行徑。”
說著,抬手搧了我一耳光,義正辭嚴地起身指斥:“有近衛前久在,任何宵小之輩休想詭計得逞!尤其是今川家的女人,就像家康老婆筑山,總是念念不忘要為義元報仇。大家別忘記了桶狹間那筆帳,因為就算你們忘掉,他們家的女人也不會忘卻。此乃蛇蝎,別疏忽大意,讓她們靠近你!”
身為精于算計的官場老手,前久以為把女兒“中和門院”送去宮里當女御、并生下了后來的皇上,他就穩立于不倒之地了。然而沒多久就到了秀吉、信雄、家康登場爭霸的年代,前久發現不論誰贏,他都輸。這當然是由于他得罪了我的原因。但并非因為今日之事,而是日后還將有事發生。
天正十二年,“小牧、長久手之戰”兩雄相爭,自感處境危險的前久逃離京都避難。直到兩家的議和成立之后才回到了隱居的宅邸。
隨即發現檐外似有遠州之鷹飛巡,前久連夜搬了家。聽說他后來一直隱匿在銀閣寺,自稱晩年別無所求,唯盼“遠三兇徒”別找上門。前久是玩鷹老手,宗矩說他此后常望著檐外天空辨認哪些鷹可疑。宗矩是四位“大目付”之一,他們與我身后的正純分工有細微差別,主要職責是監視諸侯藩主與朝廷及幕府大臣們的一舉一動。多年以來掌管那些忍者斥候的,正是“目付之首”宗矩。所以即便是將軍底下執掌政事的“老中”們或朝廷“大老”,也非常懼怕“大目付”。早年宗矩和正信、正純父子他們就已經干這類勾當了,并沒有等到江戶時代才如此。所以前久寢食難安,也可想而知。
由于我不肯原諒他,秀吉與家康皆表示無可奈何,前久又自感處境不妙,從銀閣寺躲去了東福寺。
或許他覺得別人不至于敢在那廟里動他。其實未免還是太想當然耳,真要動誰,躲進皇宮照樣揪出來。后來我連萬里小路充房都揪出來處以流刑,何況前久。他女兒生了皇上又如何呢?我們家孫兒的奶媽阿福一進宮“婉勸”,就直接讓這個皇上退位了。
不過我聽說此寺還是很漂亮的,值得呼朋喚友來玩。畢竟這是京都五大寺院之一。我老家翁的親家和壽桂尼的娘家人曾告訴我,嘉禎二年,我們家祖上那誰就已把這廟拿來充當家族的家廟,身為左大臣的他開了先例之后,家族的佛事多在此寺舉行。約過了百年,攝政九條道家從東大寺和興福寺兩座名寺中各取一字為名,把我們家的這個廟命名為東福寺。
東福寺是京都最大的禪寺,臨濟宗東福寺派的總院,其建筑體現了禪宗風格,賞秋時節往往紅葉輝映。
臨濟宗從中原傳入我們這兒,何止盛極一時。臨濟宗屬于禪宗之南宗五個主要流派之一,自洪州宗門下分出,在黃河以北的鎮州滹沱河畔建臨濟院,弘倡“般若為本、以空攝有、空有相融”的禪宗新法。這種禪宗新法因義玄在臨濟院舉一家宗風而大張天下,后世遂稱之為“臨濟宗”,而正定臨濟寺也因之成為臨濟宗祖庭。
唐代禪師臨濟義玄主張“以心印心,心心不異”,后世故有“心心相印”一說。義玄上承曹溪六祖惠能,歷南岳懷讓、馬祖道一、百丈懷海、黃蘗希運的禪法,以其機鋒凌厲,棒喝峻烈的禪風聞名于世。
我們甲州那邊的惠林寺住持紹喜就是臨濟宗高僧,本乃岐阜人,出身美濃名門土岐世家。
信長令甲州攻伐軍圍寺堆薪,焚廟燒僧,紹喜口吟遺偈:“安禪不必須山水,滅卻心頭火自涼。”與門徒一百余人,端然圓寂大火中。其所詠之句原為唐末詩人杜荀鶴所作。全詩為:“三伏閉門披一衲,兼無松竹敞房廊。安禪何須勞山水,滅卻心頭火自涼。”
我留意到這一天,前久與光秀目含淚花,并且彼此交換了一個旁人不易察覺的復雜眼神。
后來我到前久藏身的東福寺賞葉之時,前久驚惶不已,畢竟心虛,就悄悄托人給我捎來他親手書寫的詩句:“安禪何須勞山水,滅卻心頭火自涼。”
前久不愧是書法能人,青蓮院流的字兒果然有一套。雖說匆促寫就,卻也章法不亂。我明白他捎這些字兒的意思,隨手扔掉,環顧左右,說道:“這只是他抄來的唐詩,并不是紹喜臨終所吟的遺偈。”
我依然神情如常地在洗玉澗上的通天橋觀葉賞秋,據聞前久聽了捎字之人回稟后大驚失色,再要改而另寫,自感已經趕不及了。他懊悔沒有抄對,無法用為紹喜和甲州我們家那些人報仇為借口,去掩飾他那一貫險惡的心機,和他作下的不可告人之事。
時為慶長十七年,這個從來心機叵測的老者擔驚受怕了許久之后,葬身于京都的東福寺。
其實我真的只是來觀賞樹葉,他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