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吧_好看的小说免费阅读_红袖添香 - 阅文集团旗下网站

首頁 奇幻

一碗茶的歲月

第五十二章:落魄江湖

一碗茶的歲月 殷野望 17873 2022-01-05 22:45:07

  人生當(dāng)中的許多情景,霎如白駒過隙。回想年小的時候,在將軍府一進一出,到了出府離開之日,回首起初剛進來那一天,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永祿八年,府中生變之后,我被師傅接去清水寺,仍然暫且留在他們那里,繼續(xù)學(xué)茶藝。

  有一天深夜,我見到那個不知所措的少年和尚被一群神色緊張的家伙接來山上的茶廬,他總是不知所措的樣子,就算沒出什么事情,也是這樣子。我初入將軍府之時,在他哥哥身邊見到他,那會兒他就這樣。師傅說,他叫覺慶,從小就在興福寺出家。

  興福寺大約在唐代傳自中土,起初由鏡女王建寺。此后,成為南都七大寺之一,人才輩出。平安時代兼管春日社,威勢更盛,擁有龐大之莊園與僧兵。隨著義輝他們家族的時代步入式微,由于兵亂頻仍,僧眾紛紛自立門戶,莊園又多遭豪強收掠,故寺勢逐漸衰落。

  因為覺慶的哥哥當(dāng)上了將軍,義輝被選中成為強勢家臣手上的傀儡,身為弟弟,覺慶自幼就被送去一乘院當(dāng)和尚。大概他從小就不知所措,因為一直任由別人擺布,命運向來不由自己掌握。

  我還看到有兩個更年小的和尚跟在他后面,師傅說:“兩個都是他弟弟,大一點的那個是擔(dān)任鹿苑院院主的弟弟周暠,小一點的那個弟弟叫周皓。他們的生命都處于危險當(dāng)中。”

  覺慶的哥哥義輝將軍被謀害后,沒多久他兩個弟弟也被殺害。義輝將軍的近侍藤孝設(shè)法救出處于險境的覺慶,他不知所措地在我父親的幫助下,由我家翁信虎公陪伴逃往甲賀郡。在這場他家的變故中,我失去了父親。

  記得老家翁信虎公在我父親冢前唏噓流淚,喃喃的說:“這是什么樣的父子呀!我?guī)椭x輝和他弟弟,我兒子卻支持他們的敵人久秀和三好三人眾,一步一追殺,四處亡命……”覺慶不知所措地在墳前念經(jīng),直到被我那老家翁打飛他的木魚,老家翁嘆息道:“踏上了這條路,你不再是和尚了!”

  從此,這個名叫覺慶的和尚不知所措地踏上了一條除了任人擺布就是逃亡的命運。后來他寫了一首漢詩,表達他平生無盡的哀愁:“落魄江湖暗結(jié)愁,孤舟一葉思悠悠。天公亦憐吾生否?月白蘆花淺水秋。”

  痛失了兄長義輝,又失去了弟弟周暠和周皓之后,這個自幼被送去剃頭的和尚不再叫覺慶。永祿九年二月十七日,覺慶還俗,改名義秋。在甲賀的惟政和伊賀的義政斡旋下,六角父子同意讓義秋住進野洲之村落,在此號召天下。然而義秋等了很久也不見有能夠協(xié)助他上洛的諸侯出現(xiàn)。他兄長那位綽號“越后之龍”的好友每當(dāng)要出兵上洛,就被我家那位大膳大夫信玄攪局、死死拖住后腿。身為關(guān)東管領(lǐng)、聲言一生忠于義輝將軍的“越后之龍”謙信公,最終一事無成。

  永祿十年十二月義秋移居越前,住進義景家族給他提供的一乘谷,棲身于安養(yǎng)寺。義景連日舉辦宴席盛情款待,絲毫沒有著急上洛的樣子。其實義景正為越前的一向一揆煩惱,同樣也無力上洛。永祿十一年,義秋在越前舉行元服禮,由義景給他加冠,宣示成年。并且認(rèn)為“秋”字不吉利,改名義昭。義景家臣光秀為他奔走四處,最后建議尋求信長的幫助。心急火燎的義昭于是請求信長出兵。次年,清洲軍護送他順利上京,三好三人眾退出京都。朝廷封義昭為征夷大將軍,同時敘從四位下的官位。流放對暗殺義輝持縱容態(tài)度、慫恿皇廷封義榮為將軍的前久大人。

  然而信長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不愿再恢復(fù)舊時代。最終被信長放逐后,雖然室町幕府已經(jīng)滅亡,義昭卻不愿就此善罷甘休,他要重新上洛。義昭依然長期保持著征夷大將軍的官位,痛失了好朋友義繼之后,他移駐紀(jì)州的興國寺,依然保持著被流放以前的權(quán)威,甚至對京都五山的住持還有任命之權(quán)。為避清洲軍追擊,又移駕到輝元轄下之地,在一個名叫“鞆”的地方開設(shè)流亡幕府,史稱“鞆幕府”。

  此前輝元家族并沒有要與信長為敵的意向,他們只是派遣了安國寺惠瓊,去充當(dāng)信長與義昭之間的交涉調(diào)停。在信長麾下的秀吉與惠瓊進行和平交涉期間,義昭由若江城逃難。后來信長倒是對義昭回歸京都之事作出了承諾,義昭卻得寸進尺向信長提出歸還人質(zhì)的要求,結(jié)果交涉破裂。之后義昭向惠瓊表達了想去輝元領(lǐng)地的希望,但被惠瓊拒絕。原因很簡單,如果接受了義昭的投靠,輝元家族必將引來殺身之禍。自感無法再麻木下去的義昭乘船冒險,突然進入輝元轄下之鞆地,這一步險棋就迫使輝元家族不得不表明立場認(rèn)真站隊。

  義昭向鞆的移動,使一直保持中立的輝元家族迫不得已擺出了反信長的姿態(tài)。同年十一月本愿寺顯如與輝元家的元春應(yīng)義昭的要求舉兵上洛。信長由此找到了進攻輝元家族的借口,命秀吉、光秀征伐輝元。經(jīng)過一進一退反反復(fù)復(fù)的拉鋸戰(zhàn),信長勢力一步一步地向輝元領(lǐng)地擴張。

  為策應(yīng)顯如和義昭,“越后之龍”謙信在手取川之戰(zhàn)擊破清洲軍,但謙信公隨即死去。就連最頑固的石山本愿寺也因力竭難支、不得不投降信長,清洲勢力達到鼎盛。此時義昭身在鞆地仍然發(fā)出無力的呼喚。而光秀麾下家臣中諸如伊勢的貞興、蜷川的貞周等人多為昔日室町幕府的幕臣,他們念念不忘舊主,聽到了義昭無力的召喚。我家滅亡的那陣風(fēng)雨飄搖驟劇之際,我不止一次看到這班昔日曾與我家翁一起陪伴義輝將軍的老伙伴流著淚對光秀說:“人不能忘本。”

  然而時勢一變再變之后,沒想到最終我遇見的當(dāng)初那個年輕和尚覺慶,后來又當(dāng)了和尚。秀吉成為“天下霸主”的年代,義昭辭去了征夷大將軍之職并且重新出家,法號昌山。為撫慰之,會做人的秀吉讓朝廷給予其與皇族同等的待遇。往日的將軍感慨萬千,十幾年的流亡生涯早已削平了復(fù)興家業(yè)的雄心壯志,義昭再次出家。他跟我說:“已奮斗過,輸也無憾了。”

  這個從前叫覺慶、后來叫昌山的老和尚盡力為秀吉與義久家族之間講和的時候,我也來到了義弘身邊,在殿堂前做完勸說歸順的表面表演之后,義弘和幸侃拉我去他們家后園里面,我們一起緊鑼密鼓地進行應(yīng)對即將開始的“九州征討”作戰(zhàn)籌劃。那段日子,我通過跟隨身后的正純,秘密與家康身邊的正信保持聯(lián)絡(luò),我們不希望九州被秀吉吞掉。要幫著義久兄弟先打疼秀吉這個“天下霸主”,然后通過講和謀求表面歸順。這個策略,就是家康“小牧長久手”的策略。

  義弘和幸侃布下殺陣,以勇猛的穎娃家悍將、年僅二十九歲的久虎之奮戰(zhàn)而死,搏殺十河存保等諸多秀吉與四國聯(lián)軍名將,嚇得有勇無謀的仙石秀久拋棄諸將一路逃回四國。被這般丑態(tài)所震怒的秀吉,沒收了秀久所有領(lǐng)地,放逐山野。后人大多以“天下第一的膽小鬼”來責(zé)罵仙石秀久。然而秀吉養(yǎng)子秀次、甚至還有愛將堀秀政在“小牧長久手之戰(zhàn)”又何嘗不也如此落荒而逃?

  從前叫義昭的老和尚昌山在促成秀吉與九州和解的期間,對秀吉的印象又有所改善。秀吉還給了他一萬石封地,他十五年的歸京夙愿終于得以實現(xiàn)。從此昌山常跟著秀吉出征。放棄了“征夷大將軍”稱號的昌山隨秀吉轉(zhuǎn)戰(zhàn)各地,成為世人眼中武家之棟梁。慶長二年因腫瘡之病去世,享年六十一歲。

  “幸侃不靠譜,”信包抹了一下俊俏小胡子,起身拿了半瓶紅酒,取幾個杯洗了洗,分別置于我們跟前,倒酒時冷笑道,“身為九州那邊的家臣,我看他也跟我們這邊的秀吉差不多。讓人信不過!”

  “可你這番酒不就是秀吉送的么?”信照拈杯品嘗紅酒,咂嘴說道,“他送你一箱,才送我?guī)灼俊δ銐蛞馑剂耍 ?p>  “幾瓶紅酒就能把你收買了么?”信包以瓶就口,飲掉剩余的酒,翻了翻眼,夾煙卷兒落座,說道,“他送一車,我也信他不過。這些人跟譜代家臣不同,他們都投機得很。只有譜代,才是跟我們綁在一條繩兒上的螞蚱。不過這年頭的譜代,也越來越不靠譜。分封到了外面之后,個個脫韁之馬,不野也野了,誰能拴得牢他們?”

  “送了我兩瓶,”長利伸著手指,小聲對我說。我瞥他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子,只是抿嘴微笑不語。信照拍長利一下,笑覷道,“都跟長利這樣就好伺候了。信包不好伺候,似乎也對譜代家臣頗有微詞,你不會是暗指分封越前的權(quán)六老爺子罷?他一車一車的地方特產(chǎn)和親手做的腌菜沒少拉回來給你吧?拉我那兒擱著成堆了……”

  “送了我兩車,他做的腌蒜頭和辣韮很好吃。”長利伸著手指,心滿意足對我說。我瞥了瞥他,只是抿嘴微笑。信包伸嘴到爐邊點煙,搖頭道,“算了,先不說這些了。誰忠誰奸,不寫在臉上。板蕩識賢臣,日后見真章。”

  信照納悶道:“吃喝這么高興的時候,你為何忽有這番感慨之言呢?”信包吸了口煙,吞吐煙圈兒成串飄浮而出,仰著頭說道:“你就當(dāng)我喝多了啊,有時候我覺得那些被流放的才是真忠心。林秀貞、信盛、以及信正的舅舅一家,還有那個說趕走就趕走,說召回來上戰(zhàn)場就乖乖回來當(dāng)炮灰的丹羽勘介……你看看林秀貞、信盛,給我們家干了一輩子,如今一把年紀(jì)了,凈身出戶,趕他們走,可有怨言?無非哭著離去,流落在外,多少老年人熬不過一年半載就病死于山野?尤其是信盛,他可是曾經(jīng)侍奉我們家兩代的老臣。信盛用兵冷靜,常被委以殿后的重任,因為善于指揮撤退中的部隊,與擅長進攻的勝家權(quán)六并駕齊名。早從桶狹間之戰(zhàn)在善照寺寡兵與義元大軍奮戰(zhàn)以來,參加我那位當(dāng)家兄長指揮的所有戰(zhàn)爭,幾乎從無缺席。自從伊勢長島對戰(zhàn)一向宗徒顯得力不從心,然后又久攻不下石山本愿寺,信盛及信榮父子兩人竟被流放山野,信盛熬不過一年就死去,才五十五歲。”

  “自從三方原增援家康大敗開始,信盛的運氣就不好啦,”信照夾蝦肉球兒給我,也放一顆到自己嘴里,咀嚼道,“從那次起就急轉(zhuǎn)直下。信盛率領(lǐng)三千兵,去三方原支援家康,看到甲州軍攻勢如此猛烈,信盛率先撤退,致使平手泛秀陣亡,一門死絕。這之后信盛越來越?jīng)]膽氣了,什么叫‘奪氣’?這就叫‘氣為之奪’。當(dāng)然我們兄長對他不滿,也是積少成多。后來信盛在流放中死去,兄長反而過意不去,又將他兒子信榮召回來,讓他返回仕奉信忠。古人常說‘伴君如伴虎’,你看史書上那些朝代,動不動就砍腦袋、甚至滿門抄斬、株連多少族,咱們兄長只是把這些人流放,相比起來算仁慈多了。”

  我小聲問道:“前次聽秀吉告訴有樂,還以為剛剛發(fā)生沒多久呢,怎么他竟死了呀?”信包拈筷子啪的敲開信雄朝我腳邊晃近的大腦袋,說道:“差不多快一年有余了吧?有樂出去跑一趟回來,還以為信盛、林秀貞他們?nèi)栽诩依锬亍:锖浚骂^懵腦,對誰的死活都從來漠不關(guān)心。你知道他小時候有一陣子去跟義昭那個弟弟玩耍得很好,結(jié)果那個玩伴被殺了,他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既不驚訝,也看不出悲哀。就那誰,你還記得嗎?叫周暠還是周皓那個……”

  “周皓應(yīng)該是小一點那個,”信照夾蛙肉放我碗里,吮著筷子說道,“記得我那時也跟其中一個玩耍過。想不起來是周暠還是周皓了,總之他們倆人很相似。義昭這兩個年小的弟弟竟然全都被久秀他們殺了,也真夠狠的。我聽說是義榮叫人殺了一個,久秀也誘殺一個。后來久秀的手下追殺逃出京畿的義昭,還跟你父親和信虎公干了一仗,聽說很慘烈的是吧?”

  “率隊的是柳生宗嚴(yán),”信包擱箸抬眼,向我投來若有感觸的目光,說道,“我聽聞他不忍趕絕,目睹了你父親‘筑后守’大人力戰(zhàn)中銃,仍然浴血奮戰(zhàn),掩護信虎公與義昭撤離。據(jù)說宗嚴(yán)突然出手,斬殺了同行的刺客,一個不留,揚長而去。后來不知怎么走漏了風(fēng)聲,被久秀猜疑,還給宗嚴(yán)穿了小鞋,沒少吃苦頭。我兄長聞知你父親如此身故之事跡,當(dāng)眾竟紅了眼圈,眸中有淚花。從此在他心目之中,你的份量似更不同。”

  柳生莊的莊主宗嚴(yán),并不甘于只在垂柳蔭下做一個土豪。他曾是陽舜坊順慶及后來三好長慶的家臣,與三好家翻臉后又成為信長進入久秀領(lǐng)地的向?qū)АW趪?yán)與久秀屬下的多武峰眾徒作戰(zhàn)時被射中拳頭,隨即在返回柳生谷的歸途半路墜馬生命垂危。那時我和流浪的家翁信虎公遇到他,陪伴他至痊愈。聽聞其長子嚴(yán)勝于辰市合戰(zhàn)中被鐵炮重創(chuàng)后無法揮劍,備受身心創(chuàng)傷打擊的宗嚴(yán)退隱。但其實只是托病引退而潛心研練劍法,宗嚴(yán)起初向“一刀齋”學(xué)刀,其后跟隨“神取”學(xué)劍。自從遇見劍術(shù)大家信綱,宗嚴(yán)先敗于其弟子豐五,隨即請求與信綱再戰(zhàn),敗于信綱。從此宗嚴(yán)心悅誠服,成為信綱的弟子,不久后領(lǐng)悟“無刀取”的奧秘,成為畿內(nèi)第一的劍豪。

  他第五個兒子宗矩日后成為兵法大家,起初在我身邊,隨后成了秀忠的劍術(shù)師傅,跟隨將軍秀忠一同出兵征戰(zhàn),守護在他的身旁,深獲信任,受封從五位下的官職,負(fù)責(zé)監(jiān)視各諸侯。宗矩晚年仍持續(xù)受恩賞,官階晉升至從四位下,領(lǐng)地達一萬二千五百石,得以位列“大名”。秀忠去世后,因見我出家無聊,宗矩親自拉來一車我喜歡的書籍,還讓他的友人澤庵幫我將這些有用的書推而廣之。

  我很高興,畢竟這些書急難找齊,其中主要有明朝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xué)士、內(nèi)閣次輔徐光啟的農(nóng)書,尤其是我覺得對老百姓很有用的《甘薯疏》以及水利、樹藝、蠶桑、牧養(yǎng)之類著作。我委托澤庵盡快將《甘薯疏》抄錄寄給九州的義弘兒子忠恒家里。后來聽說他們薩摩那邊種薯越發(fā)出名了。

  秀吉家族徹底滅亡后的那一年,家康賜封為武士、俸祿二百五十石領(lǐng)地的英國水手威廉·亞當(dāng)斯去琉球逛一趟順便如獲至寶的帶回番薯,并由平戶英國商館長理查·考克斯在我們這兒成功栽培生長,其實并非最早,那是英國人吹的。九州那邊老百姓早就種薯,幸侃最愛吃。義弘兒子忠恒他們派遣家臣吳濟去征服了琉球后,就更不缺薯吃了。其實薯早就從琉球或者別的地方悄然傳去了九州,然后蔓延四處了。稱為“地瓜”的東西甚至當(dāng)我年少時候在清須鄉(xiāng)下也見過,還吃了它的葉子。而在甲州,我們山上還有形狀各異的薯,用糖煮很好吃。

  大約在寬永十年,時為明崇禎年代,徐光啟去世。在他編譯的歷書中,他引進了圓形地球之說,介紹了經(jīng)度和緯度的概念。他根據(jù)第谷星表和傳統(tǒng)星表,提供了第一個全天星圖。當(dāng)時我懷著嘆惋的心情翻看了徐光啟參加編譯的《測天約說》、《大測》、《日纏歷指》等書,其中有他和利瑪竇共同翻譯的《幾何原本》,以及他撰寫的《勾股義》,可惜我看不明白。就轉(zhuǎn)頭笑問阿福:“什么是‘勾股’啊?”身后這位詭異的老女唯唯喏喏,抱著我的小狗一臉懵然。年幼的由羅在奶媽阿福懷里天真地舔著爪,隨即向我吐舌兒。

  阿福在我面前就是這樣,總顯得比那只名叫由羅的小狗還乖。然而我知道,她在別人跟前作威作福。

  宗矩也著書,同車給我送來的就有他寫的“兵法家傳書”和“玉成集”,這些我倒是能看懂。其實他在治政與計策上的成就和貢獻遠(yuǎn)遠(yuǎn)大于其在劍術(shù)上的造詣,秀忠的兒子家光在計略上有疑問時都會去詢問。這也是其受到寵信的緣由之一。世人則多數(shù)將他看成惡吏。

  “信照跟宗嚴(yán)也算是半個同門,”信包抹了一下俊俏小胡子,隨即吸了吸煙卷兒,吞煙吐霧道,“聽說他跟‘一刀齋’學(xué)的刀法。你那叫‘一刀流’是吧,信照?”

  “不提這些了,”信照擺了擺手,忙著夾菜到我碗里,搖頭說道,“我就砍瓜切菜行。咱們家這些小孩都不愛打打殺殺,其實信忠跟他爸爸也不怎么喜歡攻這兒攻那兒,不過我們從小沒了父親,周邊群敵環(huán)伺,處境又險惡,我哥從小當(dāng)家,他也是逼出來的。其實他本來比誰都愛四處去玩。”

  “走上了這條路,想全身而退就很難了。”信包啜飲紅酒,嘆了口氣道,“就好像你家那個勝賴,他就是騎虎難下。本來并不爭著當(dāng)一家之主,偏偏讓他來當(dāng)家了。結(jié)果別人不服,他又沒錢可用,取天下取不成,唯有坐以待斃。就算他想投降都不行啊,即便想講和也講不成,家中其他人不允許他示弱,我那位當(dāng)家哥哥也不接受……唉,我們替他憂心沒用,這個局面難以善罷。”

  我并無求他們?yōu)槲壹夷切┤苏f情的想法。在那位眼神瘋狂的哥哥跟前,其實他們說不上話,就算說了也沒作用,反而難免要使他們自己處境難堪。我知道即使歸順或可避免家破人亡,勝賴身為甲州之主信玄子嗣,他寧死也不會做此抉擇。況且我聽說信長不允許勝賴他們歸降,還明確下令不許高天神城里被圍困的甲州將士投降,讓三河方面致他們于死地。

  我只想去勝賴身邊,設(shè)法幫他阻止開戰(zhàn)。就在暗轉(zhuǎn)念頭之時,聽到外邊有人叫喊:“快看怪鳥!”信雄晃動大腦袋而出,往庭院尋聲覷去,隨即又轉(zhuǎn)返,拉我之手,招呼道:“快跟我出來看怪鳥。信照、長利,你們也出來瞧瞧那些是什么大鳥來著……”

  “想是傳說中的鴕鳥,”我被拉去廊外,鞋還沒穿好,旁邊就冒出了一些好奇的家伙,聚在庭院觀鳥談?wù)摗P判墓珊蟀蝹€茄子出來,伸去喂鳥,說道,“我聽信澄那邊幫他養(yǎng)駱駝的家伙說,鴕鳥大概就是這種形狀……”

  “想什么呢?”貞清趕著那些怪鳥穿庭過院,搖著頭自感好笑道,“哪來的鴕鳥?這是西班牙商船送來的火雞。昨晚你們才吃著它們的肉,今兒轉(zhuǎn)眼就不認(rèn)得它們本尊啦?”

  “火雞長這樣?”就連信包出來一看,也驚訝道,“這副尊容真是太丑了。沒想到它們長這樣難看,你們看那嘴和下巴還挺惡心的。毛稀稀拉拉,皮也皺皺巴巴、疙疙瘩瘩……昨天我直接吃火鍋里的雞肉,沒瞧過其生前完整形狀。要是先看到它們整個樣子,我就沒胃口了。”

  “吃都吃了,還要選美呀?”貞清趕雞道,“番鴨你們也嫌丑,不是照樣吃得很香?別光看熱鬧,過來幫忙!我要把這些雞趕去給阿市那邊,還須分出一兩撥順便送去給阿犬殿,以及犬山殿……”

  我趁幫著趕雞,一路琢磨怎樣開溜。即便不太舍得就此離開這家人,卻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正穿廊過院,忽見前邊有一幫家伙伸著脖子在假山石頭上往高處爬著眺望,有人指著某個方向說道:“信正的小祠著火燒掉了!”我聞言轉(zhuǎn)覷,然而從這邊望不清有無火光煙焰。一人提桶匆匆跑過,叫嚷道:“還愣著干什么,趕快去幫著撲火……”貞清趕著雞問:“怎么回事?”

  “他的書全燒沒了,”一個提桶的家伙往魚池里勺水,說道,“還好他沒事兒。不過也沒什么損失,里邊只堆放有一部書,本來就沒人看。”

  “說不定是他自己燒掉的,”信包招呼我們往回走,搖頭嘆道,“送給誰都不肯要,雖是送給我一本,可我也沒看。咱們回去罷,料想這會兒燒都燒沒了,還撲什么火?”

  信雄拉我回屋,先奔跑而入,趁信包還沒進來,忙捋襪而覷,口中贊美道:“哇啊……不知道為什么就是這么好看!”我紅著臉說道:“沒什么好看的,都有點浮腫了。”信雄拿著足愣眼問道:“可我沒看出來呀,為何浮腫呢?”我忙掩言道:“那是因為懷有……啊不對!懷疑是被你捏腫了唄。”

  信照進屋瞧見,嘖然道:“又干什么?別給信包看見了,挨揍我不護你。”信雄捋回襪子,捧著說道:“沒干什么。嬸嬸說她腳腫,我?guī)退匆幌履Γ嘁粫秃谩!毙耪丈熘^看,見我窘得不行,就掏出一只青蛙,捏其兩腿,攥握在手,往信雄頭上揮蛙拍打。信雄轉(zhuǎn)面問道:“拿什么東西敲我?”隨即臉上又啪的挨了一下,才看見是青蛙。信雄張嘴作勢來咬,瞪眼道:“信不信我吞掉它?”信照捏著青蛙順勢塞入他嘴里,笑道:“不信你真能吞得掉。”

  說著隨手一拍,那只青蛙猛然鉆入信雄口腔,整個兒堵在嘴里。我看他樣子難受,不免擔(dān)心地問道:“他會不會噎死啊?”信包跟人搭完話轉(zhuǎn)身回屋,見狀訝問:“茶筅兒,你在吞食什么?還剩兩條腿在外……”

  “他吞活蛙,”信照笑道,“厲害吧?好大一只肥蛙整個兒吞入口……等一下在信雄肚子里蹦跳,你們看它能不能在里邊跳一整天。”

  “簡直了……”我一陣腸胃不適,轉(zhuǎn)身跑到外邊去找地方嘔吐,聽見信照在屋里叫嚷,“吞下去了!吞下去了!他真的吞掉了……”

  “是吞下去,還是鉆進去的?”鄰院好幾個人聞聲來瞧,紛紛好奇而入。信包在屋里嘖然道,“這也能玩?別玩死他。長利,你去叫大夫來。信照,你們快想個辦法干掉他里面那只活蛙……趕快!看他這樣子,我都要吐啦!還吃什么蛙粥、勞什子的青蛙火鍋?你整一只活蛙鉆進信雄肚子里面鬧騰,這太惡心了!”

  我伸頭往門里說道:“試試用醋灌他……”沒等說完,又轉(zhuǎn)身去吐。聽見信包在屋里懊惱道:“去找一瓶醋來!你拿酒來灌他干什么?浪費我整瓶好酒……”長利說道:“先試試看他喝多了會不會吐出來。”

  名叫信張的灰發(fā)老者仰頭走來,皺著臉說道:“吞了一只青蛙嗎?這都能吞得下去?”我在廊柱后邊望著他走錯地方,又昂然轉(zhuǎn)返,灰發(fā)老者仰面走到我跟前,望著屋梁說道:“你不要四處亂跑。外邊那些壞蛋還沒殺光,若撞見了,隨時捉你去做成醬菜!”隨即徑直走向廊角,見已無路,昂首轉(zhuǎn)回,問道:“哪屋來著?”

  我指了指身后那道門。名叫信張的灰發(fā)老者嗐了一聲,掏個皮囊兒走進屋里,昂首說道:“怎么一把鼻涕一把淚來著,你們灌了他什么?”信照嗆咳著回答:“熱辣的紅椒油。”灰發(fā)老者嘖然道:“那東西不行,用我這烈酒試試看。別人送的馬奶酒,味道酸酸的,也不知咋的了。拿去灌他!”

  我在廊間愣望,只見一個扛銃老僧抱甕走來,嚷道:“醋來了,整甕給他灌下去,看那只青蛙蹦不蹦出來?”灰發(fā)老者瞪眼問道:“不蹦又怎樣?”扛銃老僧握拳往信雄肚皮捶了一下,發(fā)出擂鼓般的聲響,說道:“我以前練過七傷拳的,多捶兩下,樹都會爛心,何況他里面那只青蛙……”信包嘖一聲說道:“別鬧了,快過來幫著一起按住他,直接灌進這甕醋試試看?”

  “出來了沒?”我穿鞋之際,伸著頭在門外探覷,只聽屋里嘔吐聲熱鬧,而且氣味難聞,我捂鼻縮頭不迭,信雄突然蹦蹦跳跳地跑了出來,差點兒把我撞翻。信照嘔吐道,“快拉住他!”

  “咦,為什么反而是你們在里面嘔吐得這么熱鬧呀?”沒等我看清,信雄拉我就跑,他沖在前頭,一路碰撞道,“小嬸嬸,咱們出去玩!”

  我愕然問道:“去哪兒玩?”信雄拉著我東拐西拐,穿廊跑得飛快,頭沒回的說道:“越遠(yuǎn)越好,別讓他們折騰我……”我被他拉扯衣袖,急甩不開,耳聽得背后追趕的動靜居然反而被甩掉了,不由詫異道:“你怎么跑這樣快呀?”

  信雄突然轉(zhuǎn)身摟腰,將我抱起來跑,說道:“拉你跑還不如這樣更快!”抱著我奔進樹多的園子,腳步不停,一溜煙竄出老遠(yuǎn),跑向前邊翠葉掩遮間隙現(xiàn)出的院墻,說道:“瞧,誰也想不到咱們從這邊溜出去,我剛才一路改變了好幾個方向,足以迷惑他們……”我難抑納悶道:“這是要搞什么鬼啊?”

  信雄將我頂上墻頭,說道:“快捉住墻外那根竹枝,我推你一下,你就順勢蕩下墻去。”沒等我聽清,他就推我翻墮墻外,我急忙探手扳住竹枝,隨著竹裂聲響,我摔下斜坡,護住腹間,骨轆轆翻滾,隨即墜進草叢,掉入坡底的清澗里,抓著水邊草藤,濕漉漉地爬了出來,不意信雄從斜坡上急滑而下,撞作一團,暈頭轉(zhuǎn)向。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信雄拉我就跑,奔入林子里,說道:“往這條路,他們猜不到。”我不禁郁悶道:“我更猜不到有這一出……你是吃錯了什么嗎?跑這么快,還拉我跑這么遠(yuǎn),去哪兒?”

  “瞧!”信雄拉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突然竄入大片樹叢,又鉆出來,指著前邊水光粼粼處,說道,“前邊有只小船。果然一直還在那邊靠岸泊著,咱們快去坐船從水路離開,料必沒人想得到……”

  我被他拉上小船,正趴在舷邊嘔吐,信雄突然又蹦下水,趟去岸上,懊惱道:“這船沒槳怎么行?先等我一下,我去拗一根竹子……”不待我回答,他就跑開了。我嘔了一會,才覺得頭暈?zāi)垦V袧u減,身后“咚”一響,信雄又蹦上船,拿著兩根竹桿,說道:“有東西劃船走了。瞧我還多拿了一根預(yù)備著,是不是很聰明?”

  我坐在船頭愣問:“這條河是通往哪里的?”信雄蕩舟道:“這不是河,是養(yǎng)魚的池塘。”我聽了就哦一聲,恍然道:“難怪我覺得剛才一直在轉(zhuǎn)圈兒來著。你帶我到魚塘里劃船,玩得開不開心?”信雄搖著竹竿說道:“記得這邊草多處應(yīng)該有一條水路通向河道……噢,找到了!咱們從這里溜掉,沒人會想到我有這么聰明。”

  我瞅著他撐竿將小船劃進葦草之中,拼命往里擠,最后卡在那里。任憑怎般搗騰,船也不動了。信雄下去推了一會兒,懊惱道:“不行。堵住了,我們下來走路罷,記得前邊不遠(yuǎn)就有小河,應(yīng)該還有船可偷。”隨即抱我下來,往葦中亂走。

  我既窘且惑,不禁蹙眉道:“你要帶我去哪里呀?”信雄搖晃腦袋,不時嘴角冒泡兒,悶聲說道:“先逃出這里再說。”亂竄一陣,突然水陷腰間,我正感不安,信雄忙掙扎著爬去水淺之處,拽我上來,撐著竹篙說道:“前邊有條小船。”

  “然后呢?”我被他放到那條臟兮兮的小破船上,愣著眼問了一聲。信雄伸篙撐船,說道,“然后我把船劃走,誰也想不到。瞧!劃了一會兒,河面漸寬,料來不出半日,從此海闊天空……”

  我低頭看了看腳下,蹙眉問道:“可是船里漏進來的水越來越高了,轉(zhuǎn)眼快漫過腿肚子,怎么辦啊?”信雄安慰道:“沒事,再撐一會兒,劃到河彎那邊或許還能找到更大的船。”

  又撐一會兒,我從水里抬腿說道:“接下來我快要在船里游水了,怎么辦呢?”信雄半身浸泡在水中,蕩舟道:“再撐一陣,就快要到地兒了。”

  “我已經(jīng)踩到地兒了,”我從水下冒頭出來,吐了一口水,只見信雄的大腦袋從河面淹沒。我連忙又潛入水中,撈他上來,一逕撲騰,總算掙扎著游到岸邊,弄了半天才使他吐水而醒,我舒了口氣之余,不禁納悶道,“你怎么不會水性就敢跑來玩船呀?”

  信雄吐著水問:“是不是已到伊賀那邊了?”我搖頭說道:“沒有吧,哪有這么快?”信雄打噴嚏道:“我們先去雄利那兒,換一身干凈衣服,然后吃喜酒好不好?”我問:“去哪兒吃誰的喜酒?”

  “瀧川雄利是我的家臣,”信雄拉我起身,沿著河岸急奔道,“咱們?nèi)ニ抢镛k喜酒,然后洞房,等你被我弄大肚子以后,咱們再回來,既然生米已煮成熟飯,我爸爸只好同意這門親事,讓你成為我老婆。高不高興?你不是一直想嗎?”

  “誰說我一直想?”我聽得好笑,甩手不迭,說道,“我才不跟你跑去伊賀呢!你知道那邊有多遠(yuǎn)嗎?而且我聽你爸爸說,有很多伊賀忍者要干掉你,不如我們先回去吧。”

  信雄扁起個嘴,不肯:“然而回去我又得不到你了。”我看前邊霧色陰晦,惟恐要下雨,就拉他往回走,說道:“那也不一定呀。”信雄掙扎道:“什么叫‘不一定’?我覺得你也想跑出來,不如就一塊兒跑罷!咱們?nèi){川雄利的城堡里,躲起來……”

  我拉著他走,搖頭說道:“可我不想去躲進什么城堡里。”信雄跟我展開了拉鋸戰(zhàn),拉拉扯扯道:“歐陸城堡噢!我讓一伙教士幫忙搞的,用石頭蓋在山上,不容易被伊賀那幫家伙燒掉。”我拉著他沿河邊走,問道:“你為什么跟伊賀那幫家伙打來打去呀?”

  信雄拽著我跟他走,邊跑邊說:“我們領(lǐng)地交界,諸多爭吵。他們豬或者牛不見了,跑來我那邊找,被我趕他們走。他們就冤枉我拿他的豬或者牛藏起來,還有雞鴨什么也跑過來跑過去,平日爭拗不斷。后來他們說我筑城筑到他們那邊去了,又來吵鬧,還干起架來。我讓雄利去蓋一座更大的城在他們那邊,故意氣他們,不料被他們放火燒掉了。我就帶兵去打他們,由于地形不熟,反而被打了。還挨我爸爸罵一頓,我爸爸氣不過,就帶瀧川一益去打他們……總之,江湖恩怨,說來話長。這邊這邊,走這條路,別往回走!”

  我不安道:“要下雨了,你看吧!在荒郊野地里淋成落湯雞一樣,就不好玩了。”信雄拉著我一逕往前走,愣著頭往霧氣陰晦的方向撞去,說道:“走江湖靠的就是全憑膽氣壯,一路闖蕩,刀關(guān)劍林不畏縮,還怕雨淋?”

  果然很快就挨山雨淋了個通透。更糟是甚至沒地方躲雨,樹雖然多,可是避到樹下澆得更濕。這雨下了好久也不見停,眼看天色要黑,我們蹲在一簇蕉葉下瑟瑟發(fā)抖,信雄像小弟弟一樣依偎著我身邊,打著激靈靈的噴嚏。四周蛙聲亂起之際,我覺得他身體里竟似也有蛙鳴回應(yīng),不由納悶而覷,問道:“先前你吞的那只青蛙還沒死掉嗎?”

  信雄拉起衣衫,展露圓圓的肚皮給我看,說道:“再聽一下,是不是還在里面?”我抬手去敲了敲,沒看出有何反應(yīng),就伸耳湊近些聆聽。信雄問:“有沒動靜?”我敲打一記,貼耳說道:“別吵!”

  我側(cè)著頭,聞聽周圍蛙聲驟劇,突然全皆停息,只聽有個蛙鳴之聲透著詭異,從蕉叢里“呱吧!呱吧!”地持續(xù)鳴叫而近,便在信雄不安轉(zhuǎn)覷時,那般怪聲忽又消失了。冷不防卻在耳后大叫,嚇我們一跳,轉(zhuǎn)面只見一個模樣怪異的家伙從蕉樹后仿佛大蛙一樣蹦跳出來,撲到我們跟前,翻著濁眼,張口怪叫:“呱吧!呱吧!”還猛然挨近,伸舌嗤溜溜往我臉頰上舔了一下。

  信雄驚哭道:“妖怪!”拔出短管火鎗,慌張地打那張湊近亂舔的怪臉。我忍不住說道:“雨天潮濕,點不著火的。”信雄亂打道:“我沒點火,就只拿來敲打它伸近的怪異腦袋!”那怪物啪一下掄爪打飛了那支短銃,猛然撲倒信雄,伸舌去他臉上亂舔,趁信雄張嘴驚叫之際,吐出長舌,逕往喉內(nèi)伸入。

  我見信雄要窒憋,忙撿起旁邊泥濘里一顆石頭,擲打那個撲在信雄身上的怪物。嘭一下,往頭上投擊,那怪物猛然轉(zhuǎn)身,向我惡狠狠地?fù)鋪怼\|在半空之際,有箭颼然破風(fēng)疾至。倉促間我沒看清有無射中,耳聽得又有颼響之聲疾近,隨著身旁蕉葉一陣簌然亂晃,怪物突從眼前消失。

  “是什么來著?”信雄從泥水里爬過來惶問。我搖了搖頭,再抓一枚石塊在手,惕防怪物又從四周蕉叢里竄將出來,只聽有人說道,“藤林的蛙妖。傳聞早就不存在了,伊賀那幫家伙從哪兒又找回來的?”

  我聞言一怔:“是傳說中的蛙妖嗎?我怎么覺得好像一個全身沾涂泥漿、不穿衣服的光頭男人來著……”信雄偎在我身邊,惴然道:“人有那么長的怪異舌頭嗎?而且我看它眼睛全是濁白的……定然是伊賀那邊藤林一族秘養(yǎng)的妖精來著,趁我落單,派來吃我。剛才好像伸進我里面去了,長舌一卷,把那只青蛙釣了出來,嗤溜一下吞掉,你有沒看見?”

  “有嗎?我沒看見這么多豐富的細(xì)節(jié)……”我聞聽有腳步聲悄近身畔,轉(zhuǎn)面而覷,只見一個披黑色雨衣的人影趨至,張開一面黑布之類的物事,覆蓋到我們頭上遮雨,說道,“沒事了,周圍都是我們的人。”

  “誰的人來著?”便在我愕望那人伸近的半張豁牙裂嘴的丑陋臉孔之時,信雄瞅著那人眼角傷疤,湊嘴在我耳邊說道,“秀吉的手下。他叫山內(nèi)一豐,是秀吉的心腹將領(lǐng)。金崎殿后掩護我爸爸撤退那場惡仗,初次出陣一戰(zhàn)成名,眼角受箭傷,嘴被打裂,牙齒也被打斷。”

  那人似覺我看到他這般模樣或會不安,便垂下額前數(shù)綹長發(fā)遮擋半邊臉,其另半邊臉卻又眉清目秀,轉(zhuǎn)朝我和顏悅色的說道:“天色不早,請讓末將護送兩位殿下回去。至于那只潛入我們防地的蛙妖,我的部下會搜它出來,殺掉。”

  我環(huán)顧四周,看見好些披著黑色雨衣的持弩人影在蕉林里穿行出沒,驚魂稍定。名叫一豐之人向我拜道:“先前聽聞夫人為我們軍師重虎大人仗義執(zhí)言,重虎大人麾前眾將無不感佩。都想找機會當(dāng)面拜謝,這便順道到我們營地那邊小歇一會如何?也好為夫人更換干凈新衫,兩位殿下都濕透了,怕要著涼。”

  信雄問道:“你們營地遠(yuǎn)不遠(yuǎn)啊?我要溫酒吃,然后去斬華雄……啊不是,斬蛙妖。”

  “蛙妖應(yīng)該來了幾只,”河邊草亭里有個垂釣之人聞聽信雄一路嚷嚷,頭沒回的說道,“先前數(shù)處皆有聞報,至少發(fā)現(xiàn)有三只潛來了咱們這邊,伺機有所圖謀。當(dāng)此情勢之下,兩位小殿下還是不要出來玩耍了,回園子里去更安全些。”

  “不行,我要學(xué)關(guān)公溫酒斬華雄。”信雄挺胸展示肌肉,挨近給那個雨中垂釣之人看畢,收了肥壯的胳膊,說道,“就缺一把好刀!你們可不可以趕快給我做一把青龍刀。要大的那種,七十二斤或八十幾斤最好,掄起來夠勁兒……”

  垂釣之人說道:“不要相信那些說書戲文上吹的夸張之辭。上戰(zhàn)場拿著幾十斤重的家伙砍不了人,反而玩死自己。”隨即提竿,從河中釣起一條大魚,甩將上岸,轉(zhuǎn)面微笑道,“今天我們就吃魚,看我親自給你們做一手好魚!”

  信雄跑出去抱魚之際,那人擱下釣竿,轉(zhuǎn)身現(xiàn)出仙風(fēng)道骨之態(tài),向我拜道:“在下仙石秀久,仰慕夫人為重虎仗義出頭之德,盼能有機會為夫人效犬馬之勞。”

  后來我了解到此人出身美濃,原為信長岳父家臣,岳父家族滅亡后,投靠清洲,服侍秀吉。早年信長被包圍狙擊,秀久跟隨秀吉殿后掩護,以及后來在三方原大戰(zhàn)表現(xiàn)出色。在對淺井的姊川之戰(zhàn),還曾殺掉沖入秀吉營地的敵方武士。在秀吉帳下侍奉之時,他屢建戰(zhàn)功。后來秀久被任命為大將,獨領(lǐng)大軍,先后兩場大敗,漸漸使他走了下坡路。

  他與元親的主力交戰(zhàn),在“引田之戰(zhàn)”雖然仙石秀久曾占有上風(fēng),卻在經(jīng)受元親猛攻后,終被攻下城池。仙石雖然敗陣,但因敵我態(tài)勢懸殊且未犯大錯,因此秀吉沒有追究他責(zé)任。四國征伐結(jié)束后,秀久獲得增封十萬石領(lǐng)地,成為較大的諸侯。

  天正十四年,秀吉任命秀久與元親和十河存保一起率領(lǐng)九州征伐軍,渡海作戰(zhàn)的時候,聽說仙石秀久為了搶功制定了有勇無謀的作戰(zhàn)計劃。依據(jù)這個計劃作戰(zhàn)的征伐軍被家久所率領(lǐng)的九州軍徹底擊敗,包括元親的嫡子信親,十河存保等很多有名的武將因此戰(zhàn)死,震怒的秀吉沒收了秀久所有領(lǐng)地,把他放逐山野。

  在那之后,我收留了他。經(jīng)過家康的求情,天正十八年小田原征伐之時,以客將的身份參加了秀吉的軍隊,他穿著掛著鈴鐺光亮燦爛的鎧甲,建立了出眾的戰(zhàn)功,以致關(guān)東留下了仙石原這樣的地名,就是他當(dāng)時奮勇作戰(zhàn)的地方。根據(jù)他的功績,秀久得到五萬石的領(lǐng)地,重新位列諸侯。后來又因建造名護屋城有功,獲得從五位下越前守官職。文祿元年又因建造伏見城有功,獲封為五萬七千石大名。

  他常跟我混,有飯吃飯,有粥喝粥,從不抱怨。在秀吉死后正式成為我們家的家臣,跟秀忠一起。秀忠擔(dān)任將軍之后,特別重用仙石秀久。雖然在九州征伐時制訂了魯莽的作戰(zhàn)計劃,秀久并非最大的責(zé)任者,不過據(jù)說最先從敵前逃亡的人就是秀久,因而他總是名聲不佳。秀忠并不在乎,因為他自己在世人那里也一樣“名聲不佳”。

  表面上看,仙石秀久和正信、正純父子,還有柳生家的宗矩他們屬于秀忠父子的家臣,然而就連秀忠他父親“大御所”家康也不好意思這樣說。畢竟這些其實是我身邊的人。有了他們,我才敢去三河那幫“遠(yuǎn)三兇徒”的窩里住下。而依靠我,他們得以到家康和秀忠父子身邊大展才干。我們互相依靠,在這殘酷的世道之中掙扎著存活了下來,或許還活得不差。

  我身邊這些人,尤其是正信,獲得了家康信任以后,他與家康的關(guān)系顯得不尋常,甚至家康也提及正信是他的朋友,這種并不簡單的關(guān)系使世人感到了疑惑。因此家康在幕初的大久保長安、忠鄰事件當(dāng)中,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正信所影響,也鞏固了正信在幕府的勢力。而他和家康死后,后世的人評說他為“家康的智慧袋”,意指是家康的智囊,人們認(rèn)為家康的決定不少是由他決策出來的,世人普遍認(rèn)定正信為家康奪取天下的參謀。

  家康死后的一年,正信病重而在駿府城死去,終年七十九歲。他育有三子,長子是正純、次子政重、三子忠純。其奸詐的長子正純繼承了他的領(lǐng)地,后來更增封至宇都宮十五萬石。看上去不奸詐的老二政重一度成為直江大人兼續(xù)公的婿養(yǎng)子,后來改侍前田家。模樣老成的老三忠純一直黑著眼窩跟著我,每次我看到他家這些孩子,我就想笑。就連家康和秀忠父子見到他們的樣子,也很納悶。

  “看看你們的樣子,”一身黑袍、蠟樣面孔的如水柱著拐杖,在草亭外納悶道,“溜出去跑江湖沒跑成,才跑了半天就成為這副落魄的德性啦?”

  信雄用手抓著魚頭啃得滿嘴油膩,瞪眼道:“你再敢亂說,就打你死掉。”

  如水拿了干凈衣服緩慢走進來,擱在一邊,找地方坐,眼望著我,皺眉說道:“你別跟信雄混,還是乖乖回去跟有樂好。”信雄啃著魚頭罵:“你再說,我就打你死掉!”

  秀久連忙起身讓位子給如水坐,說道:“先吃魚先吃魚。這魚大,肥美多汁。今兒我總算釣到一條……”

  “天氣一壞,我這條腿就疼痛難當(dāng)。”如水揉著腿,苦著臉坐到一邊,搖頭嘆氣。“唉,活著真沒勁!”

  我想了想,找出一盒膏藥,轉(zhuǎn)身幫他搽涂疼處。如水納悶地瞅著我,問道:“什么膏來著,起初感覺涼涼爽爽,隨即里邊熱了起來。”

  “撿來的藥膏,”我伸遞給他,覺得搽過了這些黑糊糊之物,他應(yīng)該會舒服很多。“給你拿去搽腿,用來醫(yī)治傷筋斷骨什么的,大概好使。”

  “還用說?”如水揣起了藥盒,冷哼道,“黑玉斷續(xù)膏?我也聽說過此物管用。當(dāng)初被你那老同門村重弄折我這條腿時,若能立刻敷上這藥膏,我何至于會落下如此痛苦?”

  秀久斟酒給他,恭敬地端盞過來,說道:“藥后一杯酒,效果更好。”如水拿杯看了看,飲了一口,皺眉說道:“這酒不好,喝我這個。”掏出腰后一個葫蘆,隨手扔過去。秀久倒酒品嘗,贊嘆:“似是村重的家釀,果然好醇的味道。沒想到你還隨身帶著它……”

  “他送過我一車,還吃剩幾甕。”如水冷哼道,“每次喝他家釀的老酒,我就想起被他弄折之腿。你猜是何樣心情?”

  秀久唏噓道:“然而你們同屬耶穌會的老教友,沒想到你去勸他打消反叛之意,他竟會狠心這樣對待你。”

  “耶穌會又怎么樣?”如水沒好氣的說道,“永祿六年,三好長慶偕同家臣松永久秀等七十三人在堺地受洗。他們?nèi)墙逃眩髞聿灰沧约腋C里斗,彼此互殺起來,誰給誰講情份?尤其久秀,毒死或謀害了多少同道?就連默許傳教的義輝將軍,他也不放過。”

  那是京畿最混亂的時候。天文十八年,將軍義晴病死。三好長慶以四弟十河一存為先鋒進攻晴元。晴元大將三好宗三戰(zhàn)死。晴元轉(zhuǎn)向有姻親關(guān)系的南近江六角家借兵,雙方在京都展開混戰(zhàn),死傷慘重。先是在同年七月長慶命三好長逸和十河一存進攻京都,被晴元軍以洋鎗伏擊,然后長慶親率大軍殺入京都,新繼任的將軍義輝隨六角家族的定賴逃往朽木。

  我出生的次年,弘治二年七月,三好長慶、三好義賢、安宅冬康、十河一存四兄弟在父親三好元長的喪生之地顯本寺,于忌日當(dāng)天舉行一場隆重的祭典。那是三好家族強盛的時期,然而總有走下坡路之時。永祿四年五月,三好四兄弟中最為年幼但最為英勇的四弟十河一存在前往溫泉途中落馬傷重不治而歿。永祿五年四月八日,高政與六角軍聯(lián)合進攻和泉,素為長慶倚重的二弟義賢戰(zhàn)敗身死。

  長慶與久秀等七十三人受洗那年,三月一日宿敵晴元病逝,而三好長慶也在接連失去兩個弟弟的打擊下身體急速衰弱起來,政事盡為家臣久秀所控制。久秀忌憚長慶嫡子三好義興武勇能斷,日后繼位自己恐將大權(quán)盡失,索性將其毒殺。據(jù)說此前十河一存的暴斃也有他有關(guān)。

  由于此事為安宅冬康所知悉,所以久秀又于翌年在已病得精神恍惚的三好長慶面前進讒言,誣告其弟安宅冬康意圖謀反。長慶大怒之下,命安宅冬康自盡。

  永祿七年八月十日,失去了眾親兄弟與長子的三好長慶在無盡的失落與孤寂中一病歸西,也有人說長慶是被他女婿久秀殺害。長慶死后三年才舉行葬禮,享年四十二歲。官至從四位下、修理大夫。

  三好長慶逝世前,反對久秀暗殺將軍義輝的計劃。然而久秀一意孤行,據(jù)聞蓄謀已久的久秀買通長慶嫡子義興的親信,在少主的膳食里下毒。正值盛年的長慶經(jīng)受不起連番痛失愛子與兄弟的打擊,翌年與世長辭,久秀趁機霸占了主君新寡的妻妾,強行納為側(cè)室。長慶養(yǎng)嗣子義繼繼任家督,家內(nèi)實權(quán)為久秀及三好三人眾牢牢握住。同年十二月一日,久秀嫡長子久通敘從五位下的官職,久通之母叫做刑部卿春子,是三好義繼的乳母。

  記得從前在清水寺的時候,久通曾經(jīng)教我怎樣更好地觀察別人說話以及表情的細(xì)微變化。比起我家翁所教,似更精細(xì)。久通最厲害的地方,是在很大的場合,他幾乎能同時快速觀察到許多他認(rèn)為值得注意的人說話、動作及細(xì)微表情變化,并且還包括周圍別人的反應(yīng)。

  信雄突然有很大反應(yīng),魚頭也不啃了,到亭欄邊拉扯釣竿,擺出拔河的架勢。如水皺眉望著他,問了一聲:“你鉤著什么了?”信雄拽著竿道:“能有啥?大魚唄!顯然是大家伙來著……”

  如水皺著眉,神情郁悶地說道:“沒事來鄉(xiāng)下聚什么會呀?一個個全杵到這里,多大的靶子!把各路的仇敵一古腦兒吸引來了,我們連日嚴(yán)加惕防,還不是防不勝防?話說日前殺的那個巖成友通,我都懷疑不是他。真的巖成友通,應(yīng)該早就死在淀城,不知道為什么權(quán)六一口咬定是他……”

  “誰見過巖成友通本尊啊?”秀久斟酒道,“所謂‘三好三人眾’,雖說好大的名氣兒,然而個個皆是神出鬼沒,據(jù)說從前沒幾個人當(dāng)真識得他們長什么樣子。”

  我見如水投眼覷來,似含詢意,便擱箸碗旁,說道:“我見過友通。他樣子白白凈凈,舉止有禮,看上去甚為隨和。他的眉毛很好認(rèn),是這樣子的。”如水見我抬手將眉毛壓低兩旁,呈顯“八”字形態(tài),不由轉(zhuǎn)覷道:“秀久的眉毛不也是這樣?”我抬手在自己眼眉上比劃,搖頭道:“他是輕微的‘八’,友通是濃重的大八字。其家族里幾個兄弟差不多全都這模樣。”

  “明白了,”如水點了點頭,轉(zhuǎn)望秀久,說道,“按她意思,你是小八,友通是大八。”

  隨即抬手往亭外招了一下,喚來一個黑著臉的年少家伙,吩咐道:“松壽兒,你護送兩位殿下去一豐夫人那邊更衣,順便喚一豐過來。”

  看上去并不能說會道的如水,后來幫助秀吉與輝元家族談妥,使輝元家正式加入秀吉麾下。隨即如水接受了耶穌教的洗禮,實際上他也使用刻有“SIMEON JOSUI”字樣的印章。有人說他以前就曾受洗,不過我聽彌介、亦即村重說如水是去看別人參加教眾的私下聚會,他從前常常混進去聽,并不說話,也沒說入不入教。村重一直懷疑如水這家伙信不過,并沒正式拉他入教。然而村重經(jīng)歷人生大變之后,出家遁入禪門。反倒如水卻接受了耶穌教的洗禮,盡管他為免引起步入晚年的秀吉不快,表面上也裝作拜佛。

  從秀吉野望,到終于稱霸天下,離不開如水的輔佐之功。秀吉在鞏固了自己作為信長繼承者地位之后,開始著手部署自信長時候就遺留下來的四國征伐。但由于在北陸方面存在不穩(wěn)的跡象,所以秀吉沒有親自參加進攻四國的戰(zhàn)斗,而是派弟弟秀長代替自己為總大將。如水則擔(dān)任秀長的監(jiān)軍一起去了四國。作為討伐軍同行的還有秀長的外甥秀次、八郎秀家、蜂須賀正勝和家政父子,以及輝元、元春、隆景等人率領(lǐng)的加盟兵馬。大軍從三個方向同時登陸。迎擊的四國霸者元親原先只預(yù)測到秀吉會從一處攻擊,卻沒有想到會是三面同時登陸。此時,元親四萬軍隊要面對超過十二萬的討伐軍。

  戰(zhàn)斗還沒有打響,一些原本臣服于元親的豪族就相繼投降了秀吉,只有元親為了防備四國征討軍而新筑的植田城仍然掌握在自稱秦氏后裔的長宗我部家族手中,該城由同族的將領(lǐng)率三千人鎮(zhèn)守,元親親自為后援,準(zhǔn)備與八郎秀家一決勝負(fù)。指揮八郎秀家軍隊的是整個遠(yuǎn)征軍的監(jiān)軍如水,他利用鐵炮這種新式武器密集攻擊植田城的兩座支城,巨大的響聲使守城兵大為驚恐,不戰(zhàn)就棄城逃走了。如水傳達了將阿波作為主戰(zhàn)場的意見。于是,本來的三方面聯(lián)合進軍變成了合而為一的阿波攻略。阿波是長宗我部家族苦心經(jīng)營的防御陣地,擁有號稱難攻不落要塞的巖倉城,為了拔掉這枚釘子,如水心生一計:“此城乃是要害,僅憑人力難以攻取。要用計謀,攻敵之心,此城就會不戰(zhàn)而降。”

  如水派人在城外修建了比城內(nèi)的崗樓還要高的井樓。使城中的一切盡收眼底。然后,他又命人在井樓裝上大炮,向城里不斷炮擊。在正面戰(zhàn)場上勇猛果敢的士兵們,卻對這種遠(yuǎn)程武器十分害怕,在堅守了十九天后終于棄城逃走,全部退回了土佐。就像如水所預(yù)想的那樣,在阿波最大要塞巖倉城陷落后,其他城中的守城軍隊也陸續(xù)退回了土佐。最終,孤立無援的元親接受了勸降的條件,與秀長和睦,得到了仍以土佐為領(lǐng)地的安撫。

  在清須鄉(xiāng)下草亭吃魚并且?guī)腿缢胪鹊臅r候,我還想不到日后我會暗助與如水作戰(zhàn)的元親在四國攻防戰(zhàn)不利的情勢下安然脫險,實現(xiàn)以臣服秀吉換取家業(yè)保全的和解。

  在草亭前施禮的黑臉家伙是如水的兒子長政,后來被人們調(diào)侃為“坑爹少爺”,與父親如水同樣是諸侯中的“吉利支丹”,亦即耶穌教徒,但是后來棄教。我去聚樂第居住的那些日子,他父子都曾經(jīng)想忽悠我去讓他們牧師洗,被我拒絕。

  “我拒絕更衣,”信雄拉扯漁竿,搖晃大腦袋,較著勁兒道,“這會兒捉了條大魚,看我拉它上來……”

  如水伸頭往河里瞅了瞅,皺眉道:“松壽兒,趕快去喊一豐過來,順便把家政也一塊兒叫來。有大魚咬鉤!”

  我忍不住也探頭而覷,納悶道:“多大的魚呀?要這么多人來拉……”如水伸手拉我,急阻之際,喚道:“不要伸頭去看。當(dāng)心!”

  我縮頭不及,水中倏然探出一只手,將我扼喉攫出亭欄之外。此時信雄拉斷魚釣,跌撞老遠(yuǎn),水花濺綻之處,竄起一團黑影,撲上草亭之頂,往亭中接二連三飆射尖刺。便趁此時,河里探出之手拽我摔落。

  如水唰的打開杖中傘,旋舉于頭上,颯颯蕩開接連射入亭內(nèi)的銳芒。搶在我跌出亭欄之際,隨手一伸,抓住我腿足,拉在半空之中。仙石秀久盤腿端坐,拈杯撒酒,揚手灑向亭外,紛潑而來的卻不只是酒水之珠,其中夾雜寒芒星星點點,悉數(shù)濺射在水里探出的那只手上。秀久隨即揮袖,撩出一刃飛芒如弧虹,唰的掠斷那只欲縮不及之手。頃又再拂衣袖揮蕩數(shù)下,刃擊水面,隨其撩芒掃掠之勢,河中接連綻出血花。

  如水拉我回入草亭,皺眉覷看水面染紅一團,低哼道:“你每次都不留活口。”秀久仰望亭頂,說道:“上邊還留一個給你當(dāng)活口。賭十枚永樂通寶,我看不是沖信雄來的伊賀殺手,而是沖她來的三河流忍。”

  “我不打賭。”如水移傘而視,隨著破風(fēng)聲疾至,亭蓋上邊傳來滾動聲響,有影急墮下水。黑傘收攏,如水探頭往外張望,皺眉說道,“一豐放箭太快,也沒給我留一活口。你們這樣做事不行,潦草!”

  名叫一豐的疤臉之人綽弓走近,在河邊轉(zhuǎn)覷道:“死了嗎?沒看見中箭的尸體浮上來。只有一個家伙浮出水面,身上創(chuàng)口……一二三四五六。六道傷口,仙石削了六劍,全中。”秀久倒酒自飲,在亭內(nèi)頭沒轉(zhuǎn)的說道:“七。你還沒算上我削斷手臂那一劍。試試撈上來瞧一瞧是什么來歷。”

  “人死了,什么來歷都不再是啦。”河上有舟蕩近,船頭一個光膀之人伸篙撈起水草邊的那只斷手,拾去察看,隨即遠(yuǎn)遠(yuǎn)扔掉,憊懶地直起身笑道,“秀吉大人派我們來接兩位偷跑出來的小殿下回園。趁這會兒雨小了些,趕快上船。”

  我從如水身后投眼而望,認(rèn)得撐船的束發(fā)蓬松花衫少年是利家的兒子利長,至于光身蹲在船邊的另一個持篙之人,不用說便是懶洋洋的慶次。他在煙雨濛濛中伸著懶腰,吟詠詩作:“古渡沙平漲水痕,一篷寒雨滴黃昏。蘭枯惠死無尋處,短些難招楚客魂。瀟湖聽雨宿孤舟,滴滴分明千斛愁。虞舜不沖天亦泣,余聲酒竹半江麗。”

  慶次自己作的這首漢詩,名為“瀟湖夜雨”。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
主站蜘蛛池模板: 巴青县| 郁南县| 迁西县| 达拉特旗| 扎赉特旗| 昌平区| 江油市| 塔河县| 民丰县| 淅川县| 乐亭县| 巴南区| 巴林左旗| 边坝县| 平遥县| 来安县| 灵川县| 普定县| 安吉县| 广昌县| 应城市| 云阳县| 芒康县| 定西市| 景谷| 临漳县| 大城县| 吉木乃县| 乐亭县| 保山市| 渝北区| 塔河县| 靖边县| 石家庄市| 阆中市| 偏关县| 张家界市| 汝州市| 如皋市| 扶风县| 陆良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