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玄進軍天龍川之前,曾高興地帶領全家去看海。
包括親族子弟、女眷、小孩兒們,也跟他年輕一輩的兄弟子侄蜂擁而往。許多人從甲州、信州一帶的山里出來,平生頭一次看到波瀾壯闊的大海,那般觀感定然好難磨滅。
家人們興高采烈地聚集在海邊,與信玄一起面朝大海,激動地淚流滿頰。
這天,信玄告訴大家,他預備領軍上洛平天下,首先要進軍天龍川,消滅遠江、三河之敵,其中包括龜縮濱松城的家康,及其背后“清洲同盟”的援軍。信玄氣勢如虹,在帳篷里提筆給久秀大人親手致函,告訴久秀:“遠三兇徒之殲滅,指日可待。”
寫完信他將筆一扔,脫鞋跑去海邊,與全家人手拉手踏浪嬉水。稍后并肩而立,一起默祈勝利,忽然巨浪劈頭打來,將他們澆淋成了落湯雞,信玄腦袋上的“丁”字帽也軟蔫蔫地耷垂而下。
拿下東海巨人遺留之地、順便看完朝思暮想的大海后,經過大約一年的準備,信玄從甲府的躑躅崎館起兵三萬五千余大軍,目標直指京都,討伐信長,獲取皇旨冊封以號令天下。
“美男子”信友率秋山軍中途離隊,悄往巖村城移動,出奇不意地向有樂姑媽阿艷統領的遠山一族撲去。與此同時,本愿寺顯如號召門徒加強攻勢拖住清洲軍主力,以遍地一揆響應信玄。越前的義景為呼應信玄,移兵惕防“越后之龍”乘機有所圖謀。不過謙信大人并未出兵援助致函請求幫忙的信長。
信玄抱病發動“三方原大戰”,進逼家康居城濱松。雙方一度膠著,隨后泛秀率領的清洲援軍被甲州騎兵突破,清洲同盟全軍總崩。家康雖逃得性命,已無力阻擋甲州軍。第二年信玄乘勝進軍陸續攻破三河諸城。然而在即將展開與信長一決雌雄的大戰時,信玄突然病歿。時距全家去看海大概沒過三年。
信玄一生從十六歲上陣,較大的戰斗大約打了八十場。在這些戰爭中,只有三次是信玄被迫防衛,其余都是進攻。而在其余的戰爭中,攻城戰就占了四十八次。而信玄的攻城手法,也是以強攻、困城為主,有時為了一座城池甚至要付出幾個月以上的時間,不攻陷就決不退兵,這一點與《孫子兵法》所言“攻城為下”的主張是大相徑庭的。他為此窮耗了許多精力,平生開拓領地達八十五萬石至九十余萬石之多,除了信長,能與之匹敵的也唯有輝元的祖父元就。
我小時候在東海,其實早就看過大海了,還拾了許多好看的貝殼兒。但我忘不掉全家去看海的那般熱烈場景,尤其在有樂他們家越來越多人蜂擁來看巨洞的時候,不知為何使我又想起了巨浪拍打全家、人們淋成落湯雞的狼狽奔竄情景。
天亮之后,那個地方已經密密麻麻的聚滿了許多人。我遠遠地望著他們圍在巨洞四周,七嘴八舌的談論。不時聽到一些人咋呼說有東西要從洞里出來,受驚嚇的人群嘩然后退,起初紛紛跑開,因見沒動靜,又慢慢圍聚而回,然后又聞別人咋呼說巨蛇要從洞里出來,人們驚恐紛逃,猶如潮水滾涌,四散奔竄。后來又聽說沒有東西從洞里出來,人們才驚魂甫定,畢竟難抑好奇,又遲疑地返身聚回洞邊伸著脖看。
接近中午時分,昨夜我躺過要睡覺的地方已經人山人海。那個據說布局奇異的園子被聞風趕來看熱鬧的人踏平,我已無立足之地,早就穿起靴子去路邊的涼亭里憑欄打盹。
夕庵氣急敗壞的走來,一路嚷道:“誰要你們破壞那些結界?所有布置全給搞沒了,屋子還在不在?”我聞聲睜眼,望見幾個老頭陪著夕庵和兩個黑衣老僧擠進人群,一個蒼發老叟憂慮的說道:“聽說他們把屋子拆掉了,發現底下有個大洞。信張和雄久他們測探過,里面深得很!”
“楠長諳說,從前整修過屋子幾次,并沒發現底下有什么古怪。”有個謝頂老頭滿臉疑惑的張望道,“當時也沒看到屋下有洞。我問過雄久,他父親奉命監工翻修之時,他也在旁。并沒發現屋下有任何異常,早年也沒有出現這個窟窿。”
夕庵叫苦不迭道:“唉呀,你們呀!我聽先輩的老人說,那屋子是暗藏有封印的,你們把它拆沒了,怎么行呢?底下發現了什么古怪?”名叫信張的灰發老者領著幾個和尚迎上前說道:“屋子下面除了同別處一樣的土地,就是有個巨大窟窿,他們說是蛇穴,還撿了張好大的蛇蛻之皮。瀧川和利家在那邊召集敢死之士縋繩而下,進入察看,每次都因繩子不夠長而返回,正在調集更多繩索連成一條更長的繩索,再派人下去查看究竟。”
“那個地方本來就不該再住人,”夕庵在一堆老頭中間埋怨道,“早已廢置多時,不是沒有原因的。你們怎么又安排人進去居住啦?”
“那要問貞勝,”名叫信張的灰發老者昂著頭說,“他就愛攛唆主公胡搞一氣。這不又瞎整了嗎?”
“誰瞎整啊?”一人越眾走來,眼神瘋狂而覷,冷哼道。“你們又在這里胡搞什么啦?咦,天還沒亮就拆我房子?”
秀吉聞聲連忙擠過來說道:“主公啊,天早就亮了。你看日頭在正中……”沒等說完就挨折扇一擊,眼神瘋狂家伙瞪視人多之處,惱道:“我聽說你們從天還沒亮就拆房,折騰到現在快過午了,拆出什么名堂沒有?”
“主公!”一大幫老頭圍上前七嘴八舌,謝頂老叟尤其激動,叫嚷道,“照著這么胡搞下去,我看要出事!”
“我蓋安土城,你們不也說要出事?”眼神瘋狂家伙睥睨一班老者,冷哼道,“我將稻葉山城改名岐阜,當初不也有人說是胡搞?你們就會瞎嚷嚷,我給兒子取名‘大洞’,可見有先見之明,預示著今天要發現一個大洞。你們預見到什么了?”
我突然想起一事:“似乎先已有誰提醒過我,說天黑之后會發現個洞,里邊好像有什么東西……”
“里邊有什么東西?”聞聽眼瘋之人詢問,那個名叫雄久的眉花眼笑男人忙趨前稟報,“洞很深。先前縋繩放下去好幾個人漸漸窒息不支,只得又趕緊拉回來。主公啊,還沒探出結果呢。”
眼神瘋狂家伙嘖然道:“看來你們不行呀。瀧川他們呢?平日個個自吹功力如何了得,怎么竟然真氣不夠用啊?”幾個家伙擠過來叫喚道:“不好,快請主公去攔住瀧川大人,他要親自下去了!”
“讓他下去,”眼神瘋狂家伙唰的展開折扇搖了搖,說道,“我為什么要攔阻?”
秀吉擠去看了看,又轉回來說道:“重友他們做了幾個看上去簡易的呼吸袋,還弄了個好大的氣囊給瀧川掛在肩后。正把他往洞里放,說是空氣不夠之時,讓他吸那些氣囊。主公啊,快去看,很新奇!”
一個銀發僧袍老者排開眾人,扛銃而至,大聲說道:“不要去!都退遠些,增派人手守護洞口周邊,拉開繩索把閑雜人群攔開。誰曉得洞里有什么東西受驚擾了要出來?瀧川也是不知死活,居然就冒冒失失地鉆進去,倘若撞見大蛇還在里面,怎生是好?信益,你去提醒瀧川他們,到洞里每隔一會兒先放幾銃轟擊過后再繼續下去。”眼神瘋狂家伙身后有個伶俐小子答應一聲,轉身擠入人叢里。
“那個扛銃老頭是信安,”我聞聽銃鳴悶響,從亭欄邊站起來望著那個方向,聽到一人在身后說道,“他娶了信秀公的姐妹秋悅院,兩家從而親密,信安和年少的信長殿都喜愛猿樂,因此兩人關系很好。但是信秀大人去世后他與犬山城主信清因為領地糾紛和信長殿疏遠了關系。甚至一度徹底敵對,曾支持信長殿的弟弟信行謀逆。被流放后逃到龍興公子之父義龍麾下擔任家臣。義龍死后作為龍興的家臣抵抗信長殿,結果都以失敗告終,龍興家族被消滅后,信安逃到京都。信長殿看在同族的情份上原諒了他的罪過,并且賜予他美濃白銀的住所,此后擔任安土城總見寺主持。他的兒子信家則擔任信長殿的嫡子信忠大人的家臣。”
我見那個伶俐小子又轉返,問道:“他是誰啊?”身后之人說道:“他叫信益。犬山城主信清之子,信長殿的堂侄。盡管父親信清與信長殿鬧翻,但信益仍侍奉信長殿。這家伙在茶藝之道留有不少逸事,而且常說要拜你為師。”
我轉面笑覷,模仿眼神瘋狂家伙之狀,睥睨道:“真的嗎?”
“咦,右近和蒲生大人也過來了。”我身后那人朝涼亭外打了聲招呼,隨即微笑回答道,“你們先聊,改天我帶信益來拜師。到時候收不收,是你們的事兒。”
重友打招呼道:“三齋,你要去哪兒?”那人從我身后走出,到涼亭外說道,“你們聊,我去那邊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大蛇。”
友閑從另一個方向走來,悠然道:“有就正好捉來做火鍋吃。”
蒲生搖頭說道:“真有那么巨大的蛇,早都成精了。能讓你們捉來吃?”重友微笑道:“連你都這樣說,恐怕是真沒有了。”
“你聽說過‘浮生幻鏡’么?”我小聲詢問。“我看見有個人急著尋找這樣物事。它有什么用啊?”
“聽說過這么一種東西,”蒲生沉思片刻,說道,“總有人想走捷徑,變著法子找路子弄虛取巧。然而這種虛幻的東西在現實中未必果真存在。”
友閑在亭畔笑覷道:“我聽說有些人總愛尋找這類東西。聲稱此物大概能使人穿越回過去某個時候。甚至有人相信它能幫你重頭再來一遍。”
“不要相信這些。”蒲生搖了搖頭,說道,“人生沒有二次機會,玩好玩壞只能活一次。”
“可悲的人生往往是,”重友嘆道,“玩好和玩壞都是同一個結果。無論干的好,還是干不好,結果是同一個樣。再努力也同樣落得糟糕的收場,那才是最糟的人生。倘若處于這樣的時代,才是最糟的時代。”
“沒想到重友這么悲觀,”友閑微笑道,“在你眼里,現下算不算好時代呢?”
“起碼不是最糟糕的時候,”重友眺望蒼梢遠巒,說道,“真正糟糕的時代,是你只能說好、不能說不好的那個好時代。但愿我們不要趕上那樣的好時代。”
誠如哲人所慮,許多年后,秀忠父子的幕府終于正式控制朝廷。逐步完成鎖國,禁絕傳教,同時對寺院也大加控制。使這里的人們經歷了“葵三代”越來越壓抑沉悶的歲月,甚至連歌舞宴會也一度嚴令禁止,將所有反對聲音完全封殺。重友趕上這樣的時代,晚年陷入苦難。
“我聽聞,光秀和家康他們眼里過去才是好時候,因而志在復古,盼著世間一切倒退到他們心目中從前那般所謂好時光。不少人也和他們一樣,認為那樣的未來才是理想年代。你覺得未來會不會更好?”友閑含笑問道,“畢竟你的信仰不同于他們,或許你的信仰會讓你相信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將來未必光明,”重友蹙眉沉思道,“未來可能更黑暗。后世的人們恐怕要比先前的一代代人更悲悵、更絕望也更迷惘。任何信仰都不足以使我對此感到樂觀。”
“喝咖啡也會導致抑郁,”秀吉從亭子外邊路過,轉面說道,“不一定比濃茶更能讓人興高采烈。我看重友就是咖啡沒喝對份量,容易抑郁,情緒低落起伏,時而悲觀絕望。我告訴你們,眼下是最好的時候,按咱們主公這路子走,將來會更好。為什么呢?你瞧連我這種流落無依的貧苦農民,都能有機會跟你們一起混出頭,不論出身貴賤、人人有機會,難道這不算好時候嗎?”
友閑打了聲招呼,笑問:“筑前啊,你們在那邊發現了什么沒有?”秀吉揚著手上一捆繩子,搖頭說道:“還未發現什么。繩子不夠,須要趕快四處去找。你們不過來幫忙,在那兒閑嘮啥?”
蒲生望著我,似是正要說什么,亭外好幾人接連叫喚:“賦秀大人,主公喚你!”秀吉拿著繩圈忙跑上前,說道:“主公啊,氏鄉和友閑、右近他們在亭子里邊。要讓他們干什么?我這就幫你喚過來……”名叫信張的灰發老者昂著頭說道:“其他人不需要。主公讓蒲生挑幾個得力之人去幫瀧川的忙。趕快!長秀這邊有個十字黑袍教士已下去察看了。”
“他收的那個名叫提教利的家臣也下去了嗎?”秀吉撓嘴說道,“不如我也喊個人下去幫忙。如水!”
名叫信張的灰發老者昂著腦袋說道:“如水被村重囚禁折磨之后,落下腿腳不便的毛病,喊他干嘛?”秀吉轉面吩咐:“如水,你讓全登也跟著長秀那個名叫提教利的家臣下洞。”
“不行,咱們也得喚人下去,”扛銃的銀白短發老僧聽到,連忙轉身叫喊道,“順慶,請你看看澤彥禪師那個徒弟在不在附近,咱們趕快派他跟著下去。你們興福寺也出一人……”
“信安,又搞什么?”眼神瘋狂之人轉覷那扛銃老僧,皺眉說道,“你們要在那個洞里開宗教辯論會、順便比賽爬繩嗎?里邊人已經夠多了,不要再擠得出不來。”
“關氏勢力的首領關盛信,”名叫信張的灰發老者昂著腦袋,朝蒲生身后轉出的一個長髯漢子稍微點了點頭,瞥目望向順慶旁邊一個平頭短發的披袈之人,說道,“加上興福寺防御力量一員的順天,有他們二人,我看差不多了。”
瀧川在洞里罵:“誰踩我頭?”秀吉從洞邊跑過來說道:“主公啊,瀧川從下面爬出來了,額頭還有個鮮明的腳丫印跡。”一大幫人圍過來紛問:“有何發現?蛇有多大?”
“里面啥都沒有,除了一塊石頭。”瀧川坐在地上,滿身泥土的說道,“底下早就被坍塌的泥石封堵住了。那塊石頭半陷在泥中,不過形狀很奇怪。我料到你們一定會很好奇,就用幾條繩索將它纏繞著讓洞口那些家伙試試看能不能拉上來。等會兒你們看到就曉得有多奇怪了。”
我也覺得那塊石頭很奇怪,而且樣子還有些嚇人。即使我只是坐在亭子里,看見幾個家伙抬著它匆忙走過,亦感到心頭莫名的滯悶憋迫。仿佛一團烏云掩過明月,連周圍的景物都變得陰晦沉暗。
阿初她們來遲了,沒看到什么。好幾個小女孩兒圍在我身邊吱吱喳喳地問個不休,直到一個拿著炭筆和畫布的家伙擠出人群往亭子走來歇腳,才解了圍。我摟抱著阿初,另一只手攬住偎坐腿邊的阿江,轉面好奇地望著那個畫東西的白臉家伙,阿初的姐姐茶茶走過去看畫布,問道:“信正,你在那邊畫了什么呀?”
女孩兒們湊過來看畫布,我也跟著去瞧了瞧。卻看不出那是什么,只像一團胡亂抹擦的涂鴉。然而看了之后,心情卻不好,莫明的悶堵。阿初的姐姐茶茶蹙眉問道:“這到底畫的是什么?”
“混沌,”畫東西的白臉家伙神情沉郁的喃喃自語道,“從前我一直不知道混沌是什么樣子,現在我知道了。或許它就像那塊從洞內找到的怪石一樣形狀。”
“什么形狀?”友閑從亭外伸手過來,指著畫布上那團不知所謂的東西,說道,“阿勝還是沒畫出它最讓人感到驚怖的地方。有人說它像數不清的蚯蚓凝合在一起,構成了那個奇怪的形狀。也有人覺得它像許多條蛇而不是蚯蚓凝結而成,更多人卻認為它根本就像大蛇蜷纏成一團,然后遭受四周巨力擠壓,其巨大的身軀萎縮凝固如球,但它又不甘心地掙扎著要釋放出原本的樣子,劇烈扭曲之下變成了那般詭異怪譎形態。”
“那是邪惡的本身,”數個黑袍家伙在巨洞那邊比劃著手勢,口中念念有辭,其中一個白發之人神色異樣的高聲說道,“天哪!你們不該拿它出來。塵歸塵、土歸土,不屬于世上之物,原本就該深埋地下。貿然使其現身于世,必有不好之后果。只怕到那時追悔莫及,世上更加黑暗橫行……”
“這只是一塊石頭而已,你們想多了。”眼神瘋狂之人睥睨道,“不過單憑形狀而論,天下奇石,莫以為甚。”
“難道這便是傳說中的‘蛇石’,神圣之物啊,主公!”秀吉湊近贊嘆道,“巨蛇化身成石,說不定還是蛇神來著。這都被你搞到了,真不容易呀,可見主公乃天下不二之人,沒人能找得到的東西,居然都被你找著了。不過我覺得這個神圣的石頭最好還是應該放它回原處,不要打擾了蛇神休息。然后大家趕快把洞穴封死,不管用多少泥土和石塊也要把它埋藏起來,再請各派法師在周圍念經布咒,重新加上封印為好。”
扛銃老僧也和一班和尚紛紛點頭稱然:“對對,應該扔它回洞里去,重新封死這個地方。它太讓我們心里頭怵得慌了。”
“那就封死這個地方,以后別住人了。”眼神瘋狂之人敲著下巴琢磨道,“至于這塊蛇石,我要……”
眾人一齊勸阻,光秀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率領幾個儒生擠上前苦諫:“主公!這種東西你不可要。千萬切莫一意孤行,你看眼下此處各個教派云集,不論信教或不信的,全都不贊成你留下此物。還是封它回洞穴內為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光秀就愛多事,”眼神瘋狂之人蹙了蹙眉頭,神色不豫的說道,“誰說我要把它留下?雖說我是出了名的‘寶物狩’,愛收藏各種奇珍異石,可是它的樣子太怪,放在我家里也確實有點使人不適。不過天意既然讓我找到此物,怎能違悖天意將它又丟回去呢?我決定把這塊奇石送去合適的寺廟,讓和尚們念經將其好生供奉起來,并且收錢讓人進內參拜觀看。這樣一塊奇石,慕名來看的人一定不少。信安若想迎入你那總見寺里供奉,先繳一筆錢給我作為預付之款。咦,信安跑去哪里了?好吧,順慶呀,你那個興福寺應該也能預付一筆軍費然后迎這塊奇石回廟……唉呀,我還沒說完話,順慶他們溜到哪里去了?嘖,怎么我一轉頭,安土城、清洲城那幫教士居然也皆躲沒影兒啦?你們這樣不行呀喂!一個個膽小、懦夫!”
轉面之際,忽有所見,伸扇朝涼亭指來,喝問:“阿勝,你到底要干什么?”亭子里的白臉家伙舉了舉畫板,怯生生地回答:“畫……畫畫兒呀。”
“瞧你畫的這是什么?不知所謂!”眼神瘋狂之人皺眉說道,“昨天說要寫故事書,今天又變成了畫畫兒。一天一個樣兒,至今沒定下個心。你以后要干什么,我問你?”亭子里的白臉家伙猶豫地回答道:“我想……想寫唐宋傳奇那樣的故事書,可不可以呀?”
眼神瘋狂之人聞言搖頭不已,冷哼道:“別以為生長在我家就該靠我養一世,我能活多久?到頭來你最終還得憑自己真本事去謀生。想一輩子靠寫東西活著,你吃什么?就等著窮死罷!莫拿興趣做借口,畫東西也沒用,不是每個人都能寫點什么畫點什么就能掙到錢糊口,對絕大多數人而言,這些其實是無法生存的沒用行當,餓死的人多了去!為眾人抱薪者,他會被人當柴燒。雪中送炭之人,他自己會死于風雪。舞文弄墨,那是有錢人玩的東西,有權勢有財富并且衣食無憂的那班家伙才耗得起。一般人有時候玩玩還行,千萬不要以為能靠這些東西活著。看你連一塊蛇石都畫不象,還能干什么?就算我留著這塊沒人肯要的石頭都能比你有用!”
我想起一事,連忙離亭走出,揣著疑惑:“記得那個長出胡子的家伙跑來告訴我,將會發現一個洞,要我設法阻止他哥哥拿到里面的東西,難道說的是這個?”
“確然沒錯,這個事情你提醒過我。”眼神瘋狂之人迎面走來,伸出折扇,在我肩頭輕輕拍落,以扇梢按了按,待我轉過臉時,他低聲說道,“我聽了你之言,當時還不太相信你這小姑娘居然還有未卜先知之能,今日看來,果真如此神奇。不過你盡管放心,就算沒你提醒,那塊石頭我也不會留下來自己收藏的,它太難看。真正的寶貝,我想我已經找到了。其實就在身旁……”
我聞言一怔,不解地望著他眨著眼做出神秘的樣子,奇道:“我有提醒過你嗎?”
“不要否認。”眼神瘋狂之人以扇子輕撫我肩頭,低聲哼道,“自己做過的事情,要勇于坦承。”
我聽了更加摸不著頭腦,愣問:“我還做過什么事情呀?”
“裝糊涂是吧?”眼神瘋狂之人睥睨道,“自己做過什么,竟然沒有勇氣面對,還反過來問我?那我也可以這樣說,不告訴你。”
我愕問:“啥時候的事啊?我是怎么跟你說的?為何一點兒都想不起來呀,會不會是由于連日沒睡好,太疲勞之故,以致記性變差……”眼神瘋狂之人以目光示意我跟隨他走去一邊,待離別人稍遠些,他抬起折扇遮掩嘴邊,湊近我耳旁,低聲說道:“本來不想告訴你。然而看你滿臉困惑,我可以稍微提示一下,當時你說剛從采蘑菇的地方迷路或者‘中招’只好跑回來,還說找誰也不如直接跑來找我,可以一并解決很多麻煩事情。你還預言今天我將發現一個洞,勸我不要拿里面找到的東西……”
我聽得嘴巴合不上,眼神瘋狂之人似覺此般模樣可喜,忍不住輕手伸來勾了一下我鼻梁,笑覷道:“你還含蓄地勸我以后盡量對光秀好一點兒,我知道你和他多少有些沾親帶故,不免找機會為他說話來著。其實又何須擔心我會對他不好,我向來視他為心腹,而且亦算得上是親族。對別人我可以國士待之,對自己人就不用假客氣了。至于你那些甲州和信州的親戚,只要他們識時務,肯臣服于我,及早歸順,不僅可保家門無虞,甚至我還封賞他們當城主。這算什么事兒?范禮安神父身邊那個黑奴,就被我硬要過來解除了他奴隸枷鎖,賜名彌助,封他為武士身份,并且承諾他日后積累功勞還可以升做城主。僅以解除黑人奴隸身份而言,我大概可算是有史以來第一個這樣做的人。對他這種異邦之人我尚且如此寬厚,何況你們?”
我困惑道:“什么時候跟你說過這些啊?”眼神瘋狂之人伸手掐我腮幫,嘖然道:“小迷糊!你多少天沒睡過好覺啦?真是個小迷糊。回頭我給你另外安排個睡覺的地方,讓你美美地睡一覺去……”阿初她們在亭子那邊叫喚道:“聊完了沒?我們要跟她一起回屋去了。大姐姐要睡就去我們那里睡,你不要再折騰著又找什么古怪地方了。”
“這樣啊?”眼神瘋狂之人沉吟之間,聽見我又疑惑不解的問道:“什么時候的事情呀?”眼瘋之人嘖一聲,捏著我的腮,瞇起眼而笑道,“唉呀,就是我追你的時候,撞上路邊大牌子,一時暈頭轉向,摸進樹叢里,遇見你匆匆跑來,拉著我到樹園中跟我說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過也很有趣,而且可愛。然后打了我一下又溜沒影了,剩下我一人在樹叢間亂尋,兀自摸不著頭,走出來看見你在路邊望著重友率領一伙教徒跟信佛的村民吵架……”
阿初她們跑過來說道:“不要又掐大姐姐的臉了,晚上她會悄悄哭得很傷心。”眼神瘋狂之人聞言一怔,手從我腮邊收回,蹙眉而覷,哼了聲說道:“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死了個老公嗎?你們甲州那邊連年打仗,你老公不死才怪呢!我聽說三河兵干的是吧?別哭了,大不了改天我給你報個仇。不過你死了個老公,你仇人家康的老婆也被干掉了,她的頭還送來給我看過,惡心得很吶!有一根筋還留在斷頸處垂下來,沒切割好就急著送給我看,可見家康也是怕我得很。總之你們也差不多算扯平了。別再哭鼻子……如果你想家,那就更不對了。這兒就是家!你們甲州和信州那些地方亂糟糟,人情冷淡,算什么家?別再想那些地方了,或許將來我把那兒封給你生下的子孫們。”
阿初她們說道:“你再弄她哭,我媽媽又生你氣了。”眼神瘋狂之人嘖然道:“你媽媽哪天不生我氣?當初要不是你爸爸狠心背叛我,他會被秀吉干掉嗎?那時我早就跟你媽媽講過,送她嫁過去無非是為了派她去為我們家在別人那里臥底,她老公要是忠心就算了,不忠心肯定要被秀吉他們干掉。這全怪你爸爸他那個爸爸不好,慫恿兒子在關鍵時候突然背后戳我一刀,我最恨這種突然背叛的行為了。他學誰不好,學信玄搞‘背刺’?合該要被滅全家!秀吉舍不得讓你們母女幾人一起死于破城的劫火之中,還率蜂須賀小六他們冒死潛入危城要打救你們母女仨人……啊不,應該是四個,對吧?總而言之,由于你爸爸的背叛,你們不知道當初多兇險啊,要不是你媽聞訊后匆忙遣人悄悄送來個東西暗示我將會遭到兩頭夾擊,幸好我與你媽自小心有靈犀,及時悟解其意,急促撤退,殺出重圍,與家康、秀吉他們拼死沖出一條血路,總之,那陣子四面受敵,還被你父親以及信玄這廝背叛,我們家差一點兒就玩完了!”
“那個東西就是著名的‘小豆袋’,”秀吉湊來一嘴,說道,“袋子兩頭綁著繩子、中間包著豆子,當時主公和我們圍著看了半天,我先發現這應該是暗喻清洲軍將受義景家與淺井家的夾擊。不過光秀他們還不太相信主公的妹夫竟會背叛咱們……”
阿市比信長年小十三歲。父親信秀另外大約還有五個女兒,包括犬山殿和阿犬她們幾個較為低調的姊妹,其中最出名的是阿市。信長這個妹妹從小就十分伶俐可愛,其溫順而開朗的性格使很多人都喜歡她。隨年齡的增長,她的美貌越來越光彩耀眼,博得“天下第一美女”的美稱,成了年輕的武將們愛慕的焦點,甚至就連權六等老將亦為之心折。哥哥信長也格外喜歡這個妹妹。
由于信長舍不得,阿市十六歲那年仍未許人,在這個年代已算晚婚,后來她聽從哥哥的安排,嫁給北近江的豪門領主淺井家少主長政。此人當時十八歲,是一位容姿端麗,剛毅豁達的年輕武將。他真心愛著阿市,雖在阿市嫁來之前已娶妻,但阿市加入后,再也沒有納妾。夫妻倆過著令人羨慕的恩愛生活。他為阿市重新修筑了小谷城,因此被尊稱為小谷夫人。雖然是策略婚姻,卻得到了幸福的生活。
然而好景不長。當信長欲進攻越前的義景家時,長政礙于與義景家是盟友,義景家又曾有恩于他家族,只好破棄與信長的盟約。而阿市雖已嫁為人妻但內心十分掙扎,決定幫助兄長脫離義景家與淺井家的夾擊。她秘密派人送一個物品給還在以為妹夫將派兵協助攻打義景的信長,這樣東西就是有名的“小豆袋”。
逃脫險境之后,信長當然要報仇。長政他們據守的最后據點小谷城被秀吉攻陷,妹夫長政及其父親自盡。當時阿市也請求一起殉死,但沒有獲得丈夫的同意。其夫在臨死前已經托人將兩個男孩子帶走逃命,然后又派人將阿市及三個女兒送回信長處。一年后,信長又命秀吉找到阿市的兩個幼子并殘忍地將其殺害,以求斬草除根。其后,信長便把阿市及其三個女兒送到他弟弟那里,阿市在兄弟照顧下度過了九年落寞的生活。
“小豆袋包含的秘語是我先發現的,”眼神瘋狂之人拿折扇拍開秀吉湊來之嘴,冷哼道,“阿市她們母女在我弟弟長益他們領地這邊住得好好的,你們這些狂蜂爛蝶不要又來破壞她們歲月靜好的幽居生活。尤其是你,猴子!你又湊過來干什么?”
秀吉抬手擋著嘴說道:“主公啊,不好了!有個事我不得不告訴你,他們剛才跑來稟報說你女兒德姬也在她住那邊拆房子,鬧著要找蛇洞來著……”
“啊?五德又湊什么熱鬧?”眼神瘋狂之人聞言轉面而覷,嘖然道,“她拆了多少啦?找到什么沒有?”
“說是找到個小洞,里邊有一窩老鼠。”秀吉捂嘴而笑道,“她們嚷著不敢住了,鬧著要全拆掉。”
“哪屋沒點兒老鼠?不許她拆!”眼神瘋狂之人連忙伸扇亂指,懊惱道,“你們誰快想個辦法把她注意力吸引到別處去,休讓她再拆我房子。那一片全是祖屋來著,經不起折騰!”
秀吉掩著嘴不安道:“主公啊,看到沒有?祖屋那邊似乎冒煙了……”眼神瘋狂之人伸脖張望,惱問:“為什么冒煙?”一人飛奔來報:“主公,信雄公子懷疑他房子里別有洞天,說是鬧鬼,還叫嚷有蛇妖吞了他小妾。于是就放火燒屋了!”
“哇靠!”眼神瘋狂之人一聽,連忙沖過去拿扇拍開來稟之人,急惱交加道,“你們還愣著干什么?趕快跟我去攔住信雄這渾小子,別讓他燒光了我家所有的老房子……”
“這全是那塊怪異石頭鬧的,”夕庵跟在后邊,一逕兒跌撞頓足,叫苦不迭道,“破壞了封印,被你們毀掉了結界就是這般后果了。只怕還有更多壞事要接連發生、次第而來,應接不暇……”
“其實早都破壞掉了,”我聞聲轉覷,看見那個名叫貞清的教書匠模樣家伙站在路邊說道,“我聽家族里老人們說,由于翻修多次,那個地方的結界早就遭到損毀,就算有封印也已弄沒啦。本來院內和屋里的墻壁和地板上有許多符讖銘記,先前被他們翻新時更換過整片屋子里外的木材和石料,這般折騰下來,還能剩下什么封印?而且原先是沒有大洞的,小時候看他們翻修時,我還在這邊玩。并未見到什么蛇穴,如今竟有了一個巨大窟窿。外邊那些所謂奇門遁甲路徑早年也給人改變了許多次,要不然你們誰能進出自如?”
“貞清,不要再說這些廢話。”名叫信張的灰發老者昂然經過,在其跟前稍停,仰著臉看天,目不斜視的說道,“趕快去拉信雄到外邊斗蟋蟀,或者玩斗雞。我那兒有人從埠口送來了一車火雞,你們拿去玩好了。總之不論如何,也別讓咱們家那位傻瓜殿下折騰沒了祖屋。”
“傻瓜殿下就是信雄的外號,”貞清從我旁邊走過之時,微笑說道,“我先去陪他耍耍。請夫人回頭告訴有樂公子,晚上我拎火雞來做火鍋吃吃。”
我悄聲問道:“那個老頭為什么總是仰著頭呀?”貞清小聲告知:“早年他在那邊屋頂玩跳水,脖子摔壞了。后來頸骨硬了就變成這樣子,從此似乎難以轉動和低頭。當然他會告訴別人說那是由于戰斗負傷,但你別相信。”
跟阿初她們往回走的時候,遠遠看見幸侃緩慢地朝這邊走來,向經過他巨大軀影之旁的人詢問:“這么快就散了嗎?”旁邊之人笑道:“我出門時瞅見你從一大早就往這邊走,走到中午才走到這里。走路這么慢,當然散都散啦,回去吧!但愿你趕得上吃晚飯,別想看熱鬧,什么也看不到了。”幸侃懊惱地咕噥道:“這樣啊?那……你們在那邊有沒看見一個眼睛很大又有神、打扮像男孩子,卻又調皮機靈的小姑娘也在看熱鬧?”
“有哇,我不就是嗎?”路過之人睜大眼睛瞪給他看,笑道,“你瞧我這雙眼睛大不大?”
幸侃一怔,隨即郁悶地轉面而行。一個哪吒頭的小女孩兒從幸侃龐大圓厚的肥軀背后冒出來,低聲說道:“瞧!我一路上就說你走得太慢了。跟著你可好,什么都看不到了。”幸侃憋起臉不安的咕噥道:“你別跟著我呀,免得你爸爸看到了又罵。”
路過之人瞪著大眼睛,奇道:“阿振,你怎么會跟這胖家伙混在一起?胖子,你如何居然跟她做了一路?”哪吒頭的小女孩兒溜去幸侃巨大的軀影里躲藏了起來。幸侃嗡聲嗡氣的嘟囔道:“不關我的事……咦,她去哪里了呢?”
我拉著阿初她們避到路邊的大片綠蔭里,往樹多處轉去,阿初說道:“那邊跟胖家伙說話的瞪眼之人也是大姐姐來著,不過她愛穿男服出門。”茶茶邊走邊張望道:“高次的姐姐嗎?怎么又扮到我認不出來了……”
我不想被幸侃看到,為免徒惹糾纏,顧不得往那邊多瞧,低著頭只往樹蔭濃密的地方快步而行。阿初挽著我的手,說道:“姐姐,先前你去哪里了?我們可想你了。”我放緩些腳步,說道:“我也想你們了。”她妹妹阿江偎近我身邊,呶著嘴問道:“你是不是去別的地方,跟別人住啦?”
我輕手撫了撫她的腦袋,微笑說道:“就差點兒。”茶茶蹙眉說道:“那個地方不好,有蛇精!”阿初轉面問道:“你怎么知道?”茶茶哼了一聲,說道:“信雄他們說的。先前你沒看見他嚇得一路跑回他屋么?還叫嚷說有大蛇來著!”
我聞言笑謂:“先前他不是還扛著好大一條死蛇去燒烤嗎?怎會又嚷著怕蛇呀?”茶茶搖頭說道:“他不怕死蛇,怕活蛇。”阿初突然笑道:“高次連活蛇也不怕,還馴養了一條,他好厲害。”茶茶搖頭說道:“他被那條蛇咬都不知多少次了。”
阿江笑道:“他還會吞劍。”阿初也學我的樣子,抿了抿嘴,眼波流轉,噙笑說道:“我也見過他吞一口很長的劍,真的好厲害!”茶茶搖頭說道:“他那支叫做‘古靈精怪劍’,有古怪的。哪天我幫你要來玩一下。”阿初點了點頭,又搖頭說道:“我吞不下那么大的東西。”
“這種小東西我一口都吃不下,”正走之間,聽到樹叢那邊一幢舂米屋后有人叫苦不迭的說道,“唉呀,太厲害了!猛就一個字……這東西大的我嘗過,還能吞下幾個,怎么它越小越辣嘴呀?”
另一人嗆咳道:“我舌頭都麻木了,單吃它熬出的這一鍋東西真難……難吃得緊吶!除非你到先前你們拆屋那地方捉一條蛇來放進這鍋濃湯里一起熬。我去不了,昨兒跟信孝跑去看你們拆屋時,由于黑燈瞎火,在庭院草多處絆摔了一跤,你看這膝蓋血還沒全干呢。”
一個似更年小的家伙話聲稚嫩的說道:“沒有熄火吧?昨夜我們在院子里點了燈的,本來很亮堂。”
嗆咳的家伙說道:“那個地方先前好像被誰打滅了燈火。我們來的時候沒看到亮光。”
似更年小的家伙語氣稚嫩的說道:“是不是信雄扔石頭打滅的呀?”
先前叫苦之人簌一聲起身,蹦跳道:“不行,受不了……我要趕快去再生一鍋水來做些清湯漱個嘴。那誰種的番茄我要摘幾個放進去,味道會很贊。”
似更年小的家伙稚聲稚氣的問道:“生一鍋水是何意思呀?”一人笑吟吟的說道:“就是生火燒一鍋水的簡稱。‘那誰’這類詞語其實就是他最先說的,后來我們‘清洲幫’的人全跟著這樣說話了。現在還算好多了,從前他說話更難懂。信照為了將嘴炮練到更快速,從小造出很多簡捷縮略語。不看他獨家的專用詞匯本,小時候我們很難弄明白他的意思。奇怪的是,信雄從小就能聽懂他的獨家語詞。誰說‘傻瓜殿下’沒有腦子?”
先前叫苦之人拿鍋刷洗,蹲在墻邊說道:“就信雄懂我。其實他聰明著呢,本來大智若愚,就是愛犯渾。渾起來就不要理智了,寧可一路錯也要一擼到底。將來會吃虧,所以我要去他身邊幫幫他,多少給他掌點兒舵,免得他把船開到懸崖底下去。”
我伸頭一瞅,果然其中有信照,和那個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在內。其余幾個也都并不面生。
“我了啦個去!”茶茶突然叫將出來,掩鼻說道,“這什么氣味呀?”
我們從墻邊轉出,只見若干個小子在樹叢間一片綠蔓園之畔用石頭弄了個灶,在那兒支個鍋煮東西,飄出的氣味老遠就把我們幾人嗆出眼淚。
茶茶忍著嗆咳,上前伸頭探瞅,蹙眉問道:“這煮的什么呀?”
“辣椒湯,”名叫秀政的白凈小子笑吟吟的說道,“滿鍋紅紅的小辣椒熬成濃湯。這是番邦航海行商的朋友送咱們種植的辣椒,看上去鮮紅誘人,要不要嘗嘗?”
阿初她們紛紛搖頭跑開。
“這個東西叫做地瓜葉,很好吃。”秀政旁邊那小子不顧鍋中氣味嗆咳,匆忙拿給我一捆綠葉新鮮之物,熱情推薦道,“跑船的朋友送來給咱們種植順便嘗嘗的,拿回去清炒就行。”
于是午飯我們就吃這東西。茶茶說她們媽媽去阿犬那邊照顧,要很晚才回來。白米飯已經蒸好,讓我們別等她。
我親自下廚,清炒幾個小菜,大家吃得很開心。午飯吃完已經是下午,我再也撐不住,就到阿初房里小睡一會兒。
不知迷糊了多久,被阿初她們吵醒。我起身到門廊外一瞧,看見小姊妹們在庭園中圍觀高次吹哨。高次伸頭探近一簇茂密的樹叢,吹了幾下,突然冒出一條碩大無雙的巨蛇,將人們嚇得四散奔逃。
我一驚而跳,張開眼睛,見屋內靜悄悄,才省起剛才做了個惡夢。
四周昏暗,似乎已是黑夜,我揉了揉眼,正要又躺下,卻聽到外邊有人小聲叫喚:“夫人,神官夫人,快醒來!”我不由一怔,轉面亂望之際,心下暗奇:“這兒的人不曾如此稱呼我,外邊是誰來著?”只聽那聲音又低喚道:“夫人,快醒一醒!找到你丈夫的遺骸了。你不想要回他的遺體了么,我帶你去看……”
亡夫尸首異處這事一直擱在我心頭糾結,堵著納悶了多時,不知如何那人竟會知曉。我連忙輕悄起身,拉門走出,到廊外尋覷不見那人蹤影,忽疑會不會又是個夢。我蹙眉搖了搖頭,揉眼自語:“該不會是個連環夢吧?”
那人低聲叫喚道:“神官夫人,我在院墻外等候多時了,快跟我來。”我尋聲轉覷,只見廊外院墻那邊的窗外有個黑影探頭探腦。沒等我看清是誰,又縮回去了。我心下猜想:“莫非正信的兒子又鬼頭鬼腦地尋來了?”
周圍靜悄悄,阿初她們似乎已睡正熟。我取巾蘸些涼水揩拭臉面,省起先前在阿初房里睡至迷迷糊糊,被人喚醒已是深夜。
“難得好機會,要逃趁現下。”聽到那人在墻外低聲催促,我悄悄出到院子外,從側邊的門走來,在墻影下尋去,那人在前邊壓著話聲說道,“大概那些家伙全跟他們主公去看奇石了。傍晚下了場雨,聽說那邊土穴突然向內塌陷,沒等人們動手封上穴口,坍塌的泥土就自己填平了那個窟窿。好些人紛紛趕去看究竟。”
不待我更覷分明,那人又晃身閃到了樹影里,不時轉身招手,悄催我跟隨前去。我難免惑問:“你是誰呀?先前說什么遺骸來著……”那人在前邊小聲招呼道:“眼下時機難得,快跟我一同逃出這地方,順便去拿回你丈夫的遺體再走。園中有人巡邏,咱們小點聲。別問太多,到時便知。”
我摸黑跟在后邊,看不清楚那人模樣。望著前邊不時出沒的身影,依稀覺得正純似乎長高了不少,心下暗猜會不會是正純或者他那個同伴潛回來要接我離開。
既然說是帶我去找亡夫遺骸,我心頭撲通而跳,急于探明究竟,路上便沒多問。經過一院落,從敞開的窗戶看見秀吉陪幸侃玩牌。
“玩牌你也出幺蛾子?”秀吉扔牌擲去幸侃臉上,惱道,“看你手里攥著好幾張完全相同的牌,怎么回事?你會不會打牌呀?該不是也和飆歌一樣,只會唱一句歌詞就跑來找人飆歌……”
幸侃咕噥道:“我怎么料到他會點這支歌來跟我飆?偏偏挑我不熟的那支大風歌,一著急我更加記不住了。現在我連那句都記不住了,因為沒睡好,精神差。”
“為什么沒睡好?”秀吉搓著牌問,“你半夜爬他床啦,還是他半夜爬你床?”
“不是這樣的,我和他沒同榻而眠。”幸侃語如悶鐘地嘟囔道,“稻葉一鐵不知道是腎虧或者膀胱不好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他整晚起來開門關門來回尿尿,出出入入折騰許多動靜吵到天亮,攪得我睡不著。今晚我不想去和他睡同一個房間了。”
“有地方給你睡都不錯了,還嫌人吵鬧。”秀吉出一張牌,說道,“回來的人太多,好多人沒房睡只好擠作一屋。就連利家也去和成政還有另外某個家伙擠在一個小房間睡。如若不是因為沒人肯去跟一鐵睡同屋,怎能這么容易就給你找到容身之處?”
“我和佐佐、還有不破光治他們擠著睡同個小地方,那還是原先存放雜物的小房間。”利家打著呵欠說道:“連日回鄉的人越來越多,眼見得房間不夠住下了。大家將就擠一擠,湊合著熬過這些天。”
幸侃抬起胖手揉眼,問道:“有什么辦法可以把稻葉一鐵和不破光治對換一下呢?”
“不行!那老家伙有毛病,”利家搖頭說道,“我不想被稻葉一鐵搬過來折磨到天亮。他一個動作會重復幾千遍還不嫌多……”
幸侃咕噥道:“那……我跟你互換房間行不行?”
利家笑道:“這不是仍還一樣讓我受他折磨?”
幸侃探詢:“我送些古物給你好不好?”
“得了吧,你那些‘古物’。”秀吉笑道,“奇怪的是你竟然能逼真地模仿各家書法。我還不知道你會這一手,藤孝知道不?”
幸侃嘟囔道:“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不要再說這些了,不換就不換。”
“我就鬧不明白,”秀吉不甘心地笑問,“十河存保那樣厲害,他那些飛刀怎么沒扎出你幾個窟窿眼兒呢?”
“他沒戳到我,”幸侃嗡聲嗡氣的咕噥道,“他扔來的那些刀被我提前用阿羅漢掌風打飛了。”
陪著玩牌的小圓臉家伙說道:“十河存保投出的飛刀是可以快速回收的,他另一只手腕間纏繞軟索長鞭,一揮一甩,又能迅即撩去收取飛刀插回肩后匣囊之內,手法利落之極。”
我從院外矮墻下貓腰而行,為免被幸侃發現,小心翼翼地在花草叢畔挪身移步,那人在樹影下朝我打手勢急催,我回了個手勢,聽到有人匆匆奔近前邊院門叫喚:“筑前大人,主公找你。趕快,不要讓他在那邊久等。”
“又要去看那個坑啊?”利家微笑說道,“怎么你們還沒看夠呀?”
陪著玩牌的小圓臉家伙趁幸侃轉面,飛快伸頭去瞧了一眼其手所攥之牌,隨即端然坐正,說道:“無非一個大坑,沒什么好看的。就連那塊怪異石頭也密密麻麻地被各派僧人和法師貼滿了封符,遮蔽本來樣子看不到。說是要搬去澤彥禪師那邊先供放著,不過主公又改變了主意,應該是連他也聽聞政秀寺日前很奇怪地著了火,里面供奉的一面神鏡不見了……”
幸侃聽得眼珠亂轉之際,利家瞥他一眼,笑問:“你怎么愣忘出牌呀?”待幸侃胡亂出一張牌,利家往幸侃眼皮底下跟了一張牌,轉面覷向小圓臉家伙,說道:“該你了。佐佐,你說的那面神鏡沒什么用的吧?它大概早就不在那兒了,天曉得被誰偷偷拿走。主公還曾經問過這事兒來著,言語之間似怪澤彥禪師疏忽大意,近年不夠盡心。是了,秀吉你別玩了,趕緊先去主公那邊侍候。當心點兒,主公越來越嚴苛,便連丹羽勘介他們幾個也跟著信正舅舅一家后面被流放。”
“是長秀的親戚嗎?”幸侃咕噥著問了一句,利家搖頭說道,“也沒親到哪兒去。長秀既不幫著說話,也沒受絲毫影響,在主公眼里照樣寵信不減。秀吉呀,你趕快去!你和他不同,長秀算主公親族婿輩,是他自家里人。”
“看來秀吉儼然已是他主公身邊離不開的紅人呀,”幸侃眼珠溜轉,抓著牌咕噥了一句。秀吉擱下自己的牌,起身推到一邊,伸頭看了看幸侃手攥之牌,笑覷道,“你也可以過來我們主公身邊當紅人呀。看你這么會哄他,將來一定紅!”
“你傻呀?幸侃可不傻!”利家笑著推他,說道,“他在義久那邊是首屈一指的紅人,位居眾家臣前列,何等權威?改投到了我們這兒算什么?以一個新參的身份,擠進眾家臣之列,能排上幾號位子?就算能和你還有光秀他們平起平坐,也遠遠比不上在義久那邊位高權重。換作是你,愿意獨步九州,還是要跑來清洲排列隊末?你趕快去主公身邊侍候著,不要再扯!別等了,你再磨磨蹭蹭,阿市殿下也不見得會這么快就回來,又從這兒經過。除非你想趁阿市不在家,連她女兒們也出去玩耍未歸,偷偷溜去她那院里勾搭有樂帶回來的妞兒。”
“別胡說,那是主公看上的。”秀吉忙推他一下,在門邊轉覷道,“不過我聽說有樂似乎又想暗地里替家康牽線,幫他這好朋友從中撮合。他們兩人也算得是‘發小’,有樂和家康的關系,不是你們能想象的。恐怕就連他哥哥也不曉得有多密切。”
“撮合什么呀?”陪著玩牌的小圓臉家伙趁幸侃轉面,又伸頭去瞧牌,隨即坐回原樣,出一張牌,說道,“家康對于正室的印象很糟糕,我曾經見他嘆息說,除非被迫于無奈,以后不想要正室了。”
我聽了之后直蹙眉不已,本想還要再蹲花草叢間多聽一會兒,小院子傳來開門走動聲響,又有人跑來催促道:“筑前大人,請趕快!別讓主公久候。夕庵、權六老爺子他們都已經匆匆奔去了。”
利家推秀吉出門,說道:“你趕快去!我叫個人過來頂你的牌位。常知,你去把光治拉來陪幸侃玩牌。他在塘后大院那邊看老太太們編織東西。”
我心情郁悶:“有樂到底要搞什么呀?”為免讓秀吉他們撞見,我從花圃里快步急溜,跑進樹叢。不一會兒,經過一處圍墻更矮的小院落,有人從廊間行走而出。
“我又憂郁了,”光秀在庭前長吁短嘆,淚眼汪汪地說。“主公最近似乎將我冷落,跟我說話比以前明顯減少了。唉,會不會把我也流放呀?近年他放逐了不少老臣,甚至沒什么像樣理由也趕走,萬一他覺得我不中意了……”
“最近他忙得很,”藤孝寬之曰,“聚慶之日臨近,回鄉的人越來越多,招呼不過來。你別想太多!”
有人路過打招呼:“二位大人怎么不去看那個怪穴?主公他們剛剛趕過去瞧……”
藤孝轉脖回了聲:“這便去看。”光秀不安的說道:“不知道稻葉一鐵會不會也在那邊?他總是反復向主公告我的狀,糾纏不休,沒完沒了地指責我收他的手下,尤其是他女婿利三……唉,這家伙胡攪蠻纏,使我更加憂郁了。”
藤孝溫言慰之:“一鐵上個廁所都反復來回幾百次,何況找碴兒?你不必往心里去。”光秀搖了搖頭,難抑煩悶道:“我還真就搞不懂,主公怎么會忍受得了他?好幾次看見他參拜主公,竟來回拜了幾百遍,拉都拉不住……”
“你要是經常拜我這么多次,我也受得了你。”藤孝笑謂,“何況主公對于有毛病的人,向來很寬待。他經常關照那些身有殘疾的人,甚至路邊的乞丐。你又不是不知道。”
其子三齋跟在后邊,說道:“有一次信長公路過美濃和近江之間的山中,發現一個乞丐總是在那里乞討,而且只待在這一個地方,就算下雨也不去別的地方避雨,信長公打聽是怎么回事,結果才知道,這個人因為祖先是奉命去殺常盤御前的人,所以子孫后代世世代代都必須在這里受罰,信長公聽了非常惱火,把周圍的居民全都叫出來,當眾拿出二十匹棉布,其中一半給附近的住戶,讓他們照顧這個乞丐,并且要求周圍居民要在每年收獲米麥的時候拿出一點收成給這個人,我們這兒棉花只在三河出產,比絲綢還要稀有。”
“右府拿錢出來照顧那些窮困無依的殘疾人和身有殘患的流浪乞丐,這類事跡其實多了去。其中不少,我們還親眼目睹了。”藤孝嘆道,“說這個人殘暴,他又能殘暴到哪里去,反倒是做的好事沒人知道。”
光秀紅著眼圈說道:“當年我也是流浪無依,跟著義昭流離失所,窘迫得連家小都養不起,妻子靠四處幫人縫衣服弄些飯糊口,那時候我一家委實苦不堪言。要不是主公收留,加以重用,哪有今天?然而,我就怕有朝一日他會厭煩我,尤其是稻葉一鐵從中作梗……”藤孝寬之曰:“沒事兒的,主公是明白人。你要擔心的其實不是一鐵,甚至也不是秀吉,反而是你自己。人生一場大戲,至今你演的還不錯。好好一場戲,不要在自己手上演砸了。”
趁藤孝忙著安慰他,我從院墻外樹影里悄步溜過,追尋前邊那個不時出沒的領路之影,在園林間轉來轉去。不知兜轉了多少時候,前邊出現流水潺潺之聲。
我走出樹叢,兀自東張西望,那人又冒出來,在前邊的樹影里招呼道:“這邊就是后園外了!”我蹙眉走來,問道:“先前我好像聽到你提起我丈夫的遺體,怎么回事呀?”那人在前邊引路,不時從樹影里飄來他壓低的話聲,說道:“三河那幫家伙把你老公的遺骸送來這邊檢驗完了還沒送回去,那時由于天熱而且半途遲誤,尤其是找不著頭也不好驗,停放在這兒許多天,已經腐臭難聞,就在此焚化,裝進骨壇里存放著。”
我聽得懊惱:“先前總覺得我大概沒搞對,卻把誰的頭安到我老公身體上去了,怎么這兒有人說我老公的身體在清洲?到底是頭還是身體沒弄對呀?”又轉了一會兒,那人指著前邊一處掛有“味香壇”招牌的破舊所在,說道:“到地頭了。”
我仰頭看了看上邊的招牌,驚愕道:“然而這里好像是賣腌菜壇子的作坊啊,我老公被他們做成腌菜了嗎?”
樹影里之人說道:“那些不是一般的壇子。”
“那不就是裝腌菜的壇子嗎?”我郁悶道,“別以為我不知道腌菜壇子是什么樣兒的。”
樹下之人說道:“外表只是掩人耳目,其實是骨壇來著。”
我進來四下一望,不禁驚呼:“哇啊,好多骨壇吶!”
那人晃身蹲到矮墻上頭,伸手指了指,說道:“你老公應該好像就在那邊的壇子里。”
隨著其手指點之處,我尋來抱著一個壇子哭:“老公啊老公啊!”隨即感覺不對:“我老公怎會這么大個?”伸頭瞧了瞧后邊貼的紙片兒,懊惱:“靠!又弄錯了……我老公去哪里了呢?”
“哦,你老公嗎?”那人隱入樹影之際,說道,“記得似乎是被光秀大人悄悄差遣手下來接走了,據說已然送回去啦。”
“既然這樣,”我難免納悶道,“你誑我來這里要干什么?”
一人從墻柱后轉出,拍了拍旁邊的大缸,說道:“要把你裝進這個醬缸里。”我伸頭往缸里一瞅,覺得氣味熏嗆,皺起鼻頭后退不迭,說道:“這是裝腌菜的!”
又有個人影從后邊冒了出來,攔住退路,低嘿而笑道:“沒錯,這就要把你腌進那個醬缸里面去。”
我暗覺情勢不對,閃身往大片醬缸和壇子甕子之間走避,眼見四周又冒出幾道黑影,向我欺近,我驚慌道:“我跟你們有冤仇嗎?為何要把我腌成醬菜呢?”
“不腌進缸里去,如何裝載到騾車上偷偷運回三河領賞?”有個花白胡子的家伙伸手來拽我,不耐煩地催道,“什么也別說了,趕快進缸里去。這一缸好醬料都是給你浸泡用的,腌起來定然很夠味!”
我怎肯進去,見勢不好,忙展開身法,便依記憶中小僧景虎所授步訣,在壇壇罐罐之間穿梭走避,讓他們急捉不著。
花白胡子的家伙連攫數下落空,不禁嘖一聲說道:“怎這般滑不留手?你們別愣一旁看熱鬧,快過來幫著一起堵她。”周圍那些家伙齊掩上前,果然我轉寰余地越來越小,慌張之余,腳下一絆,跌向柱邊,有個家伙轉身竄出,伸手來抱。
眼見我就要被抱起來放進缸內,墻下有個破帽兒遮額的家伙嘆道:“還真是女大十八變,當年她到烏衣巷預訂鮮花之時,才不過幾歲模樣,如今已轉眼長成比我們似還高些的大姑娘了。”另一人蹲在靠墻擺放的大缸上探眼投覷道:“她到我們那里訂過花嗎?”
破帽兒遮額的家伙說道:“常客來著。記得有個大嬸還陪她去過花店數趟,好像是用‘周榮’之類名稱訂花送到壽桂尼那邊祭祠,我曾跟車送過一次,不只送往尼姑臺那兒,又順路送鮮花到義元公墓園那邊,大概用的是什么岳承芳之名訂下許多鮮花。”
抱著我之人聞言一怔,在缸邊問道:“這就是那個曾用‘周榮’之類名稱到烏衣巷訂下許多鮮花的小姑娘嗎?”
我不安的詢問:“我是不是差你錢沒給夠啊?”那人搖頭說道:“不是沒夠,錢給多了。”我抬足撐在缸邊,不肯進入,蹙眉道:“這會兒你是要找零嗎?”花白胡子的家伙過來抬我,不耐煩道:“休再遲耽。干完這一單買賣,咱們在遠江三河別愁錢不夠使了。”那人猶豫道:“人活一世,不能只為錢。”
花白胡子的家伙推搡道:“可是沒錢你就寸步難行!”那人抱著我后退幾步,瞥見四下里數道黑影逼近,他皺眉說道:“你們退開!沒錢是很難過,但若沒命就一步也走不成。”
花白胡子的家伙抽刀說道:“然而七對一,看是誰沒命?”蹲在大缸上的那個家伙笑覷道:“七人七把刀,他帶著那妞兒怎么殺出去?死定了!”破帽兒遮額的家伙勸說道:“大家還是一起來一起走罷,不要強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