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秦士遜,自知,罪孽深重,在家,聽候發落……”王修懷戰戰兢兢地說。
翁茂溱的思緒又飄到了半個時辰前,與秦士遜在北寧市街口相逢的情景。想起秦士遜抱著肉餅大快朵頤的樣子,他突然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洪善聞言,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半晌說不出話來。末了,他無奈地嘆息了一聲,說:
“秦士遜確實挾私懷恨……但姜紹康也確實有瀆職之過,茂溱啊,按照我朝律法,姜紹康這個事兒……該怎么處置?”
“回陛下,官員瀆職,如果沒有造成嚴重后果,按律要進行申斥,并且貶秩三等。”翁茂溱答道。
“那這個事情就交給你去調查了!至于董壽,武璋,你們一個是太常寺卿,一個是御史大夫,但是最近朱錦和曹慎修的案子的,你們的審理啊,疑點頗多,不能服天下人之望。要我看,董壽你還是外放做個知府,武璋呢,就還是回你的將作監去吧……”
董壽、武璋聞言,叩頭如搗蒜:“謝陛下!謝皇恩!”
王修懷閉著眼,無奈地微微搖頭,束著手,渾如一個站立的死人。
洪善的目光又轉向了翁茂溱,他拱手站在那里,低著頭,渾如一尊雕像。
“茂溱。”洪善叫他。
翁茂溱猛然抬起頭來,雙手奉著玉圭,靜聽皇帝的話。
“茂溱吶,你執掌刑獄也有二十年了,見到的能臣干吏,諒不在少數。給朕寫個折子,看看哪些人可以提拔起來,放在御史臺和大理寺。越快越好!”
“臣領旨!”翁茂溱答道。
百官的目光紛紛集中在翁茂溱身上,幾乎忍不住要議論起來了。
如果說片刻前,在他們心中,翁茂溱是一個即將被棄的廢官,那么僅此一會兒的工夫,一個將要取代王修懷,成為朝中新貴、平步青云的官員,就走到了朝堂的中央。
——
在古井驛站將養了半個多月后,陶宗渙終于可以下床了。
這一天,在驛站伙計的照料下,他如往常一般吃過早飯。飯后,他扶著一根竹杖,艱難地走出了臥房。
窗外已經是深秋了,一陣涼風迎面吹來,吹得他全身冷颼颼的。他裹緊衣服,試著走下樓,幾個月來沒有正經走路了,走得歪歪扭扭的,不成樣子。不過,好在當他終于下了樓以后,雙腿終于適應了。他順手把竹杖放在一邊,走向前廳。
前廳里尚在忙碌,幾個伙計在庖廚與大堂間穿梭,那個缺了半只耳朵的名叫鄭大的掌柜,正在攏賬。看見陶宗渙來到前廳,鄭大停下手中的活兒,走過來,問:“陶先生來了?身體可大好了?”
“都好,都好!這些天來,辛苦你們的照料了。”
“先生不要客氣,都是我們該做的。”鄭大在陶宗渙身邊坐下,對著后面喊:
“阿二,沏一壺茶來,我跟陶先生說說話!”
“好嘞!”廚房里傳來阿二的聲音。很快,他端著一壺茶,走出來,放在兩人面前。
“陶先生,今天大安?”阿二問。
“多謝照顧。”陶宗渙笑道。
阿二和善地笑了一下,把茶壺和茶杯放在兩人面前,就離開了。鄭大給陶宗渙倒了一杯茶,陶宗渙雙手接過。
“鄭大義士,”陶宗渙喝著茶,好奇地問,“這里不是官辦的驛站么?怎么看著像一個酒樓?”
“陶先生,叫我鄭大就好,”鄭大沖了一杯茶,放在陶宗渙面前,“是這樣,之前這家驛站,的確是官府照應,只是經營不善,日漸破落了。而且,您也知道,陳南府是東西南北往來的大都邑,一般來往的官人,大多會到陳南府去花天酒地,這里反而無人問津了。五年前,我們老板,噢,就是邱三姐,她來到了這里。當時陳南知府正準備奏請關停驛站,邱三姐卻出了大價錢,把驛站盤了下來,就改造成了官私合營的驛站加酒店。我們幾個人,雖然不是驛卒,但是跟著邱三姐,在這里賺錢,也算是快活。”
“看得出,這邱三姐真是女中豪杰啊!”陶宗渙由衷贊許道。
“可不是?三姐來驛站以后,招募我們疏通了門外的井。然后我們意外發現,這里的井水無比清甜,比別處的水都要好。后來,我們又取井水釀酒,就釀出了一種古井陳釀的美酒,往來的賓客品嘗過后,無不拍手叫好,甚至專門有人從數百里外前來品嘗。”
“貴處既然有如此佳釀,為什么不到陳南去銷售?”陶宗渙好奇地問。
“說來也怪,這酒味道雖好,但是只要離開驛站,就不是滋味了。當初也有人把酒帶去陳南,再打開時,就跟一般的村醪相似了。后來大家又給這種酒取了一個別號,叫‘三十里香’,就是說,離開驛站三十里,就沒有滋味了。”
“原來如此。”陶宗渙恍然大悟。他喝了一杯茶,有滋有味地咂摸著。
“那年城陵侯入京,路過驛站,品嘗了古井陳釀后,都贊不絕口呢!”鄭大有些得意地說。
“怎么,你們是見過城陵侯的?”
“我們不但見到了城陵侯,甚至見到了建國大公主。公主真的是……怎么說呢?雖然年過六旬,但一看就是太祖皇帝的苗裔,金枝玉葉,雍容華貴。至于城陵侯么,那長得可真是一表人才。”
鄭大說著,拇指都豎了起來。
陶宗渙憮然笑了起來。
“先生笑什么?”
“我曾在天章閣見過老城陵侯的畫像,就是現任城陵侯的祖父,雖是武將,但是長得極為俊秀,想必城陵侯不會差的。”
“那是當然!城陵侯不但儀表堂堂,而且為人極好,雖然是四世的侯爵了,但是待人彬彬有禮,和善大方,儼然一副君子模樣。”
“鄭大……義士,貴處既然也是驛站,也是客棧,想必每天也都有邸報了?”陶宗渙突然想起。
“有有有!”鄭大連聲說,“每天官府都會送來邸報。先生如果要看,我去找來給先生過目。”
“那就有勞了,若有七月份以來的邸報,還請多弄一些來。”
“都有!我這就去給先生拿來。”
說著,鄭大站起身,走出大堂。
沒過一會兒,陶宗渙就看見鄭大捧了一堆邸報過來。“嚯,這么多!”陶宗渙感嘆,“看來最近朝廷里出了不少事啊。”
“是呀,先生是要在這里看,還是拿回去看?”
“我拿回去吧,免得打擾你們干活兒。”陶宗渙伸手接過來。
“那先生自己能行?”
“能行。午飯還是辛苦送到我那里。對了,來一壇你們的古井陳釀。”陶宗渙笑著說。
“好嘞,沒問題!”鄭大爽快地答應了。
——
正午時分,翁琴緣右手提著一個食盒,左手提著一壇酒,步入后院的客房。
邱三姐和俏兒去了京城以后,在鄭大的堅持下,翁琴緣終于離開廚房,接受了酒窖的活兒。因而一直以來,她只聽說后院住著一個養病的客人,卻也從不曾與這位客人接觸過。若非今天前廳忙得不可開交,她也不會到客房這里來。
她上了樓,在上房門前停步,放下酒壇,抬手叩門:
“陶先生。”她輕聲喊道。
門很快打開了,她迎面看見了一張淚痕斑駁的面龐,隨即,驚訝得長大了嘴巴。
站在門前的陶先生,看見她的時候,也驚得說不出話,手中的邸報悄然落地。
“南塘先生!”翁琴緣失聲喊道。
“是你!快請進!”
說著,陶宗渙從地上提起酒壇,請她進入屋內,轉身把門關上。
“我沒有看花眼吧?”陶宗渙如在夢中一般,“你真的是曹少夫人?”
“南塘先生,我是曹珌的妻子,翁琴緣。”
“你怎么……會在這里?”此刻,陶宗渙滿心的悲憤已經化成了難以名狀的驚訝。
“一言難盡……”翁琴緣嘆息道。
她把食盒放在桌子上,坐在陶宗渙身旁,把自己過去幾個月的遭遇,娓娓道來。
“這么說,伯?他現在還是下落不明?”陶宗渙若有所思地問道。
翁琴緣搖搖頭。“我從典州一路找過來,就流落到這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到西邊來了,僅憑一種感覺,就跟了過來。”
“我剛剛看邸報,最近發生了很多事情……”
“我都知道,公公婆婆被殺了,琚兒也被流放,現在我和曹珌都還在被通緝。”
“那你……準備怎么辦?”
翁琴緣無奈地搖搖頭:“先留在這里吧,邱三姐他們對我很好。”
“可你不擔心,有人發現你的行蹤,去官府告發?”
“那就真是天意了……我選擇留在這里,也有一個原因。這里地處天下之中,與四方往來極為密切,可以借機打探一下曹珌的消息。”
陶宗渙喟然長嘆。想不到一代廉吏曹東軒,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陶先生,你為何傷心?”翁琴緣突然問道。
陶宗渙撫摸胡須,愴然答道:“很多事情吧……為你公婆的不幸遇害,為姜學士蒙冤入獄,更是……為了我自己。”
“為了你自己?這話從何說起?”
陶宗渙遲疑了一下,反問:“如果是我的親屬害得你家破人亡,你會怎么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