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蘇亦騎著三輪單車,拉著許婉韻從北大招待所往西門公交車趕。
單車后座上,則坐著許婉韻,此刻的許姐姐,并沒有穿著裙子,寬大的墨綠色軍裝褲,讓她多了幾分颯爽。
在晚風的吹拂下,稍微凌亂的發絲,卻讓人顯得愈發的柔美。
這是兩種矛盾的氣質,卻相得益彰,一下子,讓她成為燕園傍晚最靚麗的風景線。
三輪車貨架上放著許婉韻的行李還有攜帶的各種特產。
等他騎著三輪單車出現在招待所樓下的時候,許婉韻也滿臉愕然。
連連感慨,她這個北大長大的姑娘都沒有他會利用資源。
而邊三輪單車,則是蘇亦拉著馬世昌去食堂大叔借的,呂遵額教授可以借三輪車去裴文中先生家里拉書,蘇亦覺得自己跟食堂大叔借一下買菜用的三輪單車也是可以的。
也確實沒啥問題,一份小特產,換取單車一個小時的使用權,足以。
主要是許婉韻的行李不少,那么多回禮的特產,燕園又大,本來許婉韻是不打算蘇亦相送,但他還是堅持了。
才認識沒多久,又是送特產又是送書,這樣的熱心大姐姐,蘇亦也沒法無動于衷心安理得享受對方的好。
實際上,許婉韻是凌晨的火車,但是這個年代海淀到城里的交通極為不方便,沒啥出租車不說,公交車也少,只好提前趕去,為此,必須待在火車站候車室多等幾個小時,要是晚點的話,在火車站熬一個通宵也是有可能。
蘇亦本來是打算直接送許婉韻到火車,被對方拒絕了。
因為她同行的,還有兩女一男,都是從上海到BJ復試考生,這種情況下,蘇亦也沒有堅持。
臨別的時候,許婉韻還讓他有時間可以去上海找她,還給他留下她家在復旦的住址。
如果擱后世,這種臨別,一個擁抱少不了,奈何,現在是78年,所以,蘇亦也只是獲得許婉韻一個摸頭殺。
實際上,他們考古專業五人組,許婉韻并不是第一個離京的人,第一個離京的是姚華山,老姚復試結束的第二天就直接離開,因為他們考古所缺人干活。
然后,第二個離開的就是黃妘萍,今天早上走了。
許婉韻是第三個。
現在只剩下他跟馬世昌了。
所以等他告別許婉韻,繼續蹬著三輪單車回招待所的時候,馬世昌就過來串門了。
也是跟他道別的。
馬世昌是明早走。
他要回敦煌,路程比所有人都要遠,或者說都要偏遠。
然而,馬世昌并不只是過來跟他道別那么簡單。
他也是過來送禮的,而且,巧合的是,也是送書,“聽婉韻說,你對敦煌學感興趣,所以特意給你帶來這本書,不過我只有卷一,剩下的,我也沒有,所以你如果感興趣的話,未來就要靠自己收集了。”
說著,就把一本書遞給蘇亦。
上面則是一排法文:LES GROTTES DE TOUEN-HOUANG.
下面還有一行較小的字母:PAUL PELLIOT.
蘇亦愕然,“馬哥,法文原版,這書也太貴重了吧。”
拿到這本書,蘇亦也是一陣感慨。
好像他這些同門師兄師姐,都喜歡送他禮物,而且一送就是送書。
之前,馬世昌就已經給他一份宿白先生關于敦煌的講義《敦煌七講》,這本講義是當初宿先生去敦煌做專題講課,然后講課內容被編撰成為講義并沒有出版,只是后來敦煌研究所開始油印出來才在內部流傳。
沒有想到,今天又給自己一本書。
送禮的風格如出一轍。
甚至,姚華山離開的時候,也給他一本《西安半坡》,實際上,黃妘萍也沒有落下,她離開的時候也給蘇亦一本,《云南晉寧石寨山古墓群發掘報告》,包括許婉韻贈送給他的《洛陽燒溝漢墓》,這這基本上都是五六十年代出版的有代表性的考古報告。
估計這幾個老大哥老大姐都擔心,他沒讀過本科,也沒有參加過田野發掘,所以,都有意識給他送這些書,讓他補充這個短板。
然而,現在馬世昌更加過分,直接把法文原版都拿過來了。
馬世昌搖頭,“貴不貴重,我不知道,這是我當年在舊書攤上淘來的,沒幾個錢。”
生怕蘇亦不信,他說,“你馬哥我又能夠有多少錢啊,當年淘到這本書的時候,還挺高興的,不過我這些年一直在敦煌,照片上的畫面已經深入我的腦海中,估計此生難忘,已不需要借助其他人的指引了,所以我覺得你比我更加需要這書,而且,它是法文原版的,普通人也看不懂,我也看不懂,連英文都整不明白呢,更不要說法文,恰好,你的英文很好,再努力點學法文,贈送給你最合適,不然,我就算給老姚,他也看不懂。”
說到這個份上了。
蘇亦還能夠說什么呢。
普通人,看到這本書的話,會一臉懵逼,蘇亦則還好。
這本書翻譯成中文,大概就是《敦煌石窟》,作者保羅·伯希和。
然而,它還有一個大眾比較熟悉的名字《伯希和敦煌石窟圖錄》,里面有大量珍貴的敦煌石窟實景照片。
這是第一個把敦煌翻譯成外文的人,這也是為什么敦煌會是“TOUEN-HOUANG”,而非“DUN-HUANG”.
因為這玩意就是法文而非英文。
要知道后世都是用“Tunhuangology”來代替敦煌學。
只要是跟敦煌學有關的著作,外文名字有Pelliot,基本上指的法國漢學家伯希和。
他昨天跟許婉韻說了敦煌經書被盜賣一事,說了王圓箓王道長也說了斯坦恩,但盜賣敦煌藏經洞文獻的外國人,除了斯坦恩之外,還有另外一個最為著名的人物,那就是伯希和。
所以才說伯希和既是一個學者,又是一個曾經從事文化掠奪的強盜。
伯希和的故事也很傳奇。
只是昨天還沒有講完的故事,今天由老馬同學來講了。
“1906年,伯希和在法國政府的支持下,進行為時大約兩年的中亞考古調查,他的足跡遠達西疆喀什和庫車托木舒克地區以及甘肅的敦煌石窟。”
“在敦煌考察期間,不但為莫高窟數百座石窟編排窟號,并拍攝許多石窟內部塑像和壁畫的照片,是第一位對敦煌石窟做全面記錄的學者。”
“在敦煌,伯希和通過與王道士多次會談,最終以500兩銀子成交,從而獲得了6600卷精品,其中古藏文2700卷,非藏文卷子3900卷,此外還有二百多幅唐代繪畫與幡幢、織物、木制品、木制活字印刷字模和其他法器。”
“雖不如斯坦因多,但卻是精品,好多都是孤本,研究價值遠高于斯坦因所購之物。這批文物現藏于法國國家圖書館和法國吉美博物館。”
說著,馬世昌指著手中的書說,“這本敦煌石窟就是他在這期間拍攝編撰成冊的作品。”
其實,伯希和的故事,蘇亦也不陌生。
但馬世昌難得有談興,他也不好打斷對方。
畢竟,不同的人,對同一個故事,是有不同的解讀的。
與英國斯坦因相比,伯希和來到敦煌雖然晚了近一年,但他的收獲,卻要豐富得多。
當然,他也比斯坦恩更豪爽一些,斯坦恩只給了五個馬蹄銀,差不多相當于200兩白銀,他買的比斯坦恩少,還多給了300兩,所以,王道長也難得豪爽,藏經洞的經書也隨他挑。
當初,官府下令封存藏經洞。
王道長把經卷偷偷賣給斯坦恩的時候,心中也慌得一筆,奈何,一年多過去了,啥事沒有,王道長也放寬心了。
所以等伯希和出現的時候,他的膽子就大了不少。
隨便給他挑選了。
如果不是最后事情敗露了,估計王道長還在賣書籌錢修繕大殿。
然而,當時把發現藏經洞的消息傳遞出去的人并非中國人,而是伯希和本人。
他把敦煌文物系數運回巴黎之后次年返回BJ。
不過這一年,光緒和慈禧相續去世,舉國哀傷,誰還有興趣理會西北沙漠中的小洞窟。
然而,當伯希和把他獲得一些藏經洞文當著中國學者面,拿出來炫耀的時候,這些經卷卻震驚了倆人——羅振玉跟王國維。
這也是為什么,昨天許婉韻會感慨羅振玉是一個厲害的人物。
因為他雖然跟王國維都發現了這些敦煌經卷的價值,然而,他當時在清政府學部任職,有官方影響力,所以在他呼吁之下,藏經洞剩余的經書才得以保存。
實際上,也沒保存多完整。
因為當這些經書從敦煌藏經洞搬出運往BJ的時候,一路上,也莫名失蹤了不少,大部分都是官員中飽私囊,私吞收藏。
對于王圓箓、斯坦因、伯希和的三人之間的故事,在敦煌一待就是十幾年的馬世昌只會比蘇亦更加熟悉。
甚至,還有不少是蘇亦不知道的事情。
甚至,聊著聊著,都聊到伯希和跟宿白先生的師承關系了。
“啥情況?據我所知,宿先生應該沒有法國留學經歷吧。”蘇亦問。
馬世昌說,“宿先生沒有,但是他當年的老師馮承鈞先生卻有,馮先生早年留法的時候,可是師從伯希和。馮先生歸國后還到北大任教,擅長邊疆史地研究,也是著名的學術翻譯家,馮先生在抗戰期間由于健康的原因未能南遷昆明,一直留在北大任教,直到46年去世,馮先生不僅對宿先生的學術方面有巨大的影響,還在工作上給予不小的幫助,當年北大從昆明回遷的時候,原北大的不少師生都受到不小的影響,當時,作為研究生的宿先生也沒有著落,好在有馮先生推薦,才能在北大圖書館獲得圖書編目的工作。”
蘇亦恍然。
弟子不必不言師之過。
這個過,不是過錯,而是過往的時候,就需要慎言了。
馬世昌也慎言。
他口中的原北大,不是搬遷到燕園的老北大,而是日偽時期的“偽北大”,當年,北大搬遷到昆明,成立西南聯大,然而,同一時期,北京城里面也有一個北大成立復課。
宿白先生就是在這個時期讀的偽北大,而偽北大的學生主要是來自于華北、東北這些淪陷區。
抗戰勝利后,偽北大的師生之所以受到影響,主要是傅斯年的態度。
1945年抗戰勝利,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長,堅決不聘抗戰期間未隨學校南遷而留在日軍占領下的偽北大的教員,并直言漢賊不兩立,連握手都不應該。
不過對于學生,他是寬容的。
他說:“但學生經過甄別和補習,可以接受……青年何辜,現在二十歲的大學生,抗戰爆發時還不過是十二歲的孩子,我是主張善為待之,予以就學便利。”
這其中,受到沖擊最大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周作人,嗯,還有考古學家容庚,一位在金石學,甲骨文上有深厚研究的學者。
然而,馮承鈞雖然也在偽北大任職,但他跟其他的教員不一樣,北平淪陷這年,他正好五十周歲,患風癱病,癱瘓在病床上,無法到校并讓學生到自家中,圍著病床聽自己用微弱的聲音講授《西域史》。
這種老先生,是值得敬佩的。
又有何人,會去呵責這樣一位為了生計、為了青年、為了學術而堅守的老先生呢?
這段歷史,蘇亦也不算陌生。
而,宿白先生是東北人,當年也只能在偽北大就讀,44年畢業,結果,一畢業就失業,因為當時的偽北大都被解散了,畢業生政府還認嗎?
好在,有了馮承鈞的力薦才有機會留在北大圖書館任職。在圖書館任職一年多后,又跟隨向達先生在文研所讀研。
從此,在圖書館和文科研究所邊研究、邊工作、邊讀書、直到解放后的院系調整才離開圖書館,被調入考古教研室。
這是后話。
蘇亦跟馬世昌心照不宣的沒有提及。
然而,今晚馬世昌過來,除了贈書之外,還讓他讀書,讀的并不是這本《伯希和敦煌石窟圖錄》,而是《白沙宋墓》。
跟之前眾人贈送基本上一樣,《白沙宋墓》同樣也是建國初出版考古專著。
而且,跟之前的著作一樣,都是從無到有建立的一系列考古發掘標準。
“51年的時候,宿先生主持河南禹縣白沙鎮的3座北宋雕磚壁畫墓的發掘,然而,這份報告,一直到57年才可以出版,作為建國后最早出版的考古報告之一,在無例可循的情況下,宿先生確立了十分明確的編寫體例和標準,嚴格區分了報告主體和編寫者的研究,是非常了不起的,值得你好好研讀。”
“這書有一個鮮明的特點,注釋部分的字數比報告正文還要多,通過這些注釋,你就可以感受到宿先生深厚的學養和扎實的文獻功底,這本書,估計就是百年后,依舊是經典著作,如果你真的要追隨先生的學術足跡,務必要認真研讀。”
馬世昌嚴肅的表情,讓蘇亦意識到他此刻的態度又多么的認真,這話并不是說說而已。
蘇亦鄭重點頭,“師兄,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