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斑男孩的話落到維利耳中,他并不十分惱火,反而又朝著蒂埃里吼道:“蒂蒂,你再用腳顛上幾個!”
蒂埃里聽見哥哥的喊話后,心里有些不解。
上半場來來回回跑了二十分鐘,他已經是很累了,好不容易挨到了中場休息,可維利偏偏要在這時候讓自己顛球。
雖是如此,但整個半場沒摸到球的蒂埃里,心里早就在發癢,現在好不容易接到球了,如同一個被渴上了一天的人眼前突然出現了座水庫,即便是再苦再累他也會一頭扎進水里。
不用維利多說,他已經開始用腳顛起了球來。
到底是孩子,多顛上幾個后,他越玩越是起勁。忽然想起以前放學路上,經常看到的那些踢街球拼球技的高中生,又開始學著他們的模樣玩起了花活。
他把顛著顛著,就把球停在了左腳腳面上,皮球剛剛落定,他又把右腳跟放在上面配合著左腳將球夾住,而后極快地跳起把兩只腿一并踢向后面,待曲卷大約90°時再把雙腳松開,皮球瞬間失去控制,借著慣性朝空中飛去。
又飛起約莫三米高,它力竭落下。
蒂埃里也不抬頭去看,他在心里算好了落點,彎腰將小小的身子一低,再微微昂起頭顱,已是用后頸將落下的皮球停穩。
“嚯,維利,你這弟弟什么來頭,球技都快趕上我了。”人群中的伊克爾用手肘碰了碰維利,眼里盡是驚嘆。
而維利只是微笑著搖頭,向他解釋著自己的弟弟不過只是個普通孩子罷了,伊克爾顯然不信,他咬定維利是在騙自己,蒂埃里一定是某家球隊里的青訓學員。
兩人說話間,蒂埃里又玩完幾個花活。
這個七歲的孩子覺得總在原地顛球不盡興,干脆帶起球開始圍著人堆一圈又一圈地跑了起來。他帶球的動作不似方才一般花哨,簡潔利落地踩著小碎步,控制著皮球向前移動。
人群中,幾個大孩子見他如此,也好奇地站在帶球路線上防守起來,想看看他究竟能不能從自己身邊把球帶過去。
可接下來,無論他們怎么防守,蒂埃里總能從容不迫地過掉他們。一來二去,即便是方才那個滿臉雀斑一心找茬的孩子,此刻也忍不住嗤嗤稱奇了起來。
十分鐘之后,中場休息結束了,蒂埃里也征服了隊友。
下半場開始后,蒂埃里終于得到了球權,然而事情的進展并不如他們想象中那般順利。
開場后不久,蒂埃里憑借著自己的速度與技巧,接連過掉了對面三名防守球員,引起了場邊觀眾的一陣驚呼。
此刻,他已經帶球殺入對方腹地,身前除了門將之外,只剩下了一名防守球員,只要能將他過掉,單刀赴會僅在咫尺之間。
抬眼望去,對方那名防守球員應該是名中衛,他皮膚黝黑身強體壯,不僅年紀看上去也比自己大上不少,身高也是足足高出自己大半截,模樣冷峻,和成年人沒什么區別。
“蒂蒂,看右邊,傳球!”
維利的喊叫聲突然從身后響起,他司職門將,雖然離鋒線很遠,但站在球場最末,場上局面盡收眼底,對方的防守漏洞自然也容易就能發現。
聽見喊話后,蒂埃里用眼角余光向右一瞥,果然那里存在很大漏洞。
自己起初連過三人的舉動,不僅將球向前推進了二十來米,也吸引了對方的大量防守球員,他們本就是些踢野球的孩子,哪里懂得保持什么防守陣型,球在哪里,他們便一窩蜂地擁向哪里。
此刻,自己隊中那個皮膚比自己還黑的右路邊鋒正在高速插上,并斜斜的向自己前進的方向靠攏。這孩子周圍現在沒有一名對方防守球員,只要自己能夠將球傳出,那么他那里必然會形成一個單刀機會。
將皮球送到他腳下無疑是最佳選擇,但現在,連過三人的蒂埃里已經收獲了大量自信,早已殺紅了眼的他,此刻卻只想著過掉最后的防守,將球射入網窩。
傳還是過?
過!
我一定能夠過掉他!
心念電轉間,蒂埃里已經做出了選擇。身材矮小的自己面對身形高大的對手,絕不盡然全是劣勢,自己可以憑借靈活敏捷的優勢揚長避短,在對抗中占據上風。
他右腳將球向左邊輕輕一撥,便準備起勢過掉對手。
呼——
對手近在眼前,他甚至能夠清楚地聽見對方鼻間呼氣的聲音。
高大黑中衛如同大山一般擋住了去路,他的身形遮住了天際斜陽,將陰影盡數投在自己臉上。背光之中,他分明看到那人黑黑的臉上兀的拉開了一道裂口,裂口之中全是白色,他竟是在笑。
莫大的無力感霎時從心間升起,蒂埃里第一次在球場上感到了恐懼,然而這并不足以嚇倒自己。相反,孩子心里已有了主意。
他又將球向右一撥,準備學著電視機里看過到的動作,復刻1970年世界杯上貝利那一記永載史冊的人球分過。
然而,七歲的小亨利終究不是貝利,他失算了。
當他將皮球撥向右前方時,高大黑中衛卻定在原地紋身不動,這個人沒有選擇去追球,而是牢牢卡死自己的去路。
“嘣”,一聲悶響,避之不及的蒂埃里一頭撞在黑中衛的肚皮上,一陣眩暈驟然襲來,那感覺與撞上磚墻毫無差別,他身體一軟,癱倒在了地上。
高大黑中衛見他倒下,又是咧嘴一笑,而后馬上將身一折,很快彈出去追下了蒂埃里丟失的皮球。拿球后,他只抬眼向前一瞧,一個大腳便將球開往前場。
蒂埃里的那些隊友本以為勝券在握,卻沒料到場上風云突變,盡數壓上的他們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見對方球員在前場得球后三傳兩倒,很快形成單刀,攻破了維利把守的球門。
“蒂蒂,你在干嘛!”
失球后,維利一把將手套取下狠狠摔在地下,沖蒂埃里大吼著。饒是他平日間性格再為隨和,也接受不了這樣窩囊的丟球。
1982年世界杯后,蒂埃里的球技如覺醒了般飛速成長,身為哥哥的自己也是極為自豪。然而,在他眼中,自己這位弟弟還有個毛病,那就是太過粘球,經常頭腦發熱一路將皮球帶進死胡同里。
方才,他提醒弟弟右路有人,就是怕他犯病,不幸的是怕什么來什么,這位頭腦發熱的弟弟又把球帶溝里去了。
蒂埃里跌坐在地上,看著隊友們搖著頭,都向自己投來不滿的目光,他這才明白是自己之前的選擇失誤才導致的丟球。他無限懊悔,他恨自己為何明明早就知道足球不是一個人的戰斗,還要繼續像頭獨狼般戰斗。
此刻,巨大的悔恨讓他全身無力。
他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那些抵住背心的碎石子讓他吃痛不已,可他還是不愿起來。相反,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能馬上找個地縫鉆進去。
看著孩子們一次又一次地從自己身畔跑過,看著皮球一次又一次地從自己腦袋上飛過,看著天邊掛著的太陽一點又一點的下沉。他始終都沒有起來,身體里就像是灌滿了鉛一般沉重,他索性閉上雙眼,想要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忽的聽見了三聲哨響,看來比賽已經結束了,他又睜開了眼睛。
“嘿,小不點,你叫蒂埃里是吧?”
布滿紅霞的天空中驀然竄出了一張黑臉,蒂埃里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方才防守自己的那名高大黑中衛,現在正站在自己腦后,低身看著他。
“你知道你們輸了嗎,零比一,就是因為你非得要過了我。”
黑中衛又咧開嘴笑了,光線雖然有些暗了,但他的牙齒看上去依舊很白。蒂埃里沒有回話,也依舊在望著天空。
“你很不錯,就是太嫩了點,也太軟了些,才丟一個就爬不起來了。”
蒂埃里雖然還小,但是也能聽出什么是諷刺,他扭頭側向一旁,不再去看那人的臉。
“啊,頭兒叫我回去,不跟多你說了,哦,記住,我叫昂利,昂利·莫奈,明天我還會來這兒找你。”昂利說完,便邁開長腿跑遠了。
他走后沒多久,維利的臉又出現在蒂埃里的天空中,此刻,他之前的火氣早已燃燒殆盡,無奈與擔憂爬上了他的面龐。
看著癱倒在地的蒂埃里,維利沒有安慰他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一把將弟弟從地上抓起來,催促他快點跟上自己,踢球的孩子們準備去“調色板”吃飯了,說著又從口袋里掏出了幾十法郎,表示父親昨天就把他們輸球請客的錢給到自己了。
蒂埃里哭喪著臉,一下又一下挪動著步子,如行尸走肉般跟維利他們來到了餐館。
孩子們是“調色板”的常客,老板奧利維一見他們進來,便吩咐著后廚按老樣子準備。
他過來安排孩子們坐定后,又笑著詢問今天的賽況。
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大體上都在告訴奧利維,今天伊克爾他們隊里搬出了個小天才,只可惜他最后還是沒能擊敗山一樣的昂利。
他們指著蒂埃里的方向嘰嘰喳喳的吵鬧著,直到披薩和通心粉上到桌后,才閉上了嘴巴一頭栽進盤子里。
話落在蒂埃里耳中,他有些驚異,不管是隊友還是對手,他們竟都不怎么把自己的失誤當回事,相反還在那里夸贊著自己。
他們怎么還能笑得出來?
蒂埃里想不明白,踢球是爸爸刻意培養自己的,足球對他來說更像是習慣而不是興趣。
在看球賽時,他感受到足球非輸即贏,勝者得意敗者失意。所以現在,他搞不清楚自己面前這幫輸了球的隊友為什么還能像現在這樣高興。
不過,當知道隊友并沒有責怪自己,內心的沮喪也稍稍退去,他松了一口氣,也抓起塊披薩塞進嘴里。芝士的香氣充盈著口腔,莫名的幸福感在心頭炸開,吃著吃著,也很快忘記了煩惱。
“嘿,孩子們,聽著!”
眼看著孩子們風卷殘云,食物已所剩無幾,老板奧利維突然拍了拍巴掌,高聲喊道:
“還有二十天不到,歐洲杯就要開始了,這次可是在我們家門口踢,回去告訴你們父母,到時候我會買上三臺32寸的大彩電,哦,就放在那里,給大家免費放球賽!”
1984年,彩色電視早已竄入巴黎的大街小巷,但遠郊地區的于利斯卻不一樣。
這里雖然談不上是什么貧民窟,但住在于利斯的家庭大多都沒什么錢,很少有人能給家里置辦上一臺彩色電視,更別說是32寸這么大的了。
蒂埃里清楚的記得,兩年前和爸爸一起看世界杯時,他家里用的還是那臺12寸的黑白電視。
聽見后,他也極為興奮,跟著身邊的大孩子們一起高聲尖叫著。心想著,如果能用這么大的電視來看球,那么爸爸也一定非常高興,我回家后一定要馬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好了好了,都把手放下來,我還有一件好事情要告訴你!”
沒等孩子們叫完,奧利維又喊道:
“電視里的那些孩子是法國足球的現在,而我面前的你們才是法國足球的未來。所以,只要這次法國隊能奪冠,我奧利維就請你們免費吃上一星期的披薩!”
聽見他這樣說,孩子們更加興奮了,他們干脆拿起手中刀叉敲著盤碟,紛紛高唱著奧利維的名字。
看著周圍伙伴臉上純真質樸的笑容,蒂埃里懵懵懂懂地知道了,足球可能不僅僅只有勝負,它也能在其他方面為人們帶去快樂,至于這個其他方面究竟是什么,自己現在還不太明白。
不過現在,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心里有一股噴薄欲出的力量在不斷涌動,那是一種喜悅、希望、激情與熱血的結合體。
“嘿,我說奧利維,如果將來我們這群人里面有人能為法國國家隊踢球,然后拿下世界杯,你又準備怎么辦呢?”
坐在自己身邊的丹尼爾忽然站起身來,舉著手沖奧利維叫嚷,窩囊了一下午沒說話,可把他給憋壞了。
奧利維笑了笑,極為夸張的撫著額頭,說道:“噢,我的上帝,如果真是這樣,那么我會請他吃上一輩子的披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