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莉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夠堅定了。

　　但是這幾天，那個問題仍然動搖著她的信念。那些看不見的，卻又不會被忘記的形象仿佛仍在尋找著她的夢境，如寶石般光滑而黑暗。

　　自上次遭遇詛咒之后，他們接受了風暴的凈化，緊接著被隔離了一段時間。即使是最低限度的暴露，這些措施也是必要的。相比他們所獲得的信息，這還算值得。

　　那面古老的青銅鏡被送回了防控部門，由納塔麗婭·龍博士繼續研究。

　　窗外陽光明媚。

　　“對于倫敦來說，最近的太陽有些活躍。”

　　道格拉斯坐在窗邊，手里拿著今天的報紙，他的煙斗升騰起煙霧。

　　待到那報紙向另一面翻去，奧莉特猶豫著問道：

　　“隊長，為何上級不讓教會自己處理他們的爛攤子，他們如今還在界限之內。上議院的貴族也能與之相互掣肘，我們似乎沒必要太早——”

　　——冒險去處理那些東西，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后面的話。

　　“永遠不要說沒必要。”道格拉斯冷峻地看向她。

　　“是的，如果僅是如此，我們大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他們被自己的野心之火燃盡，或是讓那極少數的門旁敞開新門。”

　　“但他們將行之事所將引發的、那些存在于世界上的糟糕的事物，都是我們更應該抵制它們的原因。那是我們必須要做之事。”

　　他的語氣重新變得柔和。

　　“忘記你的恐懼，但不要忘記它們。”

　　幾位隊員敲了敲半掩的房門，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隊伍末尾，那個被臨時借調來的干員正拿著一份文件。他沒有說話，對著道格拉斯點了點頭，將文件遞交過去。

　　道格拉斯接過文件，起身說道：

　　“整隊，匯報。”

　　……

　　這份來自局里的文件通報了一起密教事件以及他們接下來的任務。

　　在倫敦那座應被遺忘的密特拉寺，一個并非官方的教會——無敵太陽教會——地面下那部分的信眾曾被默許偶爾在那里進行一定程度的朝圣。但有證據顯示，這次他們的動靜有些大過頭了。

　　他們的異常行為很難不讓防剿局聯想到那面青銅鏡所牽扯到的事物，因此他們的犯行當被制止。接下來的調查需要小心謹慎。

　　道格拉斯帶著隊員登上馬車，寺廟距他們所在的這處臨時總部約六英里。

　　半小時后，他們在一片茂密的樹林外下了車。

　　在接近神殿入口的路上，這支由五人組成的防剿局調查小隊便遠遠地看見了遺跡內散發出的仿佛要刺破天空的劇烈光芒。那些來自不同時代的祝頌聲混雜在一起，它們在升華。

　　兩名身著純白服飾的男性正向著前方不遠處的光芒走去，他們高舉雙臂，嘴里不停呼喊著。

　　光芒照亮了樹林里的每一個陰暗角落，道格拉斯評估著周圍的環境，地面上似乎只有這兩人，那白色的長袍看起來也并沒有隱藏著武器。他打了個手勢，示意隊友跟上。

　　“當心入迷，這一儀軌產生的影響有些不同尋常。”他說道，“你們兩人一組，盯好他們各自的動作。”

　　道格拉斯從斜后方朝那兩人接近，等到了一定距離后，他扶住腰間的轉輪手槍喊道：“現在停下！”

　　“我想我不用多說我們的身份了。你們已經越界，是誰在主持儀式?”道格拉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那兩名教徒將舉起的雙手放下，緩緩轉過身來。

　　“站在那別動，背過身去！”警探迅速后撤一步拔出手槍，大聲警告道。

　　“我們前來敬拜，”他們微笑著，“覲見輝光。”

　　那笑容是如此的真誠，那些話語是如此的悅耳。

　　他們沐浴于光中。

　　光芒耀眼，讓人不禁想看向它的源頭。

　　道格拉斯忽略了眼前紛亂的幻象，準星始終牢牢地鎖定在那兩人所在的方向。

　　“聽著，我再警告你們一遍，立即停止儀式，不然你們接下來的日子就等著在鐵檻內度過吧。”

　　“我們前來敬拜，覲見輝光。”他們的吟頌聲幾乎要化為嘶吼，雙手再次向著天空伸去。他們眼含熱淚。

　　“該死。”道格拉斯啐了一聲，將手槍收至腰際，依舊戒備著。

　　“先把他們帶回去。”

　　正當剩下的干員準備上前將兩個似乎走火入魔的異教徒控制時，異狀發生了。

　　那些似乎來自于歷史的祈禱聲原本相互糾纏、回響，像是一簇打亂的繩結。而現在，似乎有人正將它們引向和諧。

　　光芒升至地平線以上，而后又向下滴落，在空氣里彌漫。

　　強烈的光落在他們所有人的身上，像是滴落的酸，蝕刻他們的精神。

　　道格拉斯連忙掏出一枚隨身攜帶的古銅幣，將其握于手中向白日鑄爐拜請鑄之力。

　　“以火再造，終結所有夜晚之神……”伴隨著禱告，古青銅幣的背面那個鐵錘擊打鐵砧的場景發生了一些變化。他們周圍的光芒逐漸被分解，而后重塑。

　　一股上升的熱力籠罩著道格拉斯和他的隊員。

　　但在警探們面前，那兩名無敵太陽教會的信徒正向著光芒敞開心胸。

　　純白的衣物被灼燒殆盡，皮膚像破布一樣飄落在地。更多的光芒正從他們的體內漏出。在光線穿過那殘破的身軀時，他們的肉被一塊一塊地褪去，肌腱像是被從牙縫中挑出的細絲般拽出。光的影子烙印在那些裸露的骨頭上。

　　他們正融解于光，內外相易，表里互替。

　　見此景象，道格拉斯果斷抬起手槍向著他們擊發——在那光芒變得更加熾烈之前。既是為了減輕他們的痛苦，雖然這種融解本迅速且幾乎無痛，也是為了阻止他們。

　　密集的槍聲中，子彈尖嘯著穿透了他們那如同燈罩般薄弱且透光的頭顱，撕裂的骨片如同碎玻璃散落在地面上。

　　一些液體飛濺了出來，他們的皮囊癱倒，成為了一堆破爛。

　　光芒中回蕩著他們最后的話語。

　　“我們前來敬拜，覲見輝光……”

　　道格拉斯和隊伍里那位新來的督察同時將彈輪里的彈殼退出，收回手槍。后者戴上手套，準備上前檢查那些稱不上是尸體的東西。或許你能稱之為祭品。

　　“韋克菲爾德督察。”

　　“你帶著他們繼續在地表搜集證據，我會到神殿內部進行調查。”道格拉斯眉頭緊皺地看著地面上那個仍向外溢出強烈光芒的裂口。

　　督察扎迦利悒悒不樂地點了點頭。

　　“隊長！”幾名隊員哀求道。

　　“我一個人可能不夠。但這次，一個人就夠了。”道格拉斯裝填好子彈，獨自朝著神殿入口走去。

　　扎迦利冷漠地看著他的背影，攔下了試圖跟上的奧莉特。

　　“原地警戒。”督察命令道。

　　……

　　下往神殿的通路被照得透亮，道格拉斯沿著陡峭的黑色石階去往底層。

　　垂掛的蛛網宛如柔軟的灰色簾幕，腳下的殘骸如同圣堂內鋪墊的鮮花。周圍的吟頌聲時而肅穆，時而熱烈。這是一條朝圣之路。

　　空蕩蕩的神殿內部充斥著純凈而又更加深重的光芒，道格拉斯在那道路交匯處發現了一些痕跡。一股離奇之感揮之不去。

　　“我會找到你的。”

　　他對在這類遺跡里尋找隱藏的道路有些心得。

　　這處暗門設置得并不算太隱蔽，其存在更多是出于儀式或者是禮節上的需要。不過想打開它依舊得費些功夫。

　　“我拜請拾灘鴉，”道格拉斯在心中默念道。

　　“轄無主之物，明曉失物之神。”

　　“道路已被遺忘，而門扉將被銘記。它們交匯，禰的神力將洞開大地。”

　　門的框架略微顫動，抖落了些許灰塵，除此之外毫無成果。

　　那道門渴求更多。

　　“好吧，我會先開啟我自身。”道格拉斯嘆了口氣，取出匕首在自己的左手掌心打開了一道傷口。血液向著地面上的豁口侵入，濃烈的啟之影響在他的傷口處延伸，將其拆解，并阻止它的愈合。

　　地面開啟了。伴隨著轟鳴與震動，更多暴烈的光芒由焦點向外輻射。狹窄的通道里，每個顏色都更加明亮，仿佛新染過一樣，然而現在它們全都開始流失色澤，褪至純白。

　　道格拉斯步入了那片更加光明的空間。

　　一個身著長袍的影子正沐浴在那光輝的核心處。他的面容幾不可見。

　　而那人似乎并沒有察覺到道格拉斯的進入，神情肅穆，像是圣徒的雕像。光芒開始在回響的贊頌聲中觸變，那個影子似是在閃爍。

　　流灑出的輝煌中仿佛存在著比他過去所見之物更美好的事物。永恒的可能性在其間流轉。

　　圣所中央的沐光明者，字面意義上的，誠懇地向道格拉斯發出邀請。

　　——看吧，然后受沐光明吧。

　　“是的，我可能變得更好，”道格拉斯冷笑道。

　　“但我們是誰并不如我們所做之事重要。這個世界是我們生活的地方，而我將守護它，至死方休。你的幻境還是你自己留著吧。”

　　在醒時世界處理這些事務總有更加直接的方法。他應該盡早做出決斷。

　　“你以為你會是最特殊的那個?還是覺得你所相信的一切真是那么堅不可摧的?”警探雙手握住手槍。傷口并沒有影響他的瞄準，疼痛反而讓他的意志在迷亂的幻境中更加堅定。

　　“現在，遺忘你那無謂的野心吧。”他的食指扣動扳機，擊錘抬起。

　　對于凡人，以及絕大多數仍有分寸之人，這些以初等煉金術制成的子彈已經足夠致命。因此它對眼前之人有著同等的效力。

　　“Aliis Si Licet，Tibi Non Lic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