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樹林間,那些或深或淺的痕跡都指向著同一個地方。布萊恩踏過松軟的泥土以及低矮的蕨類植物,沿路向前,他的長袍并未沾染污穢。
交匯處,大地的創口掩蓋在陰影之下。
這里便是入口了,布萊恩想到。那道裂縫約兩英尺寬,能容一人通過。
四周的巖壁十分平整,不像是天然形成的,而下到“底部”,色如墨玉的巖層間鑲嵌著神殿的殘跡。
這片冷僻的地下空地是黑暗且無窗的,但布萊恩沒有攜帶任何外物用以照明,他已掌握在黑暗中視物的技巧。
此處原為敬拜之地,周圍的空間回蕩著古老的祝頌聲。屹立的柱子拱繞著一副被時光蒙蔽的壁畫,上面被密特拉宰殺神圣公牛的肖象占據著。墻的內層描繪著一些奇特的形象,呈現出天空物體的象征符號,有時它們被認為是毒蛇,蝎子,狗或是烏鴉。
在分開的入口處,一些足跡延伸向門廊邊突起的石質長椅,同墻上的邊相連。過去的禮拜者或許也在此處聚餐。
那些尋奇尚異之人已然將這座古老的太陽式洞翻了個遍,不過布萊恩相信這里的某處仍保有未被發掘的秘密。
布萊恩在神殿中搜尋著,他的五感變得敏銳。在孤寂愈深處,他聞到了那散發著腐臭味道和血的回憶。
門廊遠處的末端,洞穴底架的前方,一座柱狀祭壇上擺放著一塊形狀不甚規則的石碑。碑面散發著微光,映出一個神圣的圓盤狀圖案,那是世間的白晝。
石頭上有著細微的痕跡,是受到外力重壓后留下的。
這里肯定有一扇門,可它在哪?
他需要更多的光。
“我攜著光,而他將攜我一同。”
布萊恩深邃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密特拉寺盤旋。
“我于此拜請守夜人,照明驅暗之神。”
“禰的神力諒必能揭露隱于暗處的道路。”
禱詞結束,石碑上的圓盤逐漸變得尖銳,其上的光芒仿佛要刺入巖層。祭壇向后傾倒,它的影子像一張大嘴,伴隨著尖利的摩擦聲、地面的震動和彌漫的塵土,暗門終于向他敞開。
這是一扇新人中最高級別者所用的暗門,七道金色的環狀物純凈如燃燒的火焰。后面是只有逐陽者與賦曉者才能進入的金字塔狀空間……
接下來的發現讓布萊恩皺了皺眉,但并不算太過意外。
他原以為暗門內部的隱秘之地已經被人遺忘,然而就在短短不久前,亦有他之外的人踏足此地。他們“留下”了寶物。
世界的表皮在這里略有薄弱。冰冷圣所中央的白色大理石底座上,陳放著一塊透著夕陽般光彩的石頭。
向著中心走去,腳底踏過的未知殘骸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周圍的寒氣逐漸加重,他的耳邊再次回響起那些熟悉的祝頌聲。
新晉之人在此處贊美奧秘已近兩千年。贊詞改變,神明更迭,然而最終,不變的是血的存在。
布萊恩來到圣壇前,其上的石頭仍殘存著法力。
他閉上眼睛,張開雙臂仿佛擁抱太陽,以一種繾綣雋永的語調吟頌道:
“驕陽——永恒的耀陽啊。”
“愿禰的光亮點燃虛界的寒冷。”
“我們從未忘記,”
“那些已逝的顏色,那些驕盛的回憶。”
“噢,巡禮將至,”
“不可計數者將為七者打開道路。”
“因此我們毋需畏懼前路的傷口與影子。”
“逐陽者啊,”
“那許久以前我們曾被賦予的榮光,正在出聲呼喚。”
“壯麗不朽的時刻將接踵到來。”
“第二拂曉、第二拂曉,”
“七者將攝食四者。”
“禰是正午的一切,禰是一切的正午。”
“當火焰擊墜黑夜,鮮血也為之裂解。”
“午時正午,禰將于血中升起。”
“啊,愿輝光充滿世間!”
“愿輝光充滿世間!”
……
于夢境尋覓,于漫宿尋覓。揭開、穿過林地,上升、攀至純白之門。
攀升是緩慢的,不知何處吹來的風正撕扯著他,他的皮膚內部透出光斑。
下方的林地遠遠地顫抖扭動著。
前往高處的通路上,攔著一支血痕道道的獸角作為尖刺路障,寬度大到容得下一艘船通過。它很久前便已破損,傷痕至今也沒太愈合。
門旁的凹坑里臥著一個碩大的,受了傷的金色頭顱。要不是它的下顎碎了,它的嘴巴能大到夠把布萊恩囫圇吞下。
這即是具名者格里比。布萊恩從周圍彌散的歷史氣息中了解到。
“你確有資格通過。”格里比對他身上的光芒感到有些驚訝,“但我也想聽聽你的答案。”
它開始朗誦它的謎語——
“何處覓仁慈。”
輝光不可說是仁慈的,守夜人亦如是。
在過去,當霧氣散去,太陽被誤認為月亮之時,天幕上的曙光或許仍存在著一些可被稱之為仁慈的東西。
但那些如同懸浮在卵壁上的,可見黯淡的白金色的斑塊已經遁入輝光,沉淀于影中。
正如他從那無有憐憫的光中所知曉的。
布萊恩平靜地回答道:
“僅在影中。”
大門轟隆隆地打開了。守夜人的光從內里的門廊涌出。那顆頭顱,格里比,發出轟隆一聲呻吟。融化的黃銅淚滴從他的眼中凸脹而出,滾落面頰,燒焦了滴到的地面。
他可以進入了。
“啊,請等一下。”格里比請求道。
“我想看得更仔細一點。”
布萊恩走到牡鹿之門旁,在格里比的挽留下,他并未急著進入。他的手指滑過牡鹿之門上隆起的傷疤。
“裂痕是因為跟我們在一起造成的,”格里比突然說道。“在肉源之神出現前,漫宿是凡人的禁地。我們是最初的通曉者。”
他再次擦了擦他熔化的眼淚:“我真希望我們沒這么做。我希望我早就死在那個世界……”
他的故事以哭聲結尾。
最后,格里比哀泣地目視著布萊恩進入它無法進入之地,在那人的眼中,它看到了熟悉的光。
穿過牡鹿之門代表著初識太陽居屋的第一重真正奧秘,這是一道學徒都需通過的門關。布萊恩如今已答出了謎語,躋身通曉者之列。
這里是位于純白之門背后的漫宿,光之果園上方廣大的空間,俯視著邊境的空間。
布萊恩走過其間的一處廳室,浪游旅人在離開漫宿前依據自己的回憶畫出的那條河流——畫中之河正流經此處。
畫中之船飄過畫中之河。
布萊恩看著畫中的船長那畫出來的眼睛。她敬了個禮,動作就像是云層的運動。船的航線是琥珀色的,而船長的眼睛是新麥般的綠,河水如藍寶石般澄澈。
他走到河邊,彎下腰,將手浸潤。河流流過他的指間,流過漫宿,直流到漫宿最邊緣,天邊云彩下的畫中沙洲。
船長將她的船靠近岸邊,只是靠近,卻沒有停靠。
她邀請布萊恩加入旅程。
他們在暗紅的風帆下航行。隨著面前的云越升越高,水手們唱起了抒發渴盼之情的號子,將帆轉為貼風航行,最大程度地利用畫成的風。
于此同時,布萊恩和船長談論著太陽居屋的秘密……
漫宿的鈷藍色輝光時而從閃爍著繁星的天空穿過,其倒影在藍色的畫中之河蕩漾。
那降下的光芒在臨近弧月與殘陽的圣地時,染上了嚴寒與鋒利,一重重地分離,像是玻璃碎裂。
布萊恩注視著那些急刺天空的焦點。
“那將是光界最艱險的道路。”
“噢,你還未去往那里,但你必然會去的,我的朋友。在那里為我們增添色彩。”她的目光低垂,停留在暗紅風帆的陰影中。
“我很難帶你前往,”船長搖了搖頭。“至少這次不行。但這也不失為一種方法,如果你想。”
畫中之船飄過畫中之河。
“你們一直都在這里航行?”在河流的半程,布萊恩這樣問道。
船長的嘴唇微動,她的聲音像風一樣輕柔,像天空一樣清澈。
“是的,從河流起始起始,直至盡頭。”
夢境如畫。
琥珀色的夢劃過藍寶石的表面。
水面下,那藍色夜霧透出血紅處,游弋著玻璃與刀刃,似是倒影。
在夢境與醒時的邊界,以世界的表皮為鼓膜,永不停歇的聲音再次向他的顱內入侵。靈魂振響,他的精神聚焦如一根緊繃的琴弦,仿佛一旦放松,那些嗡鳴聲就將從他的腦中迸出,碎裂他的血管與耳膜。
他的理性黯淡,而靈感愈盛,而靈感愈盛,那些話語便越清晰。
當那熔化的尖銳臻至頂點,它像是不可計數的聲音在急切地催促著他,它們時而急迫、狂怒地斥責,時而悲切、痛苦地挽留,時而激振昂揚鼓舞心靈,時而淡漠冷冽共赴虛無。
他已經見得太多了。
它們切切想往。
當布萊恩醒來時,他正躺在圣所冰冷的巖地上,四周的死寂寒冷如冰。
微弱的呼吸泛出白霧,難以言喻的恐懼正在用利齒啃噬著他的念想。他的眼睛與耳朵滲出鮮血,口中彌漫著銹蝕的味道。
他掙扎著站起,而后靠在祭壇旁以雙手覆住面部,試圖阻止那些滲出的東西。
祭壇上的那塊石頭仍透著夕陽般的光彩,但它已經被裂開了,像鏡子一樣碎裂。
在裂縫的核心處有著一些似曾相識的東西。一些至純的白色正從那塊石頭的裂損處滴落,一些似乎是膏狀的,同時又彌漫在黑暗里的物質。
布萊恩的手向光芒伸去。
借著光,他注意到自己的指甲里殘留了藍綠色的顏料,還有金葉子的粉末。他仍能看到那些夢中的色彩,以及手掌間那并非鮮血的顏色。
那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