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煬睜開眼睛,發(fā)現兩人正站在一處污水橫流的菜市場,身旁是一道流淌廢水的溝渠。
此時正是夜間,遠處高樓林立,燈火輝煌,讓陳煬確定這是真實的世界了。
兩人身上衣著完好,并沒有被巖漿燒焦。
“看來剛才那場景,多少是那個世界的幻象。”陳煬松了一口氣。
流櫻看著遠處高聳的樓宇和路燈,有一瞬間眼里表現出了一絲好奇,轉瞬又恢復了正常。
“這就是你生活的世界?”流櫻看了一眼陳煬。
陳煬點點頭:“嗯。是不是很發(fā)達?”
流櫻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說道:“一簞食,一瓢飲,足矣。外部浮華,與你何干?世事浮云蒼狗,演進了數百年,有些新奇玩意也是常理。”
陳煬想了想:也是。
那些眼睛里看到的繁華,都是別人的財富。自己連一日三餐都沒有品質,還敢在仙女面前秀優(yōu)越感?
“我要走了,”流櫻轉過來,看了看陳煬影子里的魂靈,“早些讓他們解脫,帶在身上不好。”
“好,”陳煬有些不舍,“我們還會再見嗎?以后,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去哪里找你?”
流櫻沉吟了數秒:“蔓嶺九峰,第七峰是我的家。你如果路過,便來那找我。這么多年,我迫不及待回去了。”
“注意安全。時過境遷,故鄉(xiāng)未必還是故鄉(xiāng)。你小心些。”陳煬很擔心流櫻的家,已被開發(fā)為景區(qū)了。
這只小雪狐離開故鄉(xiāng)六百多年,那個地方又怎么可能沒有變化呢?
流櫻眼皮跳了跳,輕聲道:“我曉得的,再見。”
一條紫紅荊棘在腳下延展,伸向虛空,流櫻朝前方走了幾步,荊棘和她都消失在昏黃的路燈光影中。
耳旁傳來蟋蟀的叫聲。
陳煬回頭便看到夜梟坐在路燈下的一塊圓石上,他的膝蓋上停著一只拳頭大的蟋蟀。
“你終于來了。”陳煬怒氣沖沖走過去。
夜梟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怎么?覺得受騙了?”
“我差點就死了。為什么騙我去那種地方,也不提前打聲招呼?”
夜梟不以為然:“死,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嗎?你有何怨言?相比書院諸生,你以為你比他們有什么特殊?”
陳煬啞然。
他順著夜梟的目光看去,只見菜市場蕪雜的溝渠一角,那里有一個新刨開的土坑。土坑里有野狼的尸骸,蜘蛛、青蛙、蚯蚓以及各種人體的殘肢,它們重重疊疊棄置在土坑中。
陳煬身體顫抖起來:“難道我之前經歷的世界,就是這里?”
夜梟道:“沒錯,這是其中一個入口,650年前菁榕書院的廢墟所在地。
“我想你一定好奇,我是怎樣進入那個世界的?實話告訴你,那個世界我也進不去,是它帶你進去的。”
夜梟指了指停在他膝蓋上的蟋蟀。
那只雄奇的蟋蟀聽到介紹他,昂首挺胸立起前肢,仿佛一個驕傲的將軍。
夜梟繼續(xù)道:“我曾經告訴過你,在修行的漫漫長路上,無畏的修行者一步步晉升的過程,有時就像向著蛇窟前進的旅人。他們費盡心思步步晉升,忘記了本心,最后往往成為神前獻祭的祭品。你現在序列太低,還無法感受到,將來感受到再后悔就已經晚了。
“夜堡途徑,與黑暗為伍,修行時間越久,心就越冷硬。
“我希望你在起始之初,就保守住最珍貴的人性。這一次,你將永世黑暗中被禁錮的幽魂帶出來,算是立了大功,天道終會給你回報的。
“沒有白走的路。你始終要記住,夜堡途徑主掌黑夜的權柄,也意味著,要給黑暗中的彷徨者帶去希望。不要像夜華宗那些高位者,執(zhí)迷于權柄,全忘了初衷。”
陳煬心中對夜梟的怨念,一下渙然冰釋。
想到能幫到如此多人,幫助他們從永世輪回的苦難中解脫,陳煬已心滿意足。
在這趟歷練中,他除了功力的長進,更收獲了難得的友誼和自我的覺醒。
夜梟站了起來:“后面的路,你自己走。一旦被夜華宗察覺我與你之間有牽扯,你就完了。關于戰(zhàn)技,我不能教給你更多東西。”
“謝謝你,夜梟先生,戰(zhàn)技我會自己想辦法。你教給了我最重要的東西。”陳煬對著夜梟深深鞠躬。
……
廢林區(qū),窮陰巷。
老邱燒烤的攤子前,瘸了一條腿的老邱拄著拐杖,眼神銳利盯著烤串架。
滋滋滴著羊油的烤串,正散發(fā)著迷人的香味。
烤串架上,烤羊排、兔腰、茄子、五花肉,都有不同程度的減少。
鹵肉攤上少了兩個兔頭,一斤牛肉。
“還少了什么?”老邱皺眉問道。
“沒少了,這里還多了一沓零錢。”正在熬煮鹵湯的老秦突然在砧板旁發(fā)現了一沓零錢。
“點點是多少?”
老秦數了數,說道:“一百零九元。”
老邱突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嗯……都是他喜歡的味道……看來,真是那小子回來了。臭小子,回來了也不過來打聲招呼,真沒勁。”
老邱濃密胡須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算了,還以為他出了什么事呢。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
廢林區(qū)。
荒爵酒吧位于一座廢棄廠房的后門,隔著老遠就可以嗅到廠房里銹跡斑斑的機床味道。
這一帶的路燈早被混混們用飛石敲碎,四處黑沉沉地。破敗沒有燈光的建筑,如同蹲在黑暗中的怪獸,環(huán)伺在周圍。
隱身狀態(tài)的陳煬,從附近一家快捷酒店的三樓窗戶躍出,飄飄落地后朝著荒爵酒吧走去。
他在老邱燒烤吃飽喝足,又在酒店的空床上睡了一整個白天,疲憊的身體終于恢復到滿血的狀態(tài)。
荒爵酒吧門口,三個頭戴寬檐帽、臉有紋身、戴著鼻環(huán)耳環(huán)的男子,正蹲在椅子上抽煙。有人過來時,男子都會用桀驁的眼神打量一眼。
鄭羽竟然喜歡來這種地方,讓陳煬有些好奇,這究竟是什么樣的酒吧?
或許只是他們同行間交換信息的據點。酒吧無論裝飾還是氛圍,都有著“外人莫入”的強大威懾力。
有那種靠著導航和點評,隨緣過來喝一杯的散客,看到三個兇神惡煞的男子堵在門口,立馬會嚇得轉身逃之夭夭。
陳煬走過去時,眼神與三個男子撞了撞,雙方互不相怵,陳煬順利走了進去,沒有受到刁難。
上下兩層的荒爵酒吧,客人不少,可是卻一點不吵。客人們兩人一組,在卡座間竊竊私語。
陳煬暗暗猜測,一樁樁見不得人的生意就在這樣的氛圍里敲定。
沒有服務員在大堂招待酒客,吧臺處有兩個年輕的姑娘在調酒,一個廚師在烤制松餅、披薩。
吧臺前方立著一個水牌,上面寫著“招收送餐員、保潔員、調酒師”的招聘廣告。
陳煬眼神微動。
此刻的他,迫切需要一個工作。
在囿都,任何人都必須有一個工作。大學畢業(yè)生畢業(yè)半年找不到工作,就會被遣返原籍。
陳煬不愿意離開,他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辦。
他準備再去靈犀科技,找那家公司的老板聊聊。
靈犀科技,便是那家陳煬去面試過,然后一直在追殺他的公司。
他怎么可能忘了自己不久前的遭遇。
“君子不宿仇。牛映佟,靈犀科技,你們等著。我倒要看看,你們究竟有些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陳煬嘴角噙著笑,冷冷想著。
而在這之前,他必須先有一個正常的工作。
一個正常的、陽光下的工作。
以他現在的實力,他想應該不會太困難。但不偷不搶,陳煬又不知到底能去干些什么。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無資源無人脈的人,哪怕有能力也很容易困死在狹小的方寸間。
陳煬在荒爵酒吧走走看看。
吧臺最右側的高腳凳上,一個長發(fā)的男青年,弓著腰坐在凳子上。
他穿著斑馬紋的長袖T恤,雙手握在一起,像是在祈禱,又像在發(fā)呆。
他面前的吧臺上,放著一杯酒。青年的目光就盯著酒里的那粒藍莓,一動不動。
陳煬目光看向他的時候,長發(fā)青年也回頭瞄了陳煬一眼,然后又轉過頭去,繼續(xù)盯著酒杯發(fā)呆。
“要不要去搭訕,問問他知不知道鄭羽?”陳煬心念一動。
但他立馬又在心中否決了這個提議。
鄭羽遭受了殺手協(xié)會的追殺,陳煬不清楚荒爵酒吧的立場,不敢直接詢問鄭羽的蹤跡。
一旦暴露,恐怕會給鄭羽和自己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陳煬在吧臺點了一杯冰與火雞尾酒,走到涂鴉墻前,欣賞起白墻上亂七八糟的涂鴉。
涂鴉,往往也是一種隱秘的留言方式。
陳煬想找找看,鄭羽會不會以這種方式給自己留言。
元素凌亂的墻上,有字母,有臟話,有圖案。涂鴉重重疊疊,后浪壓前浪,已經很少有空白的墻面。
陳煬仔細分辨聯(lián)想其中是否有跟鄭羽或自己相關的元素。
突然,一根羽毛引起了陳煬的注意。
這是一根真正的羽毛,白色的鴿子羽翼,插在墻面高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高處?西北方向?
意思是“羽在西北”?
陳煬咀嚼半天不得要領,只能暫時放棄,打算空了去囿都西北方向的金猴區(qū)找找看。
當初彼此沒有留下手機號,現在想見一面可真不容易。
鄭羽是殺手,很少信任外人,也很少交際的需要,一輩子沒給外人留過手機號。
陳煬則是那幾日被嚇傻了,過了今天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慌亂中啥都忘了。
好在大家都是秘契者了,一個圈子里混的,總有一天會遇見。
陳煬一邊安慰著自己,一邊往外走去。
這時,酒吧門突然打開,一個神情萎頓的女子走了進來,她的身后跟著一個體格魁梧的墨鏡男,看樣子像是女子的私人保鏢。
陳煬瞟了一眼女子,他的右眼驀然一跳,他似乎看到女子的背上爬著一個長條狀的東西。
奇怪,那是什么?
陳煬眨了眨眼睛。
此刻,他被吸收到眼睛里的金色指紋,已經變?yōu)榱送y。
瞳紋旋轉,陳煬再次看清了女子身上的奇怪東西。
嘶!
那是一只青色的面包狀的生物,正軟耙耙爬在女子的肩膀上。
女子不時抖動一下肩膀,似乎正痛楚難忍。
陳煬朝女子走近一步,攔手道:“女士,你身上……”
女子猝然被攔,緊皺的眉頭抬起來,她的眼睛盯在陳煬身后,臉上驟然現出驚恐之色,尖叫道:“啊,鬼啊,救命啊!”
她身后的墨鏡男子一個箭步沖上來,一把抱住女子。
酒吧四個角落里,幾名身穿黑色風衣的男子圍了上來。這是荒爵酒吧鎮(zhèn)場的高手,負責維持場內秩序。
陳煬怔了怔,扭頭看向身后,自己影子里的眾多幽魂正一個個從影子中探出頭來,頭顱起起伏伏,猶如水上浮標。
陳煬心中一驚:這個女子看得見他影子里的眾多幽魂?
“女士,你聽我說?……”陳煬試圖解釋。
“啊!走開!救命啊!”女子嘶聲尖叫。
保鏢男子這時開口道:“抱歉,我夫人近日精神狀態(tài)不穩(wěn),抱歉了。”
男子連連道歉。
一個穿風衣的男子對陳煬道:“先生,抱歉了。請你先行離開!”
同時他回身對墨鏡男道:“請照顧好你的夫人,不要打攪到其它顧客。”
墨鏡男連連道歉。
陳煬道:“沒關系,我馬上走。”
他走出酒吧后很遠,酒吧里歇斯底里的女子方才平靜下來,聽不到了尖利的叫聲。
“真要命!”
陳煬松了一口氣,看向自己的影子。
在這現實的世界里陽氣充溢,哪怕是在夜里,黑舌也不敢走出影子,軟綿綿如同一灘瀝青躺在影子里。
四十多個幽魂,眼神空洞,身形虛浮,似乎隨時可能沖出影子,散逸在陽世的虛空中。
“看來,魂靈在陽世不能久存,哪怕是在我的影子里。復仇報恩的事先放一放,當務之急,是盡快送他們魂歸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