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深衣大袖,玉冠嚴容,一襲墨色長袍遮住鞋履,自云端俯瞰,恍如一滴黑墨落在了冬雪綠竹的畫卷之上。肅然嚴整的神情,不怒自威的眼色,這玄岳山上除了陸瑾年還會有何人?
“師父?”顧憶之一驚,旋即又生出欣喜的笑容。
林樂二人自己是定然勸不動的,如今師父來了,他的話二人總不至于不聽吧!尤其這玄岳山上林惜音最怕的人就是陸瑾年。
“陸......陸師叔!”林惜音也被嚇了一跳,而后如老鼠見到貓一般,恭恭敬敬地俯首作揖:“惜音見過陸師叔。”
她對陸瑾年的恐懼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而這件事就說來話長了。那還是林惜音小時候,她同樣很頑皮,一次竟戲弄到陸瑾年的頭上,在他的茶里下了瀉藥。不過陸瑾年是何許人也,只是聞了聞杯口,便知茶水有異。之后不僅對林惜音大聲責罵,還重重打了她手心。林惜音哭著向父親告狀,不僅沒有得到父親的安慰,反而又遭了一通罵。而后每每見面,陸瑾年也不曾給林惜音好臉色看,甚至有時那嚴厲之色讓林惜音膽寒,久而久之,陸瑾年便成了林惜音最害怕的人。
今次,陸瑾年依舊沒給林惜音什么好臉色,他冷聲說道:“你娘把飛仙梭傳給你,可不是為了讓你對同門出手的。”
話音剛落,陸瑾年左手手腕扭轉,兩指夾著的飛仙梭立時便被彈飛,又重新插回林惜音的發間。
林惜音又被嚇得不輕,顫顫巍巍地說道:“惜音本無意傷人,只是爭斗之間,一時被勝負之欲迷了心智,這才險些鑄成大錯。”
一旦過于執著,便常被霧靄遮眼。林惜音方才便是如此,被勝負執念亂了心神,可人間世事紛繁,誰又能不為執念所亂,不為執著所困呢?
陸瑾年教訓道:“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是以勝負常在,得失如未有也。我教給你的道理,看來你并沒有記在心上,回去將這句話抄寫一千遍。”
若只是罰抄,林惜音并不放在心上,大不了就是花上幾日的功夫,她真正擔心的是,陸瑾年將此事告與她的父親,那時她非但少不了一頓臭罵,說不得還要重重挨罰。
低首抬眼,林惜音望著陸瑾年,畏畏縮縮地問道:“那陸師叔,此事......”
她那點兒小心思,陸瑾年一眼就看出來了:“此事我不會告知你父親,但若有下次,我定讓你父親知曉,對你嚴懲不貸。”
林惜音很清楚,陸瑾年并非說著玩的,如果真有下次,她在玄岳山上的好日子估計也就到頭了。憂色漸失,林惜音緩了一大口氣,喜道:“多謝陸師叔寬厚,惜音必當謹記師叔教誨,絕對不會再有下次。”
教育完林惜音,陸瑾年轉而面向樂無涯。此時樂無涯才定下神來,對著陸瑾年躬身拜謝:“多謝陸長老相救。”
“不錯,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修為,這一代弟子中應當無人能勝得過你。”陸瑾年拍了拍樂無涯的肩膀,言語中頗為贊許。
他慢悠悠走到書案前,盤腿坐下,隨后喚道:“憶之,過來為我煮茶。”
“是,師父。”顧憶之便畢恭畢敬地走上前,加了塊新炭,重新點燃了爐火,以木鑷子夾取一抹普洱茶葉,放入壺中,添上陸瑾年準備的初雪雪水,架在爐上烹煮。
平靜的臉色頓時又變得嚴肅,陸瑾年責問顧憶之:“方才他二人爭斗,你為何不勸阻?”
“師父,我......”顧憶之有些委屈。他勸過二人,可二人卻并不聽他的勸,這事屬實怪不到顧憶之的頭上,畢竟他那點微乎其微的道行,連自保都不足夠,又怎可能插手二人的爭斗。
樂無涯這時站了出來:“此事與憶之無關,他已出言相勸,是我二人不聽勸阻,執意爭斗。”
“沒錯,這件事和憶之沒關系,都是我們倆一意孤行。”林惜音也站了出來,她和樂無涯頭一次達成共識。
陸瑾年見二人為顧憶之求情,雖神情依舊嚴厲肅穆,不過心里卻是高興得很。人生難得有三,一曰摯愛,二曰良師,三曰好友。顧憶之能交到他們倆這樣的朋友,實在算得上一大幸事。
顧憶之也很開心,似乎山上的風雪也不那么冷了。
“此事就此揭過吧!”一切結束得那么突然,就好似陸瑾年并未打算責怪顧憶之一般,難不成只是做做樣子?
三人有些發懵,全然猜不透陸瑾年是什么意思。
就在此時,陸瑾年又道:“適才,掌門邀我去太和峰議事。永安城內有妖物作祟,皇室已向宗門發出求援,經眾長老商議決定,由蘇阮與你三人同往永安,鏟除妖物。”
“我們?”三人皆是一驚。
他們之中,林惜音和樂無涯不過是筑基境,小打小鬧可以,遇上真正的妖物,恐怕三兩下就成了妖怪腹中之餐。而唯一踏入金丹境的顧憶之,幾乎毫無戰力,帶上他估計只會拖后腿吧!
但轉念一想,元嬰境的蘇阮師姐也會一同前往,這無疑給了三人一顆定心丸。
陸瑾年繼續道:“明日出發下山,現下都回去收拾行李吧!憶之留下,我有話要同你說。”
能有機會下山,林惜音自然高興得不行,她拜別陸瑾年便面帶笑容離開翠微峰,似乎已忘了罰抄之事。樂無涯則如一貫的冷漠,看不出喜憂。
人影走遠,茶也煮沸。顧憶之左手挽起衣袖,右手端起冒著熱煙的茶壺,為師父添一盞熱茶。
茶盞中的波瀾漸漸平靜,陸瑾年不開口,顧憶之也沉默。茶水很快變得溫熱,陸瑾年驀然問道:“你不好奇我想與你說什么嗎?”
“師父若是想說,弟子必洗耳恭聽,師父若是不想說,弟子也不便多問。”顧憶之便是這種性子,如杯中的茶水,素來不會主動掀起波瀾。
陸瑾年抿了口茶,放下杯盞,抬首望著顧憶之,神色肅然,只是眼中莫名多了一絲溫潤,暖了這一山風雪。他道:“此番下山除妖,萬事皆要小心。山下不比山上,人心難測,小人難防,事事都要留個心眼,莫要聽信則信。”
“你雖有金丹境的修為,但這四年間卻未曾修行任何神通術法,若是遇上妖物,大可躲在你蘇阮師姐的身后,她自會護你周全,切莫意氣用事,逞一時之勇。”陸瑾年叮囑道。
此刻,在顧憶之的眼中,陸瑾年從未如今日這般親切,如師亦如父。他們總說師父嚴厲,不近人情,可顧憶之卻知道,師父是這天底下最溫柔也最有人情味,他們看不見師父的笑,只因師父從未對他們笑。
爐中火苗閃爍,北風亂了發絲。
“今次前往永安,路途遙遠,為師送你八個字,多看、多聽、少言、少行,你務必記在心上。”陸瑾年不厭其煩地叮囑:“人間斑斕,酒色財氣常迷人心神,亂人神志,你要時刻謹記圣人之言,不可將君子之道拋諸腦后。”
徒弟第一次遠行,做師父的又怎么可能放心得下呢?再多的叮囑也總是嫌少吧!或許跟在身邊,才最令人安心。
顧憶之抬手作揖,躬身朝著陸瑾年一拜:“師父教誨,弟子必不敢忘。”
他不覺得陸瑾年啰嗦,只覺那些話每一字每一句都闖進他的心中,令他覺得感動。北風雖寒,卻不及一言暖了滿山冰雪。
陸瑾年將左手伸進雪地里,驀然取出一柄寶劍。烏銅鑄就的劍鞘,銀鐵打造的劍柄,吞口云紋流轉著波光,纏繞在“碧血丹心”之上。劍身隱在劍鞘之中,鋒芒內斂,不露寒光。
那柄劍顧憶之認得,乃是師父的佩劍,當初他便是用的那柄劍從赤水黑蛇口中救下顧憶之。不過這四年間,顧憶之極少見到此劍,或許是因為右臂殘缺,此劍已然成了裝飾。
看著手中的寶劍,陸瑾年便如見老朋友一般:“此劍名曰長亭,為我親手所鑄,跟隨我已有百余年。它雖不是什么仙劍名劍,卻也是人間難得的精鐵所鑄,防身倒也不成問題。今日為師便將此劍贈予你,希望你不要辱了他的名。”
陸瑾年將劍遞給顧憶之,可顧憶之卻沒有接下。他拒絕得言辭果決:“此乃師父佩劍,若是給了我,師父日后如何?弟子萬不能收。”
“為師在這山上清修,并不與旁人爭斗,此劍在我手中與廢鐵無異。你還是將它拿去吧!”陸瑾年失了右臂,早已舞不了劍。
猶豫再三,顧憶之終是接過了長亭。他拔出劍刃,銀亮的劍身映照出他的眼眸,一抹暖陽在眸中。收起劍,顧憶之又躬身一拜:“弟子定不讓長亭蒙塵。”
“茶涼了,再為我添一杯吧!”
“是,師父。”顧憶之端起茶壺,又為陸瑾年滿上一杯熱茶。
翌日,無相峰升起云舟。與林墨、方慎等人一一道別后,眾人登上云舟,準備開啟他們的永安之旅。陸瑾年并未前去送行。他站在翠微峰頂,遙望著遠行的云舟。
云舟上,顧憶之背著長亭劍。也在遙望著翠微峰。他看見了陸瑾年的身影,陸瑾年也看見了他。二人隔著云天相望。
翠微峰的火爐上仍煮著普洱老茶,縷縷青煙相送遠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