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站,鄰省的M市。
“葉子,真的是你,好開心啊,咱們多久沒見面了,哇,你又變漂亮了。你看我新做的卷好不好看?”
玥兒是個公主,太多人寵溺,連煩惱都顯得淺薄,但葉子喜歡她,放肆,干凈。
“要來打擾你咯,你老公有沒有意見啊?”葉子滿臉的笑意不是裝的。
“平時讓你過來看看我,你也不來,來了還說打擾,多生分?他敢有意見?再說了,還不是老公呢,討厭!”玥兒挽著葉子的手,嬌滴滴地嗔怒道。
“未婚夫,可以了吧。”葉子看著連生氣都好看的臉,心想自己如果是個男人,也會如此寵著她吧。
“好了,不跟你貧,走,上我家去,快。”
玥兒拉著葉子的手上了一輛出租車。
藍(lán)白,地中海風(fēng)格。清爽透亮。
葉子本以為展現(xiàn)在自己眼前的會是滿屋的粉色,沒想到出乎意料的寧靜。人終究不是那么好懂的動物。
“走,快去洗澡。”玥兒卸下葉子肩上的背包,脫掉她的外衣,推著她進(jìn)入了盥洗室。
毛巾,睡衣,牙刷,水杯,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原來公主也有體味平民心思的時候,葉子撲哧一聲樂了。
熱水沖刷著肌膚,微微的泛紅。氤氳之中是最安全的地方。
擦著滴水的頭發(fā),葉子踏著一雙貓耳絨拖鞋,來到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玥兒拿來電吹風(fēng),呼呼地吹著。
噪音趁虛而入,給了各自思考開場白的短暫機(jī)會。
葉子的頭發(fā)厭水,易干。
“不問我為什么?”葉子忍不住開口。
“還能怎樣,吵架了唄。”輕描淡寫地提及興許就能輕描淡寫地帶過。
“哇,我這么好懂嗎?”眉梢之中全是笑意。
“你以為呢?”玥兒翻著白眼,做了一個滑稽的姿勢。
“哈哈哈哈,我突然覺得好多了。”
“我下個月結(jié)婚。”玥兒沏了杯熱茶,端給葉子。
葉子接過杯子,竟然不是咖啡。“恭喜啊。”
“滾,假模假樣的。”
“不然呢?你倆是遲早的事。”
“倒是你,悄沒聲息就結(jié)了,也不通知一聲,太沒義氣了。”玥兒捶了捶葉子的肩,手指察覺出骨頭的形狀。
“這不是什么值得慶賀的事情。”葉子呼吸著茶葉被壓榨出湯汁所散發(fā)出的蒸騰熱氣,不咸不淡地說。
“那你還恭喜我。”
“你和我,不一樣。”
“哪不一樣?”
“我不是個知足的人。”
“誰都不容易滿足。”
“不,我過分了。”
“得,大小姐,我不跟你繞,沒準(zhǔn)把我自己都填進(jìn)去了。我投降。”
玥兒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沙發(fā)靠背上,是葉子熟悉的樣子。“說吧。”
“我沒做好當(dāng)母親的準(zhǔn)備。”
“嗯,所以你上我這避難來了?”
“不是避難。”
“那是什么?想讓我開解你?拉倒吧,你自己怎么想的,自己不清楚?還用我多說?”
“你呢?”
“順其自然吧,誰叫咱們是女人。”
“女人……”
“細(xì)沙漫天,飛不過沙丘;波浪翻滾,越不過海洋。每個人都有界限,無論大小,出不去的。何必呢?”
“我總感覺有一只手,在使勁地按著我的脖子,我死命地抵抗。可我并不是想要抬頭,我只是不想被人掐著低頭。”
“我知道。小的時候,我媽總是不讓我看太多的書,她說女孩子,看的多了,知道的多了,想要的就太多,那樣,不好。”
“如果……”
“不要說如果,如果是無解的。”
“你幸福嗎?”
“哈哈,太老土了吧。你應(yīng)該問好玩嗎?有意思嗎?開心嗎?不應(yīng)該問幸福嗎?幸福是一種很難定義的感情。”
“好,你開心嗎?”
“如果這就是你想問的,是的,很開心。”
沉默是化不開的漿糊,濃厚粘稠;也是歌曲的間奏,得以喘息。
“我很懷念我們四個人一起的日子。”
“我也是。你要去看她們嗎?”
“嗯,要去。”
“那女魔頭能批你這么長的假?”
“她靈魂出竅了一下,然后瞬間懂了,就批了。”
“懂啥了?”
“大齡已婚女青年,你說請長假能干啥?”
“哈哈哈哈,剩女也是有好處的。”
“誰知道被誤解也有舒暢的時候。”
“哈哈哈哈,我一想到她背地里恍然大悟的樣子,就可樂。哈哈哈哈……”
“是吧,功德無量,大概會被自己的善良感動到吧。”
“你太壞了。”
“關(guān)我什么事,我可沒撬開她的腦袋給她灌輸,她自己臆想的找誰?”
“哈哈哈,我不行了。”玥兒抱著肚子,痛苦地笑著。
葉子驚奇地發(fā)現(xiàn),過去的十二個小時,她竟然一次都沒想起竹虎,一次,都沒有。
老友重逢,時間失去掌控。他鄉(xiāng)的月亮,一樣的光芒,一樣的遙不可及。
“你未婚夫不回來?”
“婚前還是分開住好。”
“為什么呢?”
“最后的單身生活,哈哈。”
“咦,你不怕他跑?”
“跑了再找一個唄,多大點(diǎn)事。”
“境界!”葉子由衷地感嘆,卻有一絲困惑。
“我知道你有點(diǎn)不相信。”
“嗯,多少有點(diǎn)吧,以前你,不這樣啊。”
“你是說我和亦奇吧,嗯,不錯。年輕,以為只有兩個人的世界才是相愛,其實不是。每個人都有自我的空間,再親密的關(guān)系也有不能逾越的界限。他走了,我才懂,可惜太晚了。”
“現(xiàn)在不挺好么?”
“對啊,婚姻是成年人的游戲,用一顆小孩子的心去對待,不可以。”
“所以,不是愛?”
“愛有很多種,姐妹是愛,兄弟也是愛,怎么都會有愛。”
“我不知道你這么悲觀。”
“你不知道的,多~著~呢~”玥兒夸張地拖長音調(diào),仿佛宣言一般。
“不如跳舞吧!”
玥兒跳下沙發(fā),打開音響,光腳站在地板上,目光灼灼地看著葉子。
是鋼琴和大提琴的聲音,交叉著糅合著,分不清彼此,悠悠揚(yáng)揚(yáng)地,占滿了整個房間。
葉子放下茶杯,赤腳站立在玥兒的面前。玥兒摟住葉子的脖子,頭靠在她肩膀上。
如花似玉的一對人偶,和著旋律,輕輕搖擺。
玥兒的發(fā)絲若有若無地拂在葉子的嘴唇上,嬰兒般的呼吸淺淺柔柔地縈繞在脖子間,有點(diǎn)癢。這是少年時期的游戲,保護(hù)和被保護(hù),撫慰和被撫慰。肢體總是勝過語言。
怎么能少了酒?眼神逐漸迷離,事物失去輪廓,世界變得模糊,是最好的階段。少一分太清醒,多一分太過分。
燈火闌珊的人造光源映照在高樓的玻璃上,每一個物件開始重構(gòu),疊加,框架不再明顯,熟悉化成陌生。重要的不重要了,不重要的無所謂了。
白衣佳人配紅酒,肖邦遇上大黃蜂,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嗎?還有比這更重要的當(dāng)下嗎?
葉子的腦袋有些昏沉,隱約覺得倆人像音樂盒上的跳舞小人,跟著節(jié)奏,跳到死。
夜晚的美好在于,你可以毫不吝嗇地一覺而過,而白天不可以。
陽光撩撥著葉子的眼瞼,引誘著她,穿過幽暗的森林,來到凡人的世界。身邊是蜷縮成一個球的玥兒,凌亂的頭發(fā)遮蓋了她姣好的容顏,呼吸輕到不易察覺。
葉子拉上被角蓋在玥兒裸露的肩膀上,安靜地起了身。
二十七層,比想象中高。站在落地窗前,低頭,控制不住的一陣眩暈。捏了捏冒出細(xì)密汗水的手心,穩(wěn)了穩(wěn)不自主戰(zhàn)栗的雙腿,葉子強(qiáng)迫自己保持不動的姿勢,俯視著車水馬龍。人群并不像螞蟻,只不過是些簡單的點(diǎn),和線。一個一個,或接近,或分離。
“你醒了?”慵懶的聲音,帶著一股力量把葉子從懸崖邊緣拖拽回來。
“嗯。”葉子回過頭,擋住了略微刺眼的陽光。
在輪廓暈染著光圈的剪影里,玥兒揉了揉惺忪的眼,松軟的床藤蔓一般糾纏著她,不讓她逃離。
“好困喏。”蒙在蓬松枕頭里的聲音悶悶的。
“我們?nèi)ビ螛穲霭伞!比~子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不去想身后的絕境。
“你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等待了一個世紀(jì)的時間,玥兒才從夢醒之間掙扎了出來。“就這么干!”起身之迅速,判若兩人。
站在云霄飛車面前,玥兒后悔了。她一向不喜歡反重力的虛感,果然起床之前不適合做任何重要的決定。
葉子無視玥兒內(nèi)心的掙扎,拉著她體驗了所有變態(tài)的刺激項目。
陌生的各異的叫聲回蕩在澄澈的藍(lán)天中,葉子啞著嗓子附和著,那些陰郁的晦暗的情緒都穿身而過,體內(nèi)干凈得只留下風(fēng)。
恐懼也有閾值,不斷地挑戰(zhàn),底線是會撐大的。玥兒莫名地覺得無所畏懼。
“知道我為什么喜歡這些嗎?”平靜下來的葉子問道。
“追求刺激?”
“有那么一瞬間,靈魂是抽離的,肉體滯留在空中,任由空氣穿堂而過,那種感覺,很棒。”
“盡管最后靈魂還是要寄宿于肉體?”
“對,短暫分離也是極好的。”
“嗯,我明白。”
“你從未提及過你的未婚夫。”
“很難。”
“什么很難?”
“你讓我描述小貓小狗,我可以形容它的樣貌毛色特點(diǎn),但要我形容一個人,姓名模樣性格身世?我不知道要怎么總結(jié)。”
“你也可以像形容小貓小狗一樣去描繪啊。”
“嗯,關(guān)于人的任何信息都是先入為主,我不喜歡。”
“所以你干脆不說?”
“對啊。”
“好吧,尊重你的習(xí)性。”
“哈哈,取笑我?”
“哪敢?!”
時間永遠(yuǎn)是相對的,主觀的心作祟,讓兩天短如眨眼。告別近在咫尺。
“此時一別,不知何時再見。”玥兒伏在葉子的肩胛處說道。
“這么煽情我會舍不得走的。”葉子輕撫著玥兒的后背。
“你走吧,誰要留你。”玥兒松開雙手,不留情地揶揄道。
“好。”
“保重。”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