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晚上極少出門的老人在月色下踽踽獨行。
有些事不便讓少年知道,于是給他下了點藥。
來到那座府衙門前,便有人打開門,畢恭畢敬地請他進去,那俯首帖耳的衙役,也沒有了白天那般閑散模樣。
老人往常是那坐館大夫,明天也是,以后或許也是,但是現在老人是這院內乃至這小鎮上最大的規矩。
在偌大的府衙中有座最隱秘的院落,里面周自如與那位學塾里的劉夫子并肩而立,等候著老人的到來。
兩人見到面容肅穆的“陳大夫”,都執學生禮,稱陳先生。
老人對周自如笑了笑,說:“你這小子還是這么客氣,且不說我跟你那座師以兄弟相稱,親如一家人,你我在這太平鎮共事十年之久,每日低頭不見抬頭見,何須這些繁文縟節。”
陳酆都卻對劉夫子卻沒什么好臉色,直接拉著周自如進了屋。
劉夫子滿臉苦笑,只得跟在了周自如和自己那位師叔后面。
屋內,身著錦衣官服的那人,見到老者拱手施禮。
老人擺了擺手,不耐煩道:“行啦,秦家小兒,有話說,有屁放。”
剛被封為正三品虎衛營統領的秦興臉上寫滿尷尬,來之前聽說陳先生脾氣不好,只是未曾想如此火爆。
秦興回過心神,正色道:“陳先生,陛下有旨意,說您坐鎮太平鎮十年之期已滿,可以返回京城了。另外太上皇還說了,多年未見,二哥對你想念的很。”
“此外還有一事,您府上的那個人是個欽犯,我們得帶走。”
老人坐在太師椅上,默不作聲。
三人只好也以沉默回應。
良久之后,老人站起身來,說:“返回京城一事,暫時不能成行,你對我二哥說,三弟也時常掛念著他。另外是不是欽犯我說了算,人不能給你。此外我問一下,我走之后,誰來鎮守太平鎮?”
秦興答道:“先生的話,秦興一定帶到。下一位鎮守之人將從武當山與臥禪寺兩家選出,目前尚未定奪。只是那欽犯一事,可有商量?”
老人的臉上有了笑意,一巴掌拍在秦興頭上,笑罵道:“你這小兔崽子果然得了你那爺爺的真傳,跟誰都敢做生意是咋滴?”
秦興頭上挨了一巴掌,但是心里卻樂開了花,看來欽犯一事有商量的余地。
老人不等秦興開口說話,便直接澆了盆冷水。
“沒商量。”說罷,便徑直打道回府,留下屋內三人面面相覷。
秦興滿面愁容,心想完了,這趟差事算是徹底辦砸了。
可愁歸愁,日子還得過不是,便轉向周自如與劉夫子求救。
二人權當沒看見沒聽見,拿出棋盤,下起棋來。
秦興乃是行伍之人,對于這類風雅之事向來頭疼。
去年完婚之時,身為大家閨秀的娘子,新婚之夜竟然要與他手談,但是他哪會這個呀,但是洞房花燭夜,自己又不能溜掉,只好硬著頭皮與娘子手談,妻子讓先十二子,結果自己還是連輸數局,搞得自己當晚行房差點都沒信心了。
后來,虎衛營里的那些小王八蛋不知從哪里聽說了這事,說咱秦將軍附庸風雅,洞房花燭夜下棋,那褲衩都輸沒了。
秦興有火沒處發,只好把這群小王八蛋拉到校場上,美其名曰過招切磋,讓他們十幾個人一起上,不算欺負人吧,個個給他們揍得鼻青臉腫,抬去了軍醫那里,自己的火才算撒了出來。
可咱們的虎衛將軍秦興轉念一想,自己的娘子蔡氏還真是多才多藝,不愧是大家閨秀讀過書的,還長的貌美如花,你們這些王八蛋笑話老子附庸風雅,你們這群小王八蛋這輩子也甭想娶到這樣好的婆姨,老子饞死你們。
可秦興對于當下這一關怎么過著實沒個主意,這事的確是把自己難住了,秦興抓耳撓腮卻也想不出個辦法來。
連秦興的爺爺秦厲這般的大泉王朝中流砥柱都對陳先生無可奈何,秦興這樣倒也不足為奇了。
秦興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兩位專心對弈的地頭蛇,從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田黃章,材質多見,但是貴在古色古香,質感極好,關鍵是篆文能讓天下儒士都為之神往,就不怕這二位讀書人不上鉤咬餌了。
秦興拿著印章就這么在棋盤上一晃,還刻意擋住了半邊篆文。
周自如與劉夫子頓時雙眼放光,棋盤上諸事早已拋到九霄云外,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秦興手里的印章,兩位開始有些坐不住了。
秦興一看這事有門兒,心想你們這些讀書人,真真是被我這個武夫給拿住了命門,就是能不能有點讀書人的風骨做派呀,劉夫子你那那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還有那周大人,您好歹管管嘴角流下來的哈喇子呀。
此時二位的表情像極了自己那些在邊關駐守數月不見葷腥的袍澤,好容易回到家見了娘子一般,真真是如狼似虎呀,恨不得直接粘在床上。
秦興清了清嗓子,開始拿捏起做派,說道:“二位先生,小子只是個武人,不知此物為何,想送與二位,求二位幫個忙,如何?”
周自如不愧是官場中人,直接就坡下驢,連說好好好,伸手便要去拿那印章。
劉夫子也不遑多讓,二人爭相上前,哪里還有往日棋友情分。
秦興卻直接猛地將印章收回袖中,讓二人撞在一起,撲了個空,然后又慢悠悠地說道:“二位莫急,這做生意還得有來有往,怎么著二位也得拿出點誠意不是?”
周自如無奈地笑道:“劉兄,這廝是把咱倆當成金鰲了。”
劉夫子說:“如此這般,我們不也是愿者上鉤了嘛。只是這一枚印章我二人該怎么分呢?”
二人齊齊轉頭看向秦興,只見這廝又掏出了印章,不過變成了兩枚,小巧可愛,古樸怡人,就這么躺在秦興手掌之上。
兩位讀書人越發坐不住了,連忙轉變策略,開始建言獻策。
三人合計良久,可合計來合計去,卻沒發現咱們這位陳先生并沒有什么弱點。
回京一事,老陳頭好像并不上心,難道在太平鎮有什么牽掛不成,是那老人收養多年的少年郎嗎?
那個欽犯,老人也不打算交予秦興,莫不是也有隱情?
茶水都換了幾壺,三人還是沒能商量出個對策來。
秦興摸著腦袋,頭疼不已,問:“我說你們二位能不能行了,我這茶水都喝飽了。”
劉夫子滿臉苦笑,心想老頭子又不待見我,我這討人厭的主能有啥辦法。
周自如在一邊打趣道:“不如你秦大將軍現在就去老頭府上,給他敲暈了,連著欽犯一起帶回京都如何?”
秦興翻了個白眼,沒去搭理凈出餿主意的周自如,直接遞給劉夫子一枚印章,是那枚“讀書破萬卷”。
劉夫子喜不自勝,把玩著手里的印章,周自如羨慕不已,連忙改口道:“秦將軍,我只是開個玩笑嘛,老先生一輩子光明磊落,以誠待人,我相信如果您與他開誠布公的說說,或許事情還有轉機。”
秦興笑罵道:“你這廝終于說句人話了。”說罷,也起身便走。
周自如連忙起身,喊道:“秦將軍莫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秦興也沒回頭,直接將那枚“下筆如有神”拋給了他,反正這東西家里多的是,都是娘子的嫁妝。
周自如拿到印章也是愛不釋手,二人哪還有什么下棋的心思,欣賞了一會兒印章,便各自回去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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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酆都依舊守著空蕩蕩的醫館,沒有病患,卻也怡然自得。
四海之大,三教九流,三百六十個行當里,唯有醫者最不盼望日進斗金。
秦興微服走進醫館,老人見他來了,示意讓他先坐,自顧自地研磨藥材,并不去管他。
良久之后,秦興坐不住了,只好先開口:“陳老先生,陳爺爺,您忍心看小輩的如此為難嗎?”
老人聞言,玩味笑道:“呦呦呦,你那爺爺要知道你在我這里低三下四,怕不是得氣的跳腳大罵?”
秦興諂媚道:“不會的,不會的,我爺爺向來敬重您老,再說了,我是做小輩的,您老還真能見死不救啊?”
老人將手中藥材放下,看著秦興說道:“你回京復命便是,我修書一封,你呈遞圣上,相信他不會責備于你。”
秦興心中竊喜,但依舊面作難色道:“我這倒也不是怕圣上責備,只是您老人家在這太平鎮已經夙興夜寐了十年,想早點接您去京都享福嘛。”
“享福?回去見到那些人,老頭子我怕是吃不好睡不香,命都不長久嘍。”
秦興被這話噎住了,但還是硬著頭皮商量道:“您老不愿意見誰,咱便不見嘛,要是覺得不習慣,咱把您家里那個少年也給您帶上,您看如何?”
老人聽聞此言,沒多說話,打賞了一個滾字。
秦興只好笑嘻嘻地告辭,說回頭再去老人府上探望。
老人在秦興走了之后,直接關了醫館,回家去了,此時不過日上中天。
剛進家門的老人,聽到江柳郎房內傳來腳步聲,腳步虛浮,應是傷重之人,看來是那人醒了。
老人站在院中,朗聲道:“既然醒了,就出來吧。”
那人推開門,來到院中,不過手中握住了長劍。
看到這一幕的老人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心想如今的這江湖兒郎不相信別人的毛病真是愈發嚴重了,但沒辦法,這毛病的來由怕是跟自己相關。
一念及此,陳酆都只得說道:“是我家那小子讓我把你帶回來的,我給你醫治的,怎的,想拿劍砍我這糟老頭子呀?”
那人一拱手,說:“多謝老先生和那位小兄弟,先前廟內是我行事魯莽了,小子在此賠罪。先生救命之恩,容小子日后再報。”說罷,便要離去。
老人并未直接阻攔,只是淡淡開口說道:“孫抱樸,你要是走出這院門,怕是馬上要橫尸街頭。”
那人聞言,雖然停下腳步,但手中劍已出鞘,劍尖直指那個昨日才救下自己性命的老人。
陳酆都冷笑道:“給你小子那么多選擇,偏要往死路上尋,你可以試試出劍。”
孫抱樸沒有廢話,直接出劍,但突然覺出背后傳來一陣寒意,孫抱樸下意識側身,收劍格擋,這才堪堪躲過,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枝雕翎羽箭激射而至。
孫抱樸剛躲過來勢洶洶的箭矢,可那箭勢頭未見消減,徑直射向陳酆都,老人也不退避,就那么立在原地,但是那箭矢卻在老人鼻尖一寸處炸裂,碎為齏粉。
孫抱樸頓時大驚失色,他沒想到這位看著氣機與一般老者無異的老先生,真氣竟然強悍到如此地步,剛剛自己就算真的出了劍,也必不可能傷這老人分毫。
老人以真氣震碎箭矢之后,撫須而笑,看向躲在一旁的孫抱樸,說:“你小子倒是身手還行,虎衛秦興的雕翎箭你都能躲過去,這小子的箭術可是得了那秦老狗的真傳。秦小子,還不滾出來,等著我請你吃飯呢!”
只見一人從房頂上跳將下來,手持鐵弓,若是內行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那漢子所持的鐵弓絕對是超制式的硬弓,非有大膂力者不能開。
來人正是秦興,他滿臉堆笑道:“哎呀,陳老先生,您怎么能這么叫我爺爺呢,我爺爺可說了,你們倆年輕時可是至交呀,害的多少良家女子為你倆思春吶,就算是京都的花魁娘子們都傾慕您二位的風采......嘿嘿”
老人笑罵道:“滾蛋,你小子越來越放肆了,你爺爺年輕時長得那慫樣子,白天出門都會讓人覺得見鬼了,當時因為找不到媳婦,急得抓耳撓腮,就差跪下求我了,我這才讓他跟在我身邊,他才有機會遇到你那奶奶。”
秦興瞬時頭大,沒成想自己的爺爺還做過這等事,回京都之后一定好好問問奶奶是真是假。
看著罵自己的老人,秦興一邊賠不是,一邊打量著旁邊的孫抱樸,開言道:“老先生,您說的是,小子給您賠罪了,但這欽犯罪大惡極,竟敢對您老動手,您讓我把他帶回去,好好收拾他,給您老出出氣。”
說著,秦興就作勢要帶走孫抱樸。
“別在這里演戲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鬼心思,我不會對他怎樣,放心吧。”老人說道。
秦興心中一驚,忙開口辯解:“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我秦興怎么會在意這欽犯呢,您老說笑了,說笑了。”
“哦,我可聽說那五十年前,你爺爺那會兒還是個只會打仗的二愣子呢,當時他去焚地山剿匪,原以為是手到擒來的買賣,但是那伙人并非普通賊匪,而是北狄國的精銳斥候所假扮的,你那校尉爺爺力戰不敵,身陷重圍,但是被一位游歷江湖年輕劍客所救,不僅擊敗那群斥候,而且探得重要軍機,自此才做上了實權將軍,開始在軍界嶄露頭角,一步步拜將封侯。而那個年輕人正是孫抱樸的父親——青書劍宗的繼承人孫元顧。你們兩家可是生死至交啊,咋地,如今青書劍宗失勢,你要落井下石,向陛下表你們秦家的忠心?”
“我若說你可以相信我,你怕是也不敢信,畢竟目前青書劍宗和一眾江湖門派的慘淡現狀是我那哥哥是一手造成的,我也不想多辯解什么,只是你愛信不信,這人你帶不走,就是你爺爺來了也不好使。”
陳酆都正跟秦興說著話,一人出現在院門之外,朗聲道:
“呦呵,是誰說我來了也不好使!”
院門外此時站著一位老者,神色剛毅,不怒自威。
來人正是大泉王朝一品侯爺——拒北侯秦厲。
秦興與孫抱樸一同行禮,秦厲擺擺手,徑直走向十年未見的老熟人陳酆都,或許該叫他季伯霖。
“老弟呀,你說你為難我孫兒干啥,你是知道的,我家三代單傳,我那兒子不聽話,偏偏信了你那哥哥的鬼話,不從軍反而天天舞文弄墨,我這爵位只有傳給孫兒了,你這般不是絕你秦老哥的后嘛。”
“我當是誰來了,原來是你這老潑皮,老頭子我說便說了,怎滴,不服打一架呀。”
“誒,這么大年紀了,別動不動打打殺殺的,不好不好,來來來,老哥我從京都帶了好酒,一起喝兩杯嘛。”
陳姓老人沒有再與他拌嘴,轉身回屋,秦厲招呼二個年輕人一同進屋暢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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