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我為Grace講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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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想跟您分享一個我曾經治療的病例。

　　病人是個女孩兒，名叫景紫菲，她是四年前青華簽約教育局成為青少年兒童心理咨詢官方合作方后我治療的第一位青少年病患。

　　那年景紫菲十四歲，正是花樣年華、潮氣蓬勃。她是本市重點中學十三中初三年級五班尖子班的英語課代表，同時她還一直在學習拉丁舞，已經跳了八年，她很愛跳舞，并決定要在拉丁舞這條道路上一直走下去，紫菲的父母也非常支持她。她父親也計劃著，打算在她初三畢業后直接送到國外的專業舞蹈學院深造，以便更早且更專注的培養紫菲在拉丁舞這個舞種中的職業素養。

　　雖然只有十四歲，但紫菲的舞蹈能力與成年拉丁舞者相較并沒有任何劣勢，就連國家隊都向她拋出了橄欖枝。

　　景紫菲長著一副棱角分明充滿英氣的臉蛋，高高的鼻梁和飽滿的額頭使得她化完拉丁舞的那種濃妝后更顯俊朗的氣質。我曾經在視頻里和央視五頻道看過她的比賽，音樂響起后，她那剛健有力的腳步和靈活的肢體，就像是林中的梅花鹿。她還懂得如何調動現場觀眾的氣氛，在高潮之處用一些特意設計的舞姿和表情掀起現場觀眾的情緒，就算我只是在熒幕前看她表演，也經不住為她叫好和一直鼓掌。

　　紫菲就是偶像電視劇里才會出現的那種時時刻刻都是高光的女孩兒。想來，Grace一定能夠想象得到。

　　在學校，同學們崇拜她，走到哪里，她的身邊都會跟著一小撮人；在家里，她是父母的驕傲，是家族的希望，是被捧在掌心的公主；在舞池中，她活力四射，激情澎湃，每一個動作都散發出超出年齡的成熟氣質，讓她看上去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女王。

　　可誰也沒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家庭災難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也讓這個才華斐然，前途無量的年輕生命戛然而止。

　　紫菲的父親原是某大型國企銀行分行的副行長，可就在紫菲初三下學期剛開學，全家都在準備著紫菲留學的當口，她父親被匿名舉報，在一項大型交通基建項目中挪用公款，受賄貪污，其涉及的貪污數額龐大。這件貪污案在當時引起全民關注，激起民憤，想必Grace也應該對這個案件有所印象吧。隨后相關司法機關立馬成立專案小組，紫菲的父親也被羈押了起來。

　　媒體一輪一輪的新聞，如恐怖襲擊一樣，讓紫菲成為別人口中的貪污犯的女兒。在學校里，她的地位急轉直下，老師的白眼，同學的冷漠，都讓她原本驕傲而優越的內心遭到毀滅性的打擊。而母親的情況似乎比紫菲更糟糕，紫菲一直覺得，除了她以外，母親是第二悲慘的人，一夜之間，沒了財產，沒了丈夫，沒了家庭，沒了社會地位，并且還要承受整個社會的唾棄，還要為丈夫做過的事承擔責任。那些不分青紅皂白的網友，甚至在社交媒體上掀起人肉紫菲母女的熱搜，比驚濤駭浪還讓人觸目驚心的網暴在頃刻之間就將紫菲母女兩，從高貴的白天鵝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一個月后，隨著專案小組的深入調查，這件案情還牽扯出一大串位高權重的官職人員。雖然紫菲和她母親怎么都不相信父親會去貪污，可在鐵證面前，紫菲的父親只有認罪。很快，案件的審理進入到最終審判階段，紫菲父親被指控的五項罪名全部成立，被判無期徒刑，當庭執行，并除去黨籍，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沒收所有私人財產。

　　為了平息民怨，以示法庭的公正，最后這場終審判決邀請了大眾和相關媒體到現場觀看和監督，并同步以在線直播的形式向社會大眾播出。

　　當天的審判現場座無虛席，景家的親戚朋友也來了，銀行的相關涉案人員、政府公職人員，還有大眾陪審團、大眾聽審團，以及其他群體，審判現場的氣氛怪異而嚴肅。法院外呢，則早早的聚集了從全國甚至海外趕來的各路媒體，以及看熱鬧的群眾。法院的警車、交警、公安局等行政車輛也烏壓壓的圍在院外，以維持次序。

　　當主法官落錘后的一瞬間，現場、場外、電視機前、廣播里，關注這個案件的所有人都發出了自己憋悶已久的聲音，有的唏噓，有的歡呼，有的嘲笑，有的鼓掌，有的哭泣。只是誰都沒注意到紫菲當時發出的聲音。

　　她面無表情地呆坐在第一排最末端的座位上，吶吶自語著，母親和一眾親戚已經在她的周圍哭喊開了，而她只是無聲地哭泣著。她哭泣的并不是她父親，而是她的前程，她的未來，以及她搖搖欲墜的人生。她顫抖著身體，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眼睛看向那象征著無上權威的法官，那枚法槌還放在桌上，法官和公職人員一邊有條不絮的收拾著案前文件，一邊竊竊私語著。

　　她目怒圓睜地盯著法槌，那時的她，有傷心，有氣憤、有羞愧，有窘迫，但很快就被另一種更加強烈的情緒替代了，那就是恨。她恨她的父親，毀了她的前程，恨這些看熱鬧的圍觀者，恨那個落錘的法官，恨這一切。這件事，從突發到結尾，她才是那個受害者，但現在她這個受害者卻成了罪人。沒有任何人看到她的委屈和不甘，如今她不但得不到任何的安慰，還要遭受陌生人的譏諷和辱罵。

　　在一個親戚的攙扶下，紫菲渾渾噩噩地跟著人流走出了法院。可剛走到法院的大門口，就被蜂擁而至的媒體和群眾圍住了。

　　“作為這個案件的家屬，請問你們是怎么看待這個最終判決的？”

　　“您事先真的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有貪腐的行為嗎？”

　　“今后你們的生活將如何打算？”

　　“能透露下你們到底有多少處私宅嗎？”

　　“聽說您女兒即將去歐洲留學，是因為高額的留學費用才導致您丈夫貪污的嗎？”

　　“您丈夫為什么會貪污？您知道具體的動因嗎？您能回答這個問題嗎？”

　　……

　　媒體的每一個問題，犀利且不留情面，紫菲和她母親站在原地就像是被盯上恥辱柱的舊社會婦女一樣，沒有人能體會她們心里的憤怒和冤氣。

　　而站在媒體圈外的圍觀群眾，更是將紫菲和她母親所剩的最后一層臉面撕了下來，并用生怕事情搞不大的毒惡語言將母女兩踩在腳下，反復踐踏。

　　“你們之前優渥的生活，原來都是挪用我們納稅人的錢，你還有什么資格送女兒出國留學，你和你老公一樣都是賤人一個。”

　　“原來你們就是貪污犯的家人呀，長得就賊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還錢、還錢——”

　　“你們一家人太不知羞恥了，簡直太可惡了。”

　　“法院判得太輕了，就應該把你老公槍斃了——”

　　“你知道嗎？你從小過著如公主般的生活，都是你爸貪污來的錢，你知道嗎，知道嗎，你還有臉繼續跳舞嗎？”

　　“滾蛋，一家厚顏無恥的人，看著就讓人惡心。”

　　……

　　那些陌生人說出的每一個字就像刺刀一樣，狠辣地捅進紫菲的心臟。她被人群粗魯地推搡著，她想拉住走在前面的母親的手，但是卻怎么都拉不穩。她低著頭，不敢對視外圍那些帶刺的眼光，她每往前挪動一步，就像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她只好用雙手捂住臉，好像自己也是貪污犯，正蹣跚地走在即將行刑的路上。

　　這時在人群中傳來一個高亢的女人的聲音，對她大罵，“捂著臉干嘛呀，你還有臉嗎？以為捂著臉就完事兒了嗎？你們這一家子都是活該，你就是貪污犯的女兒，你爸活該，你媽活該，你更是活該……你這個貪污犯的女兒——”

　　恐懼、憤怒、膽顫、心寒，這些在她人生前十三年都從未有過的負面情緒如火山爆發般噴涌而出，她的腦袋像是被閃電擊中，整個身體感到撕裂般的疼痛。閃光燈依舊對著紫菲和她母親，紫菲瞇著眼從指縫間隱隱地看到站在她們左前方正在接受媒體采訪的法官，這個上了歲數的中年女法官的表情與她截然不同，她如此淡然、鎮定而威嚴，她像是人民的英雄一樣被媒體和群眾簇擁著，紫菲仿佛還看到法官正對著鏡頭微笑。

　　就在十幾分鐘前，那個中年女法官輕描淡寫地落下手中法槌時，那個冷血的女法官，她憑什么，憑什么將父親打入十八層地獄，憑什么如此狠心地毀掉一個幸福的家庭，她為何還能得意洋洋的接受采訪？憎恨占據了彼時紫菲的靈魂，她撕心裂肺地吼叫著，從人群中沖了出去，往女法官的方向沖了過去。那一刻，她好似被復仇的惡魔附了身，以所有人始料未及的速度沖向女法官，如狂躁嗜血的喪尸那般，發出令人戰栗的悲鳴聲：“都是因為你，我要殺了你——都是因為你，我要殺了你——”，然后用盡自己的全身力量撲向那名女法官，并張開嘴狠狠地咬住女法官的耳朵。

　　下一秒，讓所有人都驚慌失措的瞬間出現了，紫菲和女法官重重的從法院門口高高的臺階上滾了下去，連帶著滾下臺階的還有幾個正在采訪女法官的記者和攝影師。

　　事發一小時后，我接到醫院的電話。醫生告訴我，那位女法官的右耳被咬傷，會影響到日后的聽力。不過最嚴重的是她的腦部，她被人推下臺階時，很不幸，是后腦直接著地，現在雖搶救回來，但很有可能會腦死亡成為植物人。

　　我知道您想問什么Grace，為什么女法官受傷，醫院會通知我對嗎？

　　因為當年審判這場案件的女法官就是我的母親。直到現在，她都還躺在醫院，我也不知道她還能不能蘇醒過來。

　　我以為這件事到此也就結束了，可老天爺像是有意要考驗我和紫菲一樣。

　　在母親入院被送入重癥監護房后的第七天，我接到新華醫院副院長的電話，說他們醫院有一個女孩兒要做截肢手術，病人在得知這個消息后，整個人的精神崩掉了，不僅開始出現自殘行為，還有非常嚴重的自殺傾向，同時還伴有間歇性的狂躁癥，隔三差五就在病房砸東西打人。他們希望我這個青少年心理專家能幫忙去做手術前的心理輔導，如果時間拖太久，對這個女孩兒的身體會有更大的傷害。

　　我第二天來到新華醫院，走進病房，發現有個女孩兒被幾根粗粗的皮帶子綁在病床上，那個人就是景紫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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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我的故事講完了，您可以問問題了。

　　“為什么景紫菲會被截肢？”Grace緊鎖著眉心嘆了一口氣，問我。

　　我頓了一下，因為我沒想到她的第一個問題會是這個問題。

　　“那幾天法院門口在檢查下水管道，有小面積施工，零零散散的放了一些鋼筋水泥和鐵皮管道，雖然有所遮擋，但只是很輕薄的塑料隔檔，并沒有圍起來隔離開，她滾下臺階的時候，很不幸，紫菲的左腿被兩根鋼管刺穿。”

　　“您今天花這么長時間跟我講這個故事，有什么用意嗎？”Grace冷冷地向我拋出第二個問題。

　　對嘛，這才是我想要她問我的問題。

　　“我是想告訴您，父母的罪孽不應該由孩子來承擔。”今天我不想再拐彎抹角了。

　　“您什么意思？”Grace將視線從我身上挪開了。我知道，紫菲的這個故事深深地刺激到了她。

　　“您這么聰明，一定懂我的意思。”我認真地看著Grace。

　　“哦？我恐怕要讓您失望了。”Grace噗呲笑了一聲，以示嘲諷我說的父母的罪孽不應該由孩子來承擔這句話。

　　“云鄉監獄，聽說過嗎？”我一本正經地看著她，并亮出了今天的底牌。

　　聽到云鄉監獄這四個字時，Grace轉過頭，用一雙驚恐而不知所措的眼睛看著我。我并沒有退縮的意思，繼續說到。

　　“張桓，男，祖籍云南，現年五十九歲，在他四十七歲那年因過失殺人罪被判有期徒刑十三年，入獄服刑的地方就是云鄉監獄。案件發生前，張恒一直在BJ從事鮮花批發的買賣，因自己在云南有鮮花種植園，不到兩年時間，張恒在BJ的鮮花生意就做到了這個行業里數一數二的地位。幾乎所有的五星級酒店和大型百貨商場的鮮花裝飾都是從張恒的公司采購。他在三十五歲那年結婚，娶了本地一位女幼師，那位幼兒園女教師姓榮，名曉寒。他們結婚五年后，也就是張恒四十歲的時候，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張顏顏。因為在四十歲的年齡才有自己第一個孩子，張恒對女兒十分寵愛，只要女兒要的，張恒都無有不依。張恒的妻子在女兒出生前辭掉了幼師的工作，成為全職太太，從張顏顏生下來到她上高中前，榮曉寒都一直陪伴在女兒身邊，將女兒培養成一個性格開朗、大方，多才多藝的少女，夫妻兩不求女兒未來大富大貴，只希望她能開開心心的度過這一生。可是在張顏顏念高二的時候，全球爆發金融危機，張恒的業績遇到斷層式的下滑，他賴以生存的上游客戶大量退單。但是張恒在此之前卻沒有預見到這場浩劫，在金融危機前他不僅招兵買馬擴充公司，還在事發前一年進行了大額貸款在云南大興土地，收購和開墾了上千畝的花田。為了保住公司，在朋友引薦下張恒鋌而走險多次借高利貸。是人都能想到借高利貸的后果，更何況張恒還有家庭，他跑得過和尚跑不過廟。最后還不起高利貸的錢，張恒就和對方的人徹底撕破臉，在一次談判未果后，與對方起了肢體沖突，最后犯下過失殺人這個罪行。沒過多久張恒的妻子也過世了。”

　　我喝了一口水，接著說道：“像這種因民間借貸而引發紛爭最后導致他人死亡的案件，全國一年里不知道會發生多少起，所以當年只有少數社會媒體有報道，我花費了好幾天時間才將這個案件的來龍去脈調查清楚。在我了解完這個案件后，我唯一的疑問就是，張恒和榮曉寒的女兒張顏顏去了哪里？我找人向張恒的親戚打聽，他們都說已經很多年沒有和張顏顏來往了。后來我又查到，張恒出事后，張顏顏一直是跟著她爺爺奶奶在生活。于是我又托人前往云南張恒父母的住處，可兩位老人給到的說法依然也是也不知道張顏顏的去向。張顏顏就像斷了線的氣球，沒有人知道她的方向。”

　　“不要再說了邵醫生，您到底要表達什么？”Grace由剛才的驚恐轉變成了惱怒，不自然的雙手握成了兩個拳頭。

　　“我想請您為我解開這個疑問，張顏顏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