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阿Q正傳
“好了,我們今天就先到這里。”我關(guān)上錄音筆對Grace說,然后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前。
今天的談話非常有效,在我看來,“父親”這個詞確實戳中了Grace的某根神經(jīng)線,我很是滿意地低下頭笑了笑。
“邵醫(yī)生,和您聊天很放松,您和我之前想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第一次見您的時候其實我還比較擔(dān)心。岑教授說的對,看來和小朋友經(jīng)常相處的人都會比較溫柔。那我們下周二再見吧。” Grace從傾訴椅上站了起來,她拉了拉裙擺,彎腰拿起了她的愛馬仕,抬頭看向我說。
“謝謝。不過,下周二?什么意思?我們不是之前說好每周六嗎?”
“自從雷聞向我求婚后,他爸媽就說要回國來見我。邵醫(yī)生,如果只每周六見一次,我沒有信心能痊愈。不好意思,我并不是對您的醫(yī)術(shù)有什么質(zhì)疑,我只是……”
“我都明白,所以您是想每三天來我這里一次,每周二次對嗎?”
“Yes,可以嗎?”
“可是可以,不過……”我對病人突然提出增加預(yù)約次數(shù)非常反感,因為這會打亂我的工作排期,而且眼下這位病人還是在沒有事先與我協(xié)商的前提下由她單方面提出。
“我今天來的時候已經(jīng)問過您的助理小菲了,她說最近天氣太熱,您的約診人數(shù)減少了很多,應(yīng)該是可以排出多余時間來見我的,不是嗎?”Grace面帶微笑地說著,就像是我答不答應(yīng)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經(jīng)決定了。那一刻,我在心里對自己感到慶幸,慶幸當(dāng)年在決定職業(yè)生涯前選擇了兒童心理學(xué)這個領(lǐng)域,而不是成人。遇到這種咄咄逼人的成年病人也著實讓人頭疼。
“這和是否有人約診無關(guān),就算沒有約診,我也還有別的工作,您這樣臨時提出,雖然是可以,但是費用也會有所增加的。”我只有使出最后一招,希望她能知難而退。
“沒問題,加錢是應(yīng)該的。”然后她向我擺了擺手,將愛馬仕單跨在手腕上優(yōu)雅的拉開門走了出去。
是呀,一個開著賓利,買得起六位數(shù)皮包的女人,又怎么會被錢嚇得知難而退呢。
雖然我對她臨時提出增加見面頻次感到不爽,但是通過第二次的見面,我對這個女人的興趣指數(shù)增加了不少。
當(dāng)天傍晚下班回家后,我開始整理白天與她談話的資料,并在一些我認(rèn)為重要的地方做上筆記。待文字類的資料都整理完后,我從公文包中拿出錄音筆,將音頻導(dǎo)入電腦,按下了播放鍵,我將身體往后仰,閉上了眼睛,開始重聽今天上午與她的對話,并在腦海中提煉出周二我要重點發(fā)力的地方。
從今天的對話來看,很明顯Grace是一個很懂得揚長避短的人,也是一個欲進換退、城府頗深的人。她非常清楚自己的長項,也更為清楚自己的短板,懂得把握時機,什么時候該放,什么時候該收,雖還談不上趨炎附勢,但也足夠急功近利。
撲克牌事件,雖說是被動為之,其實她在心里早就分析過。周圍都是一些仰慕她的男性,就算自己的牌技真的很爛,這些男人也不會怪她。而大老板看似很突然的提出玩撲克牌的要求,其實很有可能也是別有用心。沒準(zhǔn)兒,那個大老板也曾是她的一個追求者。因此,從撲克牌事件上還能看出,Grace也是一個觀察和分析能力很強的人。并且,今天她在離開我辦公室前用讓我無法拒絕的態(tài)度要求增加見面頻次,我估計也是因為,她可能已經(jīng)察覺到我觀察她外貌時所流露出的和其他男人看她時一樣的眼神。
思考到此,我在心里對自己說,確實得趕緊找一個女朋友了。
這時語音播放到Grace說搬進雷聞家的那一段。我坐直了上半身,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開始回憶上午她在講述這段話時的語調(diào)和表情。
一個開得起賓利歐陸,買得起六位數(shù)奢侈品的女人,其實是比普通女性更愛錢的,因為她已經(jīng)嘗到錢的好處,所以她就更加離不開錢,而且會希望能擁有更多。因此,我保留Grace說她喜歡雷聞并不是因為他有錢這個說法。當(dāng)然我也能理解,女生都不會當(dāng)著任何一個男人的面承認(rèn)自己愛錢。不過,錢不錢的先放一邊,她原本就已經(jīng)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女性了,要擇偶肯定也是找塔尖的那個位置的對象才符合邏輯。
再下來,她說到雷聞的優(yōu)點。這個部分是我最感興趣的。
首先,她說雷聞是她遇見過所有有錢人里面對她最尊重,也是對她最為照顧的人,其舉例描述的那些事情可以看出雷聞對Grace可謂是呵護至極的。但,值得注意的是,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在一對熱戀情侶關(guān)系中,女方對男方的贊美是因為“很尊重她”。尊重二字大多都是用在長幼輩分上,或是上下級,或是一些公共場合,那么我的第一個問題來了,難道Grace以前的男友都不尊重她嗎?如果是,那前男友是做了哪些讓她覺得不尊重的事情呢?
其次,Grace在例舉了一大堆雷聞對她很呵護的某些細(xì)微之處后,主動聊到了時間觀念,并且像是在給我劃重點似的說,雷聞是她所認(rèn)識的人里最有時間觀念的人。我記得很清楚,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雙眼直直地往我臉上掃了一下,言下之意就是,我在和她預(yù)約的兩次看診中都晚到了,不過我并不感到內(nèi)疚,因為我確實沒有遲到,只是她早來太多了。
那么我的第二個問題來了,為什么Grace會如此在意時間?
女性和男性相比,通常來講,時間觀念較淡薄的都是女性居多。我在倫敦時期交往的女友就經(jīng)常遲到,最嚴(yán)重的一次是起床晚了導(dǎo)致沒趕上回國的飛機。不過這些都是一些小節(jié)問題,我也從不計較。作為女人,有時候迷迷糊糊的反而更討男人的喜歡,也會激發(fā)出男性的保護欲。可Grace如此在意時間,難道是因為她是職場女性嗎?我也認(rèn)識很多職場女高管,她們確實比一般女生更有時間觀念,但是也不會對時間那么的在意,更別說上升到對一個人的品性的判斷里。那會不會是,Grace經(jīng)歷了什么,正是因為遲到或是對時間觀念淡薄,而造成了某種很嚴(yán)重的后果?而這個后果直接導(dǎo)致了她現(xiàn)在的心理問題?
再則,也是今天聊天對我來說最有收獲的。我在適當(dāng)?shù)臅r機提到了父愛這個詞。當(dāng)時Grace就表現(xiàn)出了不自然的神態(tài),而隨后她說的,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父親對孩子的關(guān)懷,如果從安全感的角度講,也許吧,可她畢竟不是小孩兒了。從這句話里不難得出,Grace是一個缺失父愛的人。雖然她已成年,也很獨立,甚至可以說是一個非常成功的女人了,但是她卻極度缺乏安全感,而雷聞的出現(xiàn)正好能彌補她心里的安全感,就像是父親的角色。那么我的第三個問題也隨之而來,Grace的父親在她小時候是對她做過什么?還是壓根什么都沒做過?
最后她還補充了一句,說她愛雷聞,不是因為他像誰,只是因為雷聞對待她的方式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這句話在我聽來很是心虛,也很像一個雙關(guān)語,就好像她在刻意向我解釋什么,或是傳遞什么訊息一樣。所以,這讓我又梳理出一個問題,Grace的未婚夫雷聞對她不一樣的方式到底是什么呢?難道就是上面她提過的尊重和照顧嗎?顯然,肯定不止這些。
待音頻播放完后,我將剛剛在腦海中梳理出來的問題一一敲進了電腦里,敲著敲著我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人的面孔,慕然間,我想起了另外一個案例。我走向書房的西墻,那面書架中擺放著我回國后治療的且認(rèn)為很有收藏價值的病例。
我在書架第三排取出一個麻黃色牛皮材質(zhì)的文件袋,將里面厚厚的一沓紙抽了出來,雖說是紙,更像是一本簡易封裝的書。翻開紙質(zhì)的書皮,第一頁的標(biāo)題寫著“景紫菲結(jié)案病例”,看著這行黑體加粗的標(biāo)題,苦澀的回憶將我拽回到了四年前的秋天。
雖然時間已經(jīng)過去整整四年,此案涉及到的那個人也已重拾了對生活的希望,并開啟了全新的人生,但是我內(nèi)心依然和四年前一樣,隱隱作疼,無法完全釋懷。我合上文件,閉上了雙眼,心中已經(jīng)規(guī)劃好了接下來對Grace的治療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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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理完這些工作后,我看了看時間,晚上九點五十八分,我撥通了Quentin的電話。
“忙嗎?出來喝一杯?”
“求之不得。”
“還是晚?”
“Ok.”
晚是一家日式清酒吧,也是我和Quentin常聚的地方,那里的日式烤串非常地道,各色下酒小菜也很精致,很有關(guān)西的風(fēng)味。酒吧的環(huán)境非常安靜,除了進門口靠著落地窗一側(cè)的吧臺處有一排六人座的高腳吧臺椅,其它座位全是榻榻米式的包間。
通常如果我和Quentin有什么事情要談就會選擇包間,沒什么要緊事的話多數(shù)還是喜歡坐在吧臺,那樣可以和調(diào)酒師聊聊天,要是聊到興頭上,調(diào)酒師還會贈酒給我們。
“山崎12年?你帶來的?”我到得比Quentin晚,一進酒吧,我就看見一瓶山崎放在他坐著的吧臺桌上。旁邊的下酒菜也都上桌了,在他面前的餐盤里還有少量的開心果果殼,看來他自己已經(jīng)喝上了。
如此,今晚Quentin和我一樣,都只是單純的想喝喝酒而已。
“再不喝我怕沒時間了。”剛一坐下Quentin就對我說道,“出版社恐怕做不下去了,前天中介跟我說房租又要漲了。”說完后他一口悶了整杯酒。
看來,今晚我約他出來喝酒是約到點上了。
“那你有什么計劃?”關(guān)于書店和出版社的問題已經(jīng)不是一日兩日了,之前我還會對Quentin說些安慰和鼓勵的話,甚至還很上心的為他做過經(jīng)營計劃,不過現(xiàn)在再說這些也沒有什么意義了,不如直接問些實際的問題。
“我打算回趟倫敦。”Quentin有氣無力地說到。
我點了點頭,到最后Quentin還是只有向他父母開口。
“嗯,什么時候走?”我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金黃色的液體在透明的酒杯中顯得晶瑩剔透,我舉起酒杯和Quentin碰了碰,喝了一口,山崎自有的醇厚濃郁口感頓時激活了整個口腔的味覺,我又接著連喝了兩口。
“還沒定,這兩個月書店還有幾場活動要做,等忙完就走。”
“如果這段時間需要應(yīng)急就跟我說。”
“嗯。”
幾杯下肚后,我們都有點上頭,整瓶山崎也快要見底了。我一向不太喜歡威士忌,只是Quentin很喜歡,尤其以山崎為首,他家里有一個酒柜,里面放著的都是山崎各個年份的藏品。大多數(shù)人選擇開好酒喝都是因為遇到高興的事,可Quentin恰恰相反,只有郁悶和傷心的時候他才會開好酒,而當(dāng)如果他開的還是山崎的話,那情況就是最糟糕的時候了。
“要不要來一壺麥子茶。”我提議,也是想醒醒酒。剛才我們都喝得有點急,下酒菜沒怎么動過,整瓶酒卻快喝沒了。晚的日式茶湯也非常優(yōu)秀,偶爾晚上無事我也會一個人來這里點壺清茶看看書。
“行呀。對了,你有認(rèn)識的花藝師嗎?給我介紹一個。”Quentin端起酒杯又嘬了幾口。
“那還真沒有,怎么了?”
“書店下個月要辦一個花卉展。”
“花卉展?那是什么?”我剝了一顆炒銀杏放進嘴里。
“也不是真的花卉展,就是一個作家的新書發(fā)布會會在我們書店舉辦,那個作家寫的書是講鮮花和各類植物的,想我們把現(xiàn)場布置成一個花園的樣子。”
Quentin無意間提到花卉這件事倒是讓我想起白天和Grace見面的情景,想起她特意問我茶幾上擺設(shè)的問題。
芍藥?第一次她來見我時桌上確實是放著一束花,但我完全不認(rèn)識那個花是什么品種。Grace第一次來見我之前,是小菲替我布置的辦公室,那束花也是她主張放的。平日里,我辦公室常進進出出的都是小孩子,類似花瓶、玻璃等不太安全的擺設(shè)我都不讓放辦公室,加上很多小孩兒會對花粉過敏,所以我辦公室里從來不讓放鮮花。但小菲說任何女人看到鮮花都會放松心情,這點我是同意的,于是便同意讓她去買花,為此她還專門挑選了一個橢圓形的玻璃花瓶。
“你記得幫我找找花卉師呀。那你最近工作上有什么新鮮事嗎?”Quentin用手肘撞了一下正在走神的我,問道,“嘿,想什么呢,我說你最近工作怎么樣?”
作為兩個單身男士,我和Quentin每次見面總會聊到各自工作的事情。
“我最近接了一個成年病案。”
“哦,想開了?”Quentin對我只接兒童和青少年病人的決定一直耿耿于懷。
“是老師委托過來的一個病人。”
“女的?”
“嗯。”
“我就知道。”
我們不約而同地用嫌棄的眼神互挖了對方一眼,然后又默契地同時端起酒杯輕輕碰了一下。
“她來我這里兩次,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在我們開始治療前,她問了我一個很奇怪的問題。”。我把今天白天Grace問我茶幾上原來放著的花怎么變成書的事情跟Quentin說了。
“這又有什么奇怪的?”
“誰會注意一個只見了兩次面的心理醫(yī)生辦公室茶幾上的擺設(shè)呢?”
“很簡單,不是她對之前那束花感興趣,就是對那本書感興趣。”
“為什么這么說?”
“拜托,你到底是不是心理醫(yī)生,肯定的呀,要不是喜歡某樣?xùn)|西,誰會在意呢?你辦公室有那么多東西,她怎么就偏偏問茶幾上的擺設(shè)?”
我沒有接話,而是默默地喝了兩口酒。我當(dāng)然早就想過這個推測,只是從一個非心理學(xué)專業(yè)人士的嘴里聽到和自己一樣的推測時,我會對這個推測更加篤定。
這時,我們的茶也上桌了,我給Quentin倒了一杯,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雖然還沒將這茶喝下去,但看著琥珀色的茶湯顏色以及飄在空中的熱氣,剛才有些暈乎的大腦頓時就清醒了一半。
“你可以下次把之前的花再放到茶幾上,看看你女病人的反應(yīng)。”Quentin饒有興致地舉起茶杯一飲而盡,舔了舔嘴唇說道,“Wow,fantastic.”。
我依然沒有接話,只是沉默地看著我眼前的茶湯,若有所思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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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與Grace的第三次見面如期而來。
今天依然是一個熱死人不償命的高溫天氣,如果不是不得已要出門,想必沒人會在今天走出空調(diào)屋的。
我今天選了一件圓領(lǐng)的鐵灰色短袖T恤,褲子穿了一條棉麻質(zhì)地的米色休閑西褲,西褲上有很淡的灰白色波點紋。這條西褲還有一件同系的薄料長袖西裝,我一般也會帶著,要是在辦公室空調(diào)屋呆久了就會套在外面。
從衣櫥里取下這件灰白色波點的米色休閑西裝時,不知怎的,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前兩次Grace的衣著。第一次她就是穿了一條波點文的長袖連衣裙,第二次是穿的一件深色長袖Polo衫,搭配一條白色的七分牛仔褲,腰間扎著一根深褐色的皮帶。她每次的穿著看似簡單,但其實非常精致,是一個在衣品上有很高品味的人。
不知道她今天會穿什么......
“實在不好意思啊邵醫(yī)生,我可能這輩子都改不掉早到這個毛病了。”與Grace的第三次見面她依然早到了半個小時。
在我抵達診所前臺的時候,她坐在前臺北面專門為待診病人設(shè)的休息室里,而且這次她來還為我?guī)砹艘粯訓(xùn)|西。前臺的姍姍和助理小菲之前都跟我匯報過,說Grace前兩次早到后,主動問了她們有關(guān)我的事情,像是我的求學(xué)經(jīng)歷、家庭成員關(guān)系以及開“青華心理治療所”的初衷等等。
“邵醫(yī)生,這是榮女士來的時候給我的。”珊珊湊到我面前,壓低了嗓音說到。她手里捧著一束和之前小菲買來放在我辦公室茶幾上一模一樣的花。
“這是什么花?”我指著珊珊手里的那捧花。
“這是芍藥,好看吧。”
果然是一樣的。
“那你把它們插起來吧。”
“嗯,還是放在您辦公室的茶幾上?”
“對。”
看來Grace感興趣的是那束花,而不是那本書。
這時前臺的電話響起來了,珊珊去茶水間處理那束花去了,我只好接起電話。電話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來電是想確認(rèn)復(fù)診的時間,我問了他主治醫(yī)師是誰,便直接把電話轉(zhuǎn)接到對應(yīng)的醫(yī)生的專線上了。
掛完電話,珊珊從茶水間出來,剛才那捧芍藥花已經(jīng)放入了裝有水的玻璃花瓶里,花瓶還是小菲之前買的那個橢圓形花瓶。粉嫩柔美的芍藥和水晶質(zhì)地的花瓶搭在一起確實非常好看。
“姍姍,下次榮顏女士早到的話,你就直接把她領(lǐng)到我的辦公室里面吧。”在三人以上的公開場合,我還是習(xí)慣用女士這種比較正式的稱謂去稱呼我的病人。
“看來邵醫(yī)生已經(jīng)把我當(dāng)成朋友了。”Grace聽到我和珊珊的對話也從休息室走了出來,并在一旁打趣到。
她今天還是穿了一件長袖的連衣裙,黃色底白色碎花樣式,看著很休閑也蠻有法式風(fēng)情的,領(lǐng)口處有一道乳白色的花邊,袖口處也有。Grace今天扎了一個低馬尾,與這條碎花連衣裙很是搭配,整個造型明艷動人,讓Grace看著更顯年輕了。
等一下,她似乎每次都是穿的長袖衣服,我在心里發(fā)問道,“這么熱的天氣,卻還有人一直穿長袖,正常嗎......”
“我想,每個男性都希望能和榮顏女士成為朋友吧。”我眨了兩眼趕緊回復(fù)到。
Grace是一個談吐大方,還有些幽默的人,適當(dāng)?shù)呐c這樣的病人開開玩笑不僅不會顯得突兀,反而會拉近彼此的關(guān)系,讓之后的心理治療變得更順暢。“這個,謝謝了,非常好看。”我指了指珊珊手里的芍藥花對Grace說到,然后趕緊將視線從Grace身上挪到了花上。
看來老師將這樣一個病人委托給我,真是對我的雙重考驗呀。我看著珊珊手里的花不自覺的在心里嘀咕了起來。
“不客氣,記得第一次來您辦公室看到那束芍藥很漂亮,但第二次來卻沒有了,所以今天就自己買了一束帶來,希望您不要覺得唐突。”
“當(dāng)然不會,其實小菲以前有跟我提議過,讓我在辦公室里放一些鮮花。”
我們一邊聊著,一邊往我的辦公室走去。
“邵醫(yī)生,放上花以后,您辦公室的整體感覺就不那么單調(diào)了呢。”珊珊將花瓶擺放在了茶幾上后,盯著芍藥說道,“我看以后每個星期我都幫您訂一束花吧,咱們所另外幾個男醫(yī)生的辦公室里也可以放一束,您覺得呢?”
“我的辦公室還是算了,別的辦公室你去安排吧,不過先做一個簡單的預(yù)算給我。”我不是一個小氣的人,但是在經(jīng)營方面,任何花銷我都會很仔細(xì),這也是我和Quentin之間最大的不同了,他的出版社和書店總是入不敷出,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應(yīng)為他在財務(wù)方面的疏忽。
“好的,那您先忙。”珊珊在對著我和Grace很有禮貌的微笑點頭后離開了我的辦公室。
“呵呵——”Grace突然笑了起來,然后對我說道,“很機靈的姑娘。”
“是呢。”我答到。珊珊不僅機靈,還是一個很熱心腸的人。
“問您一個問題邵醫(yī)生,難道就沒有別的病人早到過嗎?”Grace可能一早就感覺的,我對她每次都早到的行為很是惱火。
“當(dāng)然有,只是他們都是小孩兒,而且不會像您每次到早到,還每次都早到起碼半小時以上。一般情況下小朋友們都有家長帶著一起,那樣的話,還是在休息室等候更方便些。”
“哦?您是怕小孩兒到您房間亂動?xùn)|西嗎?”
“當(dāng)然不是。主要是怕如果小朋友亂動了東西,要是有什么損壞,陪同前來的家長們就會很為難,他們肯定會說賠付,但是我肯定不會要他們賠付,這樣一扯二讓的,也很麻煩。”
“嗯,原來如此。”
“那個,我看今天大廈的中央空凋調(diào)的溫度比前幾天低,您需要毯子搭一搭嗎?”之前小菲專門為Grace買的一條毛毯還一次沒用上。
“不用,我不覺得冷,這個室溫很舒服呢。”
“我是看您今天的裙子比較薄,我這里其實常年都備著毛毯,夏天的,冬天的都有,因為很多小朋友都怕冷。之前小菲還專門為您單獨買了一條新的,前兩次忘記拿出來了,如果您一會兒覺得涼,隨時告訴我。”
“邵醫(yī)生果然是心思細(xì)膩,我要是需要會給您說的。”Grace很有禮貌地對我笑了笑,以示謝意。
她并不是因為在室內(nèi)吹空凋怕冷才穿的長袖衣服,我在心里確定了某些猜測。
“對了,您平時喜歡看書嗎?”借著目前這輕松的對話氛圍,我將話題引到了今天的主要內(nèi)容上。
“說不上喜歡,有時間會看看小說。”
“什么類型的小說?”
“怎么,今天我們聊看書嗎?”
“哦,不是,就是先隨便聊聊。”
“也是哦,邵醫(yī)生都還沒拿出錄音筆呢。嗯——看書的類型嘛,主要是一些經(jīng)管類的,人物傳記和短篇小說吧。”
“短篇小說?”
“是呀,我有Full time的工作,還會經(jīng)常出差,沒信心能讀完長篇小說。”
“那短篇小說都會看什么類型的呢?”
“名著,經(jīng)典的吧。什么莫泊桑、海明威、魯迅之類的。”
魯迅?我在心里咯噔了一下,大腦里突然跳出Quentin書店的畫面,“阿Q外文書店”,當(dāng)初Quentin給書店取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是因為他很喜歡魯迅寫的《阿Q正傳》,加之Q也是他名字的第一個字母,于是就取了這個名兒。Grace這樣的女人居然也會讀魯迅?我總覺得喜歡讀魯迅的人多多少少總會有點憤青,Quentin是很能理解的,他卻是就是一個憤青,喜歡聊政治,只是這Grace確實有點讓我意外。
“邵醫(yī)生想什么呢?”
“哦,沒什么,我最好的朋友也讀魯迅,覺得還挺巧。”
“讀魯迅讓您覺得很意外嗎?”
“也不是,只是覺得您可能會喜歡類似徐志摩這樣的中國作家。”
“哈哈,我最不喜歡徐志摩了,《再別康橋》您不覺得特別做作嗎?還有他的那些情史,看著實則歌頌愛情,其實就是朝三暮四,寫過的那些酸詩,看一遍就夠夠的了,我要是林徽因我也不會選擇他。”
“真有意思,所以其實您也讀徐志摩,只是不喜歡他這個人對嗎?我以為相比魯迅,女性應(yīng)該會更愿意讀徐志摩。”
“徐志摩怎能和魯迅相比。”
“那您最喜歡魯迅寫的哪個故事?”
“《阿Q正傳》!”
什么?!我驚訝地看著Grace,她的表情柔和且自然,這下我不僅覺得意外,更像是覺得撞了鬼,這也太巧合了吧。我打了一個寒顫,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莫不是邵醫(yī)生的好朋友也喜歡《阿Q正傳》吧......”我不自然的表情被Grace抓個正著,她不會是有讀心術(shù)吧。
“那倒不是,除了正統(tǒng)的小說外,推理類的小說看嗎?”我趕緊調(diào)整情緒,轉(zhuǎn)移話題。
“推理小說?不怎么看,我不喜歡燒腦的書。生活和工作已經(jīng)讓我很燒腦了,我不想連休息的時候也要動腦子,邵醫(yī)生很愛讀書?”
“其實很多推理小說并不燒腦,他們會講很多故事,殺人事件只是這個故事的起源或?qū)Щ鹚鳎评沓鰜淼囊膊粏螁问瞧瓢傅倪^程,更是治愈心靈的良藥。”
“邵醫(yī)生對推理小說的見解還真是獨樹一幟呀,殺人事件還能變成心靈良藥?”
“很多事情其實重點在于當(dāng)事人的心態(tài),不同的人在同一件事情上看到的事情本質(zhì)都是不一樣的,從而獲得不同的人生。”
“難道邵醫(yī)生的意思是,我看待事情的本質(zhì)有問題嗎?”
“呵呵,您想多了,我的意思其實是您可以多抽出一些時間看看書。”
在我說完讓她多看看書這句話后,Grace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我,像是多年后終于找到失散的親人的表情。
“你們心理醫(yī)生都很愛看書嗎?”沉默良久后她問到。
“在我看來,其實每本書都是一本心理學(xué),我們可以通過書里的人物和故事找到生活的歸屬。”
“那么,您是要給我推薦書?”
“是的。”
我走到辦公室東面的書架前面,抽出了一本較厚的推理小說,遞給Grace。
“《白夜行》?”
“從今天開始,我們后面的三次見面都改成看書吧。”
“什么?”Grace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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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天下班后我約了老師一起晚飯。
老師是湖南人,雖然離家多年,但是嗜辣的習(xí)慣還是如初,正好公司附近新開了一家重慶火鍋,我們就選擇在那兒吃完飯。
因為考慮到我,所以老師要了鴛鴦鍋底,這鍋底還沒開,我就已經(jīng)熱得全身是汗了。
“我覺得你以前沒這么怕熱呀。”老師一邊倒著香油,一邊對我說。
可不是呢,我也覺得以前我沒這么怕熱的,可能是上年齡了吧,我自默地感嘆著。
“有個事想問您。”今晚約老師吃飯,我其實是另有目的。
“Grace的事情嗎?”不愧是我老師,猜度人心的技能也太準(zhǔn)了。
“她之前去您那里的時候都穿什么衣服呀?”我將服務(wù)員剛端來的香菜和蔥末倒進麻醬里面,一邊攪拌著一邊擦著汗。
“衣服?”老師鄒了鄒眉頭,緊接著說道,“哎呀,你怎么還是沒學(xué)會吃油碟呀,跟你說好多次了,這牛油鍋底蘸麻醬很難吃的。”然后老師把自己剛調(diào)好的麻油油碟遞給我。
“麻醬是用來蘸清湯鍋的,一會兒涮羊肉吃。”
“重慶火鍋店沒有羊肉。”
“啊——”我拿起菜單又掃了一遍,果然沒有。
“你問我Grace的衣服干嘛?”
“我發(fā)現(xiàn)她總是穿著長袖。”
“你這么一說我倒是有些印象,她以前來見我的時候也都是穿著長袖的衣服。”老師喝了一口來火鍋店前她自己帶的一瓶紅茶飲料,“你是覺得這么熱的天還穿長袖,很奇怪是嗎?”
“是的。”
服務(wù)員端著一個大托盤過來了,“二位的菜都上齊了,請慢用。”服務(wù)員機械地對著我們說到。
老師是火鍋專家,一般我們吃火鍋點菜都由老師負(fù)責(zé),今晚有些燥熱,雖說已經(jīng)七點過,可太陽依然懸掛在半空中,所以老師并沒點太多,大熱天的,人的食欲也會下降許多。
“黃喉、鴨腸、毛肚、泥鰍、藕、青筍、年糕、茼蒿、鴨血......”老師對著剛才我們下單的白紙念著菜名,“咦,午餐肉和冬瓜呢?你叫下服務(wù)員,還差兩個菜沒給我們上呢。”
服務(wù)員過來之后又對著單子數(shù)了一遍,確實少了兩個菜,給我們說完對不起后趕緊就補上了了。
“那你的判斷是什么呢?”老師率先夾了一條鴨腸放進牛油鍋底中。
“還談不上判斷吧,只是猜測而已。”
“那你猜測到什么?”
“我不知道,您說會不會和小菲的情況一樣?”
“小菲?我不這么認(rèn)為。”
“反正一定是要遮住什么。”
“現(xiàn)在年輕人不都喜歡紋身嘛。”老師將燙好的鴨腸夾給了我,“蘸香油啊,快吃。”
“謝謝老師。您是覺得她手臂上有紋身,但是紋身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而且真要是紋在手上那肯定是希望給別人看到呀,如果不想別人看到干嘛要紋在手上?”
“也有道理。”老師繼續(xù)燙著毛肚。
“除了紋身,您還有別的猜測嗎?”我將鴨血倒入牛油鍋底中,然后也夾起一根鴨腸放了進去。
“你覺得Grace穿長袖是一個突破口?”
“是的。”
“為什么?”
“不知道,直覺。”
“心理醫(yī)生不能僅憑直覺去診斷,在做你導(dǎo)師的時候就跟你說過的呀。”
“但是心理診斷中也是不能缺了心里直覺的,這也是您對我說的。”
我們各自沉默了一會兒,主要是燙的食材都好了,鍋底沸騰后,牛油厚重濃香的味道確實讓人發(fā)饞。
“這家新店的味道不錯,跟我在重慶吃到的差不多呢。這鴨血好了,你快夾幾塊,不然一會兒該化掉了,把那個藕全部煮了吧。”老師對火鍋的熱愛是不需明言的,和她一同吃一次就知道了。“如果你覺得這行為很讓你在意,那就想辦法去解開這背后的意義。”最后老師補充了一句。
“老師,您最近有讀什么書嗎?”
“很久沒閑下來好好看書了,怎么,要我推薦書單呀,你還有時間看書?”是呢,我這每天都忙得四腳朝天的,確實也很久沒好好讀一本書了。
“不是,您喜歡魯迅寫的《阿Q正傳》嗎?”上午和Grace聊完魯迅后,這本書就在我腦子里一直揮之不去。
“怎么突然說到這個,我可不喜歡看以前那些甲骨文,別以為我比你大很多就該喜歡那個年代的東西。”老師停下筷子,正眼瞧著我,一臉的問號。
對嘛,老師的這種反應(yīng)才是正常的。魯迅也好,《阿Q正傳》也好,都不是我這個時代的人會喜歡的。
“那您對那本書的印象如何?”
“除了阿Q精神,沒別的印象了。”
阿Q精神!原來是這樣!一些大膽的猜測又在我腦中閃過。
從火鍋店出來后,我心情大好,因為從老師這里我找出了遺留在Grace身上的問題的答案,及時這些答案還未獲得驗證,但我覺得距離解題已經(jīng)跨進很大一步了。這會兒太陽終于落了坡,我和老師回到公司各自取上車,然后回了家。
回家后,我先沖了澡,然后給自己倒上一杯紅酒,坐在書房里翻越起了Grace的朋友圈。
十分鐘后我給老師發(fā)了一條微信,“老師,我剛看了Grace朋友圈里她發(fā)過的自己的照片,果然都是穿的長袖。”
過了二十分鐘老師才回我的微信,上面寫著,“如果不是紋身,那就是傷疤。”
傷疤?
我將最后的紅酒一飲而盡,深沉地望著窗外霓虹的世界,真的是傷疤嗎?
就在我剛睡下時,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這么晚了會是誰?不會是醫(yī)院吧。我迅速翻過身拿起手機,原來是Quentin。
“什么事,我都睡了。”我清了下嗓子,懶懶地接通電話。
“睡了?這么早就睡,不像你呀。”Quentin的聲音卻顯得很清醒。
“最近有點累。”我不耐煩地說到。
“看來你那個女病人可讓你費心不少,呵呵。”Quentin在電話那頭陰陽怪氣的笑起來。
“快說,什么事,我真要睡覺了。”
“兩個事。先借我點錢。”
“多少?”
“五萬。”
“你連五萬都沒了?”
“少廢話,借不借。”
“一會兒微信給你轉(zhuǎn)賬,利息還是老規(guī)矩啊。”我和Quentin從來都是親兄弟明算賬。
“謝啦。還有就是你幫我找花卉師了嗎?”
“你還真指望我?guī)湍阏已剑睦磲t(yī)生到認(rèn)識很多,花卉師你去求別人吧。”
“我沒時間了,不然就不騷擾你了。”
“有這么急嗎?你那個活動不還有一段日子嗎?而且這花卉師又不是什么高精尖的職業(yè),你網(wǎng)上發(fā)個貼看看。”
“我急得很,公司的人給我引薦了兩個花卉師昨天見了面,一個報價太高,一個作品太Low,今天下午又接到那個作家的編輯電話,他們想要在簽售會活動前先看看書店花卉布置的設(shè)計圖。”
“行了,我?guī)湍阏遥皇潜WC能找到。”
“那你快點啊,阿Q書店和嚴(yán)峰出版社就指望你了,這次的活動要辦好了,我們也好談更多的活動。”
阿Q書店,對呀,我怎么沒想到再問問Quentin呢。
“正好你說到書店,當(dāng)初你給書店取名阿Q是為什么?”和Quentin聊了半天電話,此刻我好像比剛才清醒了許多。
“怎么突然說到這個。跟你說過呀,就是看了《阿Q正傳》那本書呀,覺得里面的男主角很有意思,而且魯迅不是在中國很有名嗎?他也是一個很偉大的作家,別人一看我這書店名叫阿Q,就一定知道我賣的書肯定都是有深度的書,而且正好Q是我名字的第一個字母......”Quentin開始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述起那些往事,我只好打斷他的話。
“Stop stop,這些我都知道,那你為什么覺得阿Q有意思呢?”
“用自我麻痹來宣告勝利,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自卑到極點,又自負(fù)到極點,阿Q is like you know a man lives in endless despair.虧得魯迅先生能構(gòu)建出這樣一個人物,魯迅真該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
Quentin依舊在電話那一頭滔滔不絕,可此時的我卻什么都聽不進去了。唯有“用自我麻痹來宣告勝利,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這句話一直在我耳邊重復(fù)著,原來Grace喜歡《阿Q正傳》是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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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有我的監(jiān)督和陪伴,在我們第五次見面的時候,Grace終于讀完了《白夜行》。
“邵醫(yī)生,這本書我已經(jīng)看完了,您也浪費了我這么多時間。這三次見面,你不說話,也不讓我說話,只讓我看書,現(xiàn)在好了,今天總可以讓我說話了吧。”
“不忙,今天我主講,您聽。另外就是,一會兒我會叫我的實習(xí)助理小菲進來做記錄,您不介意吧。”我不急不忙地說到。
“就是那個腿腳不方便的女生嗎?”
“是的。您的案例小菲也很清楚,您的所有資料其實都是小菲協(xié)助我一起整理的,您請放心,小菲雖說只是實習(xí)生,但她也是很專業(yè)的心理學(xué)學(xué)者。”
“好吧,那您今天想要說什么?”Grace用無奈的表情看著我。
兩分鐘后,小菲走了進來,我對她眨了眨眼睛,她坐在了我的旁邊,Grace依舊躺在傾訴椅上,憂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又望了望坐得離她稍遠(yuǎn)的小菲,我向Grace點了一下頭,以示我們這就開始今天的治療,接著轉(zhuǎn)過頭對小菲說了一句,可以開始了,然后小菲按下了錄音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