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天子詔令下到南徐,孫權見劉備表奏為朝廷所準,心中甚喜,對妹夫防范之心大減。于是下令全體文武放假三日,皆隨自己到郊外射獵。孫權常常敬慕父兄英勇無敵,亦最愛騎馬射虎,每逢狩獵之際,往往沖鋒在前,奮不顧身。只說這一日郊外射獵,孫權援弓發矢,射中一虎。那猛虎受了重傷,臨死一搏直往前撲,前爪已搭到孫權馬鞍。身旁太史慈看到,急沖過來復加一槍,那虎才大叫一聲,轟然倒地而死。張昭緊隨其后,看得清楚,因此改變臉色,上前對孫權說道:“適才若非太史慈恰在近前,將軍將以何物抵擋此虎?為人君者,應駕御英雄驅使群賢,平定天下定鼎乾坤,豈能效那草莽之輩馳逐于原野,驍勇于猛獸?將軍父兄,皆因逞勇喪身,今將軍復亦如此,若一旦不幸亡于虎口,豈不被天下恥笑?”孫權見他當眾如此教訓,不由著惱,便要發作,卻見旁邊魯肅輕輕搖頭,對自己連使眼色。孫權便壓住怒氣,向張昭請罪道:“某年少慮事不遠,請先生息怒。”張昭也覺自己言辭頗重,便不復言。但此后射獵之時,孫權便令軍中工匠做射虎車,車中不設蓋,令一善御者在前駕馭,自己則站在車里射獸。但有脫群猛獸撲向射虎車,孫權便持戟親手搏斗,常常以此為樂。張昭每見此舉,必然正言厲色苦諫,孫權便笑而不答,只是越來越不喜張昭而已。
轉眼假期已畢,孫權升廳,聚集文武理事。柴桑郡有使者參見孫權,遞報周瑜奏書。孫權拆書視之,見書中奏道:“劉備以梟雄之姿,有關、張、趙云之將,更兼諸葛用謀,必非久屈人下者。愚意莫如軟困之于吳中:盛為筑宮室,以喪其心志;多送美色玩好,以娛其耳目;使分開關、張之情,隔遠諸葛之契,各置一方,然后以兵擊之,大事可定矣。今若縱之,恐蛟龍復得云雨,終非池中物也。愿明公熟思之。”孫權看畢,以書示張昭、呂范及魯肅等人。張昭及呂范皆奏道:“公瑾之謀是也,正合愚意,主公可依公瑾之計速行之。”孫權又看魯肅,魯肅卻不言。孫權知魯肅與周瑜交情莫逆,定無他論,也自不以為意,即日修整東府,廣栽花木,盛設器用,又增女樂數十余人,并金玉錦綺玩好之物,供妹夫劉備與妹子享樂。國太見了,只道孫權是好意,喜不自勝。玄德果然被聲色所迷,全不想回荊州之事。
卻說趙云與五百軍在東府前住,終日無事,只去城外射箭走馬,看看將近年終。猛然想起軍師臨行前囑托,又見主公毫無返回江陵之意,不由大急,便到魯肅府上求見,懇請魯大夫勸諫孫將軍,放我主公回歸荊州。若是在江東遷延日久,恐曹操定然生事,則與江東亦大不利。魯肅允諾,請趙云先回,自到宮中來見孫權,說道:“近聞袁術舊部陳蘭、梅成以淮南六縣歸附我江東,曹操派于禁、臧霸伐梅成,張遼領張郃、牛蓋討陳蘭。梅成率部三千人詐降于禁,待于禁回兵時卻又率眾與陳蘭會合,轉入灊中天柱山。于是臧霸被調至皖城,與周瑜都督部將韓當對峙,使其不得前救陳蘭。韓當與臧霸戰于逢龍、夾石口,均被臧霸擊破。周都督又遣凌統率數萬援軍乘船分兵往救陳蘭,又為臧霸擊退。臧霸引軍乘夜追趕百里,我軍復敗,不能援助陳蘭。于是張遼入天柱山擊滅陳蘭,獲假節——可有此事?”
孫權道:“確有此事。因是公瑾全盤調度,是以孤及卿等未及商議。”魯肅道:“若果如此,那張遼與臧霸必引得勝之兵攻我江東,以報前番赤壁之仇。如今周都督傷勢未復,若曹仁再引大軍來奪荊州,望誰來救?將軍固然神武蓋世,但曹操勢力太大,僅憑江東數郡之力,絕非其敵。為今之計,莫如放劉備歸荊州;劉備向以仁義著稱于天下,讓其去安撫荊襄百姓,抵擋曹仁南下與張遼等合兵,此為上策。公瑾數月前來書稱,宜留劉備于江東,亦不為錯;此時放其歸荊州,宜是明智之舉——乃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望主公詳之。”
自赤壁戰后,孫權本來愈加信任敬愛魯肅,常當眾稱其為“孤之鄧禹”。此時見他說得入理,當即準予放歸劉備夫婦,并令魯肅及呂范送至江邊,為其餞行。孔明得報,即親率關、張及群僚趕至江岸,迎接主公及主母來歸,和玄德歸荊州府衙慶喜,賞賜眾將,大張筵宴。周瑜得知玄德回到荊州,聞是魯肅意思,至此有苦難言。轉思曹軍近來頻頻南顧,東吳諸將皆非曹仁、文聘、徐晃、滿寵、張遼敵手,放劉備前去屏藩江北,亦覺利大于其蔽,也就只好作罷。遂令諸葛瑾攜禮過江,代己向皇叔賀喜,并致意孔明,共拒曹操之意。孔明與兄長再次得見,自是不勝之喜,公事已罷,請兄至自己私宅,令妻黃月英亦即唐妃出見。原來自曹仁退回樊城,假岳父黃承彥已將唐妃送至荊州,令與孔明夫妻團圓。黃月英即以弟媳之禮參拜大伯,諸葛瑾卻以君臣大禮回拜唐妃。孔明向兄長打聽孫權及周瑜真實動向,諸葛瑾道:“自赤壁大勝之后,孫將軍似懷稱霸天下之意,公瑾則有圖占西川之謀。”孔明點頭,當下設家宴以待,卻不敢留宿府中,怕孫權得知起疑。諸葛瑾回館驛歇了一晚,次日向劉備拜辭告歸(即成了東吳女婿,即是半個主子,需行君臣之禮),回報都督周瑜去了。
孔明聽兄長說出周瑜之謀,自去思想對策,按下不提。且說孫權即放歸劉備,謀士顧雍便乘機奏道:“主公即使劉皇叔鎮守荊州,須讓曹操知道。曹操知我兩家和睦,則懼而不敢加兵于東吳,我好專心用兵于南,開疆拓土。為今之計,莫若使人趕赴許都,表奏劉備為荊州牧,以驚曹操之心。待交趾與蒼梧平定,周都督再得西川,然后可使心腹用反間之計,令曹、劉相攻,我乘隙自后而圖之,斯為得耳。”列位看官,你道顧雍本是諸葛瑾及魯肅摯友,且曾遵奉前番陳到所呈臥龍令臥底江東,卻如何這樣說劉備?其實全為請孫權表奏劉備為荊州牧張本,并以此語掩飾,令孫權不至生疑也。若是劉備果然受了朝廷敕封,永掌荊州便成鐵論,所書借據便為空談,東吳還有何理由討還?此計似為孫權,實為劉備,細思便知。
孫權卻聽得顧雍句句全是為了自己,不由贊道:“元嘆之言甚善。但曹操新為我江東所敗,深恨我帳下群臣諸將,此去許都必然難保性命安全。不知誰可為使?”顧雍道:“俗云借牛耕田,不費己力,無需我江東大臣前去,亦可成此大功,且曹操必從主公之請。”孫權大為驚異道:“請元嘆詳為言之,究遣何人前往,有此功效?”顧雍笑道:“有一人如今寄居南徐多年,不愿為我江東所用,卻乃是曹操平素最為敬慕者,便是華歆,字子魚,平原郡高唐縣人氏。華子魚早年拜太尉陳球為師,與盧植、鄭玄、管寧為同門,又與管寧、邴原共稱一龍,華歆并為龍頭。靈帝之時,華歆被大將軍何進征召為尚書郎,后任豫章太守,甚得民心。先討虜將軍孫伯符率軍南下之時,華歆舉郡投降,被奉為上賓,使居南徐,以客卿相待。何不遣人請來,令其出使許都?”孫權大喜,即命顧雍召來華歆,問其可否愿意為江東之使,去見曹操。華歆欣然領命,便請赍表而行。孫權至此反悔,卻又有些不舍。
華歆看透孫權心思,笑道:“將軍因能遵奉皇帝,方得車騎將軍之封。但因赤壁之戰,卻與曹公結怨,其實便是背叛朝廷。某此去許都,于將軍深有兩便:其一加深天子之寵,其二以釋曹公之怨,豈不是好?而今江東人才濟濟,文武皆備,某留于此反而無用。將軍留我一個無用之物,何如遣去許都以為江東喉舌?”孫權聞而大喜,于是使其入京。豫章士子聽說華歆欲進許都,聚賓朋好友及昔日同事千余人,都來賀喜,并贈數百金以為程儀。華歆來者不拒,暗中卻在贈金上一一作了標記,謂某某所贈。來日臨行之前,眾贈金者在江邊擺酒,與華歆餞行,華歆遂將那些贈金全部擺于案上,對眾友說道:“某本無拒絕諸位饋贈之心,故昨日所贈皆受。但思此次是孤車遠行,路上盜賊蜂起,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望諸位為某設計周全。若無良策,則請收回高誼,便如同救某性命一般。”眾人見禮金上均有自己名字標識,知道他拒禮之心甚決,只好收回各自所贈,復贊嘆其高尚品德。
華歆與眾友宴罷相別,徑赴許都來見曹操。曹操大喜召見,笑問:“某思見先生久矣。前屢次相請不至,今受孫權之命來使許都,卻是為何?”華歆施禮道:“名為吳使,實為應丞相之召,前來效命朝廷。某居于吳地,若不奉命而私自前來,早為孫權所害矣。孫權令某來見天子,表奏劉備為荊州牧,以漢上九郡大半歸之。”曹操大驚道:“如此鼎足之勢已成,某終不能平定天下!那劉備今得荊州,困龍入海,是我大敵也。況復又與孫權結親同盟,互相表奏!”程昱插言道:“他有表奏,丞相豈不更以天子之名敕封?東吳所倚仗者,大都督周瑜及老將程普也。丞相前番表奏周瑜為南郡刺史、領江陵太守,今可更封程普為江夏太守。留華歆在朝重用,另派使者持印信到江東賜發,命周瑜、程普克期到任。則其必與劉備為仇,動用兵馬爭其封地。我乘其相并圖之,不亦善乎?”曹操大喜贊道:“仲德之言,正合孤意。”遂鑄印信,遣使送去南徐,又封華歆為議郎,兼司空從事、大理少卿,留在許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