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率得勝之軍退回新野,夏侯惇聞報大喜,與李典、于禁等置酒慶賀,單等主公曹操自引大軍前來,報此敗兵之恨。劉備回至新野,免不得亦置酒與諸將賀功,并將捷報傳至襄陽,等候劉表示下不提。列位看官!你道既是那劉表主動派劉備北伐許都,又明明知其大獲全勝,卻因何不乘機大起荊州之兵繼之,成就不世之功?劉備只謂劉表胸無大志,徒好虛名,并不以朝廷社稷及劉氏江山為念,以致失此北伐良機,卻不知此時因荊州頗多內憂外患,劉表亦是無法分身他顧,展足奮翼,此乃實情。劉表之內憂外患,偏又無法對劉備言講——所謂內憂,便是劉表當年受董卓舉薦,初到荊州之時,幾無立足之地,全靠蒯越及蔡瑁等人幫輔,這才打下荊襄九郡。如今十數載經營,劉表雖然貴為荊州之長,但軍政大權盡握于蔡氏等荊襄大族手中,是以不敢輕離外出,怕一旦在外征戰失機,巢穴復為他人所有,悔之不及;所謂外患,卻是東有孫權,西有劉璋,均對荊州虎視眈眈,令其不敢輕舉妄動。
劉表與那江東孫氏乃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自是不需言講,便是那益州劉璋,也與劉表早就失和,時刻欲圖侵占攻伐,卻不為他人所知。早在興平元年之時,益州牧劉焉病亡,其子劉璋即位。劉表乘此時機,派別駕劉闔策反益州將領沈彌、婁發、甘寧,使其背反劉璋,自己欲效那黃雀在后,趁其亂吞并益州。沈彌等雖然起兵反叛,但先后都為劉璋所敗,劉表未及發兵求,此數人落得個個寄身荊州,進退失據。而益州劉璋探明數起內亂底細,皆為劉表挑唆,于是內心深恨劉表,即任命趙韙為征東中郎將,駐軍巴東郡朐忍,自此與劉表為敵,隨時預備襲奪荊州。劉表深知趙韙智勇雙全,乃是大將之才,自忖手下并無良將是其敵手,是以自己不敢輕離荊州,以免被趙韙抄了后路。以上皆是劉表心中隱憂,訴說不得。
自從曹操迎獻帝遷都許都,劉表雖遣使奉貢,但卻北與袁紹結盟,失其大略。治中鄧羲勸諫劉表棄袁結曹,劉表不聽,鄧羲于是辭疾而退,從此終世不仕劉表。當時驃騎將軍張濟自關中出走南陽,因攻打穰城身中飛矢而死,劉表即派人招誘張濟余部,賈詡說服張繡屯兵宛城與劉表聯合,方為劉表北方藩屬,得保荊州十數年平安。其后張繡聽信賈詡之言,對曹操降而復叛,繼而復降,其與劉表的聯盟亦便散而復合,繼而復散。張、劉聯軍曾多次敗于曹操手下,劉表故此深懼曹操,不敢與之為敵。兼之荊州之地人情好擾,四周戰亂不止,蠻夷賊眾又互相煽動生事,更使得荊州沸蕩動亂。劉備率眾來投之時,劉表剛派步騎一萬攻下西鄂,立足未穩,亦是不敢北伐之因。另劉表平定荊南之時,與交州牧張津漸生仇隙。在劉備駐軍新野之時,亦正逢張津對劉表連年用兵。建安八年,張津被部下殺害,劉表即遣賴恭出任交州刺史,又命吳巨為蒼梧太守,以接替病故太守史璜。曹操聞訊,則以天子名義拜交趾太守士燮為綏南中郎將,領交址太守,董督交州九郡,旨在抗衡劉表。故致荊州西有劉璋虎視,東有世仇孫權,內部且又不寧,因此三個緣故,劉表不能北伐,亦不可苛責也。
且說劉備雖經博望坡大捷,終因兵力不足而退守新野,北與南陽及汝南相拒,兩下相安無事。劉備已知聯合劉表北伐希望渺茫,于是只能自力更生,一邊于新野招兵買馬訓練士卒,一邊令陳到打探臥龍先生行蹤。不料陳到只是敷衍應付,卻不用心去尋,光陰似箭,劉備在新野縣忽忽數載,困于荊州北隅而并無建樹。這一日江北探馬來報,說曹操掃平河北四州后未還許都,已率軍遠征柳城。劉備聞報大喜,計算路程曹操非年余而不能南返,乃急率趙云與陳到飛馬前到襄陽求見劉表,勸說劉表起兵襲擊許都,成就大業在此一舉,良機難得易失。劉表見劉備來到,高興異常,在廳中置酒款待,卻不納其出兵之策,亦不說明其中內情原因。劉備雖然心中焦急如焚,但也只能暗自嗟嘆,在酒席之上卻不敢形之于顏色。
稍頃杯盤羅列,山珍海味滿席。劉表滿面春風,請劉備在上首坐了,令蔡瑁令置一席,在廳下陪趙云等同飲。劉表因見劉備怏怏不樂,遂笑道:“賢弟今日精神不振,何也?兄讓你見一個故人,必能提興歡飲。”即轉身命侍宴官道:“去請許先生前來,說有故人相候。”侍宴官領命下殿,約有半刻即引一文士進殿入廳。那文士登堂入室,向劉備一揖到地,朗聲笑道:“我道是哪個故人,卻是玄德使君,大漢皇叔光降!未知皇叔還識得小可否?”說罷已至席前,也不待劉表相讓,即坐在劉備左首,隨意至極。劉備仔細看時,見來者卻乃是呂布帳下謀士許汜,當年在徐州時常相會面,向有國士之名。但因其曾與陳宮背叛曹操于前,為呂布謀而不忠于后,且喜求田問舍極愛貲財,劉備向來不喜與其共語。想是呂布被曹操縊殺于白門樓之后,其不能為曹操所用,因劉表喜好結交名士,故此輾轉來至襄陽。劉備心中雖然不喜,但今即同為劉景升座上之賓,也只得起身見禮,虛與委蛇一番。
那許汜也不看劉備臉色,只顧吃酒啖肉,口沫橫飛,高聲與劉表共論天下之士。劉表因劉備在坐,故此于席間請問徐州人物,談到伏波將軍陳登,說聞其人乃是世間大才,非常人物,可惜未能與會,實在可惜。許汜見劉表如此推崇陳登,大大不以為然,昂然說道:“以某觀之,陳元龍乃湖海之士,驕狂之氣至今猶在,難入儒林之雅。”劉表目視劉備,面帶微笑不置可否,意思待其發表意見。劉備平生極愛陳登,但不便當面駁斥許汜,見劉景升以目相視,便借此話題轉問劉表道:“明公覺得許君所言何如?”劉表沉吟道:“某不識陳元龍之面,難以斷言。某謂許君不會背后議人之非,但又聞陳元龍名滿天下,似非驕狂之士。”
劉備見劉表言不及意,于是轉而直接問許汜道:“公所說陳元龍豪橫驕狂,可有所據而言?”許汜酒已半醉,冷哼一聲道:“如何沒有?我昔日因避戰亂路過下邳之時,曾順道造府拜見陳元龍。元龍雖也置酒相待,但于席間良久對某不理不睬,宴罷更是無禮至極,自顧上了大床去睡。某遠來之客,就只得睡在下床。待客如此,此非驕狂之士,卻又謂何?”劉備因劉表不納自己良策,以至錯失千載難逢之機,本來就窩了一肚皮惡氣,此時聽許汜如此評判陳登,遂借題發揮,將酒杯往案上一推,起身直斥許汜道:“早聞閣下有國士之名,連我兄號稱荊襄八駿之首,亦奉你為上賓。而今天下大亂,萬民黎首還望先生憂國忘家,救世扶危,助我兄興復漢室,成就大業。但聞閣下自到徐州時只會求田問舍,聚斂家財,耽于享樂,銅臭盈懷。今日見之,君之高論只知尋章摘句,而毫無可采之策。陳元龍能忍耐你說完已屬不易,又怎會待公如賓?倘若換作是我,則會高臥百尺高樓,而置公睡在地上而已。又怎會有陳元龍海量,只是上下床之區別乎?”許汜不料劉備如此激憤,一時無言可對。
劉表這許多年來,從來只見劉備喜怒不形于色,此時見其憤慨難當,大異以往,恐怕許汜臉上難堪,不由得便要打個圓場,舉杯各勸一巡,歸座對劉備笑道:“賢弟如此推崇那陳元龍,得無有些謬贊?”劉備于是借酒發揮,侃侃而談道:“弟幼時向以盧植尚書為師,后自涿州起兵以來,雖然無甚成就,亦可謂閱人無數。像陳元龍這樣文武兼資、又具膽色志向之人,卻是罕見。弟觀陳登之才蓋絕天下,大概只能在古代圣賢之中找到與其并肩者,今人皆難以與他相提并論也。”劉表聽他如此講論,不由愕然,一時喜又不是怒又不得,只得勸酒。當日只是清閑,并不涉及軍政,不歡而散。劉備自引趙云回到新野,心念陳登不已。
這一日,劉備正與關、張二弟在新野飲酒,忽報劉表有書信至,言稱舊日黃巾降將張武、陳孫共謀造反,在江夏擄掠。請劉備領三萬軍前去討伐,兵符由信使轉付,領兵即行,無需面辭。劉備見劉表肯付自己兵權,便知其對前番面斥許汜之事并不見怪,便欣然領命即行,引關、張、趙云三將兵發江夏。張武、陳孫聞說劉備來伐,遂引兵來迎,兩軍對壘只戰了一陣,二將便被趙云、張飛各自刺死,不耐三五個回合之戰。趙云奪了張武所騎寶馬的盧,獻于主公。劉備即招安張、陳余黨,平復江夏諸縣,班師回歸襄陽。劉表出郭迎接,見玄德所乘之馬極駿,問是的盧寶馬,不由稱贊不已。劉備見兄長喜歡,慨然相送,劉表大喜,騎回城中。蒯越見而勸道:“此馬何來?主公不可乘坐。昔先兄蒯良最善相馬,某亦頗曉此道。馬經有云:‘目有淚槽,額生白斑;名為的盧,騎則妨主’,說的便是此馬。”劉表深信其言,次日與劉備賀功,因在宴前說道:“昨日承惠良馬,深感厚意。但賢弟乃是征戰之將,不可無好馬騎乘。為兄常居宮中,留之無用,可惜了良駒,敬當送還,請賢弟勿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