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床病人終于同意穿刺的好消息在辦公室里傳開。陳醫生的醫療組像拆遷辦得到釘子戶的同意一樣，一片喜氣洋洋。但他們沒有再花時間商量穿刺方案，因為這幾日一直時刻準備。從哪里進、穿刺哪里，早已胸有成竹。
葛醫生迅速將知情同意書交給唐曉雯，讓認真閱讀后簽字交還。
一句“同意穿刺”換來寫得密密麻麻的同意書，如果一字千斤，那這張紙有多重？
一種如臨戰場的真實感撲面而來，唐曉雯看著夏麗紅，夏麗紅也盯著唐曉雯，眼神里充滿猶豫。
“真的決定了？”她不安地問道。
唐曉雯深吸一口氣回答：“嗯，剛剛問他們是不是不穿就沒人接，我感覺是默認了。媽，我不想再這么等下去。”
“要不等你爸來了再決定？”
“現在他應該正忙，我發個微信告訴他吧。”
夏麗紅心里仍然七上八下，雖然今天清晨自己也曾鼓勵女兒下定決心，但這么重要的事情不經過唐誠就草率決定，總覺得不妥。
家里大大小小事物總是唐誠來操持，雖然唐曉雯也開始逐漸扮演起大人的角色，但穿刺可不是買鍋碗瓢盆這么簡單。
夏麗紅瞅著唐曉雯，微微一笑，吞吞吐吐地說：“要不…我們再去辦公室問問葛醫生？”
她語氣溫柔謙和，生怕女兒聽了不高興。按唐曉雯的性格，一旦下定決心若被反對，肯定會更加固執己見，越不讓做越偏要做。
但此刻唐曉雯竟然回答：“好！”像是正盼著誰來問她一樣，呼之即出。
“那等我上個廁所就去。”
唐曉雯攤開知情同意書，一字不落地用手指著看。密密麻麻的情況說明一條比一條嚴重，越往下看越令人頭皮發麻，像在接受壓力測試。終于，“大出血”這幾個字壓軸出現。
果然有這條，唐曉雯心里開始打鼓，心跳加速，如果大出血怎么辦？沒等夏麗紅從廁所出來，她已按耐不住那股沖動，只身一人碎步沖去辦公室。
葛醫生坐在辦公室斜對門的位置，正在整理剛才的查房記錄。見唐曉雯突然出現，他圓圓的小眼睛露出驚訝的神色，難道不同意穿刺了？
唐曉雯大步走向他，目光篤定語氣平和地說：“葛醫生您好，我想咨詢一下穿刺的事情。”
他抬了抬圓圓的眼鏡，原來不是取消穿刺。長舒口氣，回道：“你說，想問什么。”
“想問問這個穿刺是怎么做的？”唐曉雯毫不拐彎抹角，徑直問道。
葛醫生見唐曉雯對穿刺流程如此真切，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白紙，抽出一支黑色中性筆，一邊描述一邊在白紙上繪圖，簡單清晰地講解整個過程。
這是一次愉快而順利的醫患溝通。
但唐曉雯仍擔憂地問：“萬一穿刺部位大出血怎么辦？”
葛醫生沉著回應：“這幾乎不可能。我們這里每天都在穿，幾乎從來沒有發生過。”
但是唐曉雯心里清楚，醫學上別人和自己不是等號，別人沒出現，不等于自己一定不會發生。她希望能聽到讓自己再無疑慮的回答，便繼續追問：“萬一我這個就是血管瘤一類，實性的東西也可能是長老的血管？那這樣很可能大出血呀？”
聽到唐曉雯再次提起實性占位的性質，葛醫生似笑非笑地說：“這個實性的東西里面很可能是別的東西，我們只穿這里，一般不會造成出血。”
別的？又在暗示惡性嗎？唐曉雯暗自嘲諷，你們總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在我毫無防備時迎頭痛擊，如果穿出來不是惡性，看你們怎么打臉。
她沒有回復葛醫生的話，只是繼續盯著，希望能聽到更有說服力的話。
見唐曉雯仍一臉懷疑，葛醫生一邊在紙上寫下數字，一邊脫口成章：“穿刺出血的風險不到千分之一。你也學醫，應該了解知情同意書上寫的內容只是盡可能囊括所有風險，但不是所有風險都會發生，只是讓病人家屬了解情況而已，實際情況并不可怕。”
不到千分之一？唐曉雯嘴角上揚，心想，這么低的概率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她會心一笑，說：“也是。那如果我現在同意穿刺，什么時候能做呢？”
病人的決定如此之快，超出葛醫生預料。他再次抬抬眼鏡，眨了眨眼，有點措手不及。
“這個我得問一下手術室的安排。最快可能今天，如果你想好就簽字吧。”
今天？這么快？唐曉雯內心又驚又喜，一邊開心不用繼續浪費時間等待，一邊擔心決定得太倉促。
這時，夏麗紅慌慌張張趕到辦公室門口，看見女兒已經握好筆準備簽字，她雙眼圓瞪，一臉驚嚇。
“你怎么一個人就跑來了？不是說讓你等等嗎？問清楚沒？”她一邊質問女兒，一邊驚恐地確認同意書上簽字的地方。
“問啦問啦，我回去跟你說，我先簽字。”
誰知夏麗紅一把抓住女兒的手，再次確認：“真的決定了？不等你爸來？”
“嗯。”唐曉雯一臉淡定，“我非常非常詳細地咨詢了葛醫生。瞧這張圖，畫得清清楚楚。回去我講給你聽。”
夏麗紅屏住呼吸，眼看著女兒的名字出現在同意書上。
簽字畫押后，母女倆手牽手回到病房。唐曉雯翻開講解“教案”，跟著繪圖把詢問的情況一五一十、仔仔細細地進行轉達，表情眉飛色舞，并且圈出最重要的數字，反復強調：“這項檢查大出血的風險不到千分之一。”
但不知為什么，當滔滔不絕的演講順利結束，現場竟一片寂靜。
母女倆頓時陷入沉默，一時間竟然不知說什么。
恐懼和不安彌漫開來，如果不是在病房，或許能聽到彼此沉重的心跳聲。
夏麗紅突然起身，從柜子里重新挑選出一個蘋果，像鼓舞士氣般高昂地說：“不想了，吃水果！媽媽重新削一個，這個一定甜！”
“嗯！”唐曉雯一邊回應，眼神卻偷偷瞟向床頭柜上的香梨。
正在此時，一個護士突然闖進來喊道：“41床今天中午有穿刺，中午少吃一點！”
啊？母女二人目瞪口呆，一臉驚愕。
中午？天吶，中午就穿刺？怎么這么快？
唐曉雯的手心瞬間開始冒汗，進而微微顫抖起來。她雙手緊握，傻笑著看著母親，眼神空洞。
夏麗紅放下手中的蘋果和水果刀，抱緊女兒的手，卻沒想這雙手竟然冰涼冰涼。
“怎么這么冷？”她一臉擔憂，但仍擠出僵硬的笑容說，“緊張了嗎？手心出這么多汗？”
唐曉雯雖然心里“動次打次”，焦躁不安，但既然事情已經板上釘釘，便開始自我洗腦。
“媽，我有點小緊張！沒想到這么快！不過這樣也好！今天活檢，那五一前估計結果就能出來，外科方案就能定下！而且今天28號，這是我最喜歡的數字！一定會有好事發生！”
唐曉雯的生日是3月28號，所以從小對28這個數字充滿盲目的好感。
“對！28號是好日子！”
兩人相互看著、笑著，手牽手相互鼓舞，像進了傳銷組織般。
突然，“哇”的一聲，唐曉雯抱緊夏麗紅大哭起來：“媽，我害怕。”
夏麗紅鼻子一酸也哭了。
“不怕不怕，有媽媽在，有什么好怕的。”
但唐曉雯完全不顧同病房里的其他人，三十一歲卻像個孩子一樣狠狠地哭著，不斷喊著：“媽，我害怕，我害怕嘛。”
夏麗紅用母親特有的溫柔的聲音安慰道：“怕什么？醫生都說沒事，哪那么容易大出血？如果這么怕，那我們不做就是。”
一聽這，唐曉雯立馬變臉，大哭變抽泣，像是討要糖果的小屁孩，擦著眼淚說：“不怕，不怕！都是我自己瞎想。”
“不怕，我們吃蘋果！”夏麗紅一邊拭去眼淚一邊削皮，心里默默祈禱：這個一定是好的，這個一定是好的。
果然，第二個蘋果外表白白凈凈，內里也干干凈凈。咬上一口，又脆又甜。
唐誠像往常一樣，直到熱飯時才掏出手機，看到女兒的消息。
第一條：老爸，我決定穿刺啦。
第二條：老爸，我已近簽好知情同意書。
第三條：爸，醫生說中午就穿，你什么時候來？
一瞬間，唐誠感覺天旋地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他立刻撥通電話。
“喂？你們同意穿刺了？幾點？我馬上換班過來？”
“我們已經在去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