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不清的暗色里,我聽到云瑯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殿下是在想那位故人嗎?”
我怔了一怔:“嗯……”
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異常明顯,不遠處起伏的呼吸聲并不平穩,我意識到云瑯其實沒有睡著。
“對不起,我……”
云瑯安靜一陣,情緒不明地問道:“臣很像殿下那位故人?”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含糊道:“差不多……”
只一瞬,快到來不及反應,那清爽的草木香氣便欺在眼前。
入眼是云瑯隱忍著怒意的臉:“差不多?什么是差不多?”
他的目光冰涼,似乎要把我盯出個洞來。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說些什么才能平息他的怒火。
“殿下是因為我和那位故人很像,所以想嫁給我?”
這么說,其實也沒錯。
我沒有否認。
他冷笑道:“原來這就是殿下所謂的喜歡。”
這個距離讓我覺得不安,于是偷偷往旁邊挪了一挪。
云瑯直接捉住我的一只手摁在床頭,不給我任何逃跑的機會。
我不明所以:“云瑯,你在生氣?”
云瑯像是被氣笑了:“怎么,我不應該生氣?”
我茫然道:“你為什么生氣?”
云瑯死死盯著我,半晌,冷聲道:“有蘇思河,我現在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
“要么,明早坐馬車回絳都。”
“或者,跟我去長寧。”
他手上不自覺地使了些力氣,幾乎要捏碎我的手腕,我不由得皺起眉頭。
我正要開口,又被打斷。云瑯垂眸看著我,冰涼的手指摩挲著我的臉側:“如果跟我去長寧的話,就再也沒有逃跑的機會了。”
“你要想好了。”
我不假思索道:“我要跟你去長寧。”
云瑯足足安靜了好幾秒,忽然笑了一聲:“殿下,這是你自己選的。”
我迷茫地看著他。
他沒有再多說,捧著我的臉覆上了我的唇。
這個吻十分兇狠,我幾乎喘不過氣,只好掙扎著求饒。
云瑯微微喘息:“既然喜歡我,就好好喜歡我。”
“喜歡我,就不要想別人。”
我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嗚嗚聲。
云瑯抵在我的唇邊輕聲道:“臣給過殿下很多次機會了,殿下自己不要。”
“既然非要招惹我,那就負責到底,知道嗎?”
他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又恢復了鎮定的樣子。
“你因為別人那么笑,我不喜歡。”
“以后不要那么笑。”
“不是說喜歡我嗎?”他放開我的手腕,輕聲道:“即使裝,也裝得讓人信服一點。”
他語氣平靜道:“既是我的妻,心里,眼里,就該只有我。”
我沒有吭聲,只是顫抖地伸手抱住他。
云瑯安靜一陣,摸了摸我的頭發。
我鼓起勇氣道:“我沒有裝。”
云瑯把我抱在懷里,手指摩挲著我的發頂:“殿下比起十年前,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他輕輕嘆了口氣。
十年前……
我想起來了。
那是平陽二十幾年來唯一一場大雪,下了整整三個月。
我爹到后山打獵,卻迷了路,整整三天沒有回來。
那時候日子過得貧瘠,大晉剛剛一統四國,戰火連綿這么多年,賦稅一年比一年嚴苛,國庫里大部分的錢都被拿去供養軍隊,百姓食不果腹,餓死街頭也是常有的事。
好不容易休養生息幾年,百姓才終于緩過一口氣。
雖然也是在走鋼絲,但是好歹沒有以前那么艱難。
恰逢這樣一場暴雪,又把平陽徹底打回了原形。
我爹是個文人,是個書生,但在那些饑荒橫行的年頭,大家的肚子尚且填不飽,又怎么有余錢買些舞文弄墨的東西。
我爹在街上凍了好幾天,終于蹲到個從絳都下鄉的商人,用所有的珍藏,換了一把弓。
他并不熱衷打獵,只是為了活下去,不得不扛起弓箭。
想不到這一去,三天都沒有回來。
我蹲在門口,懷里揣著最后半個粗面饃饃,看著漫天遍野的雪色有一搭沒一搭地掉眼淚。
我想我可能是被遺棄了。
那幾年,拋家棄子的人太多了。
雖然律法中明令禁止了人皮買賣,這種非法交易私下里卻極其猖獗。數不清的父母把孩子賣給人販子,就為了換些米糧。
人命輕賤的讓人害怕。
哭了一會兒,突然,雪堆里動了動,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我嚇了一跳,眼尖地發現雪堆旁竟然有攤血跡。
怎么回事。
我跑過去扒開雪堆,里頭竟藏了個渾身是血的昏迷了的孩子。
那孩子同我差不多的年紀,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滿頭滿臉的冰渣子,破爛衣裳上面沾的都是斑駁的血跡。
我吃力地把他背起來,不料剛走幾步,就摔了個狗啃泥。
剛想爬起來,脖子后涼涼地被抵住了。
匕首。
要死,他竟然隨身帶著匕首。
那孩子反剪住我的手,死死把我摁在雪里,聲音冰涼:“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你爹!
我被迫塞了滿嘴的雪,嗆得死去活來。好不容易咽下去了,又凍的牙齒發顫。
他費力地喘息著:“有什么目的?”
血珠大顆大顆滴在我的眼皮上,幾乎完全遮住了我的視線。
都快死了,手勁還那么大!
我克制著心里罵娘的沖動,擠出一個假笑:“我、我叫蘇富貴,我爹叫蘇大強,我家就在前面,一間破瓦房!屋頂破洞,四處漏風!你今天就算把我的口袋掏空也找不出兩文錢!好漢!大俠!求您饒了我!我真的沒有錢,不信我帶你——”
那孩子喘了口氣,不耐煩地吼道:“閉嘴!”
識時務者為俊杰,我從善如流地閉上嘴。
誰知道下一秒,他就因為氣力不支從我身上栽了下去。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我一溜兒打滾起來,沒有遲疑地準備撒丫子開溜。
突然腳底被絆了一下。
溫熱的血濺在我的臉上,我擦了擦臉上的血跡,正好看到他腹部極深的一道刀口,鮮血正汩汩涌出。
如果不止血,大概活不過這個冬夜。
我遲疑了三秒,罵了一聲娘,還是扔掉他手里的匕首,把他背了起來。
就這么一走三跌倒,連拖帶拽地把他帶回到屋子里。
冷風透過窗戶嗖嗖直灌,我哆嗦著用廢紙把窗戶貼好,又在房間里燒了些柴取暖,開始處理他的傷口。
后山盛產草藥,我自學的那點醫術皮毛,剛好夠用。
我把草藥咀嚼碎了敷在他的傷口上,苦澀的藥味在舌尖彌漫開,我不由自主地把臉皺成一團。
肚子咕嚕嚕地叫起來,我看了一眼手里剩的半個粗面饃饃,咽了咽口水,最后還是揣進了懷里。
想起方才抵在脖子上那把匕首,不由得心有余悸。
于是趁他睡著,連忙搜查一遍。
不搜不知道,一搜嚇一跳。
一小袋生馬錢子粉,兩包淬了毒的銀針,三把經改造的折疊短刃。
娘誒,這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