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說:“其實也沒什么好可惜的,這原本就是一場不可能打贏的戰役。只是我偏不信邪,生生耗了三年,白白枉死了許多人命。”
青年輕輕晃動了一下杯中的濁酒,垂眸道:“若白澤不曾舍棄南國,或許還有機會贏。”
我笑了笑:“白澤從未舍棄過南國,是南國率先拋棄了白澤。從國君答應晉君攻打商祈的那一刻開始,這個國家就已經拋棄了他們的信仰。說起來有些好笑,白澤離去的那一日,百姓甚至都一無所知。”
“至于后來接踵而至的干旱、山洪、饑荒……”我頓了一頓,“不過是君主錯誤領導下的罪有應得。”
青年纖長的指撫了撫杯身:“但老百姓是無辜的,不是么?”
“商祈的子民就不無辜么?”我打了個哈欠,道:“不說了,凡間的這些糊涂賬,一筆一筆,算不清楚。”
青年卻沒有打算就此放過我,意味深長道:“當年的你可不會這么想。”
我打哈欠的手僵在半空,半晌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南國都滅國了,我當年怎么想,其實已經無所謂了罷。”
青年安靜片刻,終于微笑道:“也是。”
“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你也該釋懷了。”
我悶不吭聲地灌了一口酒。
“大人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我看著云瑯泛著困惑的眼睛,突然想起:白樓的櫻花,我好多年沒有看過了。
只要爬上南國皇宮里生的最高的那棵櫻花樹的樹頂,坐在樹枝上可以看到滿城櫻花飄飛的美景。
長街上燈火通明的茶坊酒肆,年前河上的漁火和一盞盞放飛的長明燈,都是難得一見的清澈和美麗。
夜晚只要朝漆黑夜幕伸出手,星月就像浮在指尖一樣近在咫尺。
從樹上爬下來的時候,輪椅上的少年含笑的眼睛,四周星星點點的螢火,明亮又溫暖。
在記憶里一直閃閃發亮的這些畫面,都已經落了灰,變得有些模糊了。
南國,好像真的已經亡了很多年了。
云瑯平靜道:“想必這位故人對殿下來說,相當重要。
我點點頭。
他淡淡看著我:“可是,殿下——”
我迷茫地看著他。
帶著冷意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撫上我的臉,少年低沉的嗓音里帶上一些模糊的笑聲:“我不愿意做誰的替代品。”
“你眼里的我,真的是我嗎?”
“有蘇思河,你看著我的時候,看到的究竟是云瑯,還是別的人呢?”
我有些茫然。
他彎下腰,眼睛漆黑明亮:“我看到的殿下,就只是殿下。”
“我希望殿下眼里的我,也只是我。”
“在殿下想明白之前,我們之間還是保持一點距離比較好。”
他說這話時挨我很近,近的我可以感受到溫熱的鼻息。我看著那雙清亮的眼睛,臉不由自主地變得滾燙。
正巧小二敲門送浴桶,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竄到屏風后藏起來,摸了摸自己的臉,果然很燙。
云瑯笑了笑,幫忙拉開屏風,微微頷首道:“今夜月色很美,我出去透透氣,殿下自便。”
我小心地探出一雙眼睛,眨巴眨巴:“你待會兒還回來嗎?”
云瑯頓了頓,彎起嘴角:“當然。”
我期待地看著他:“那你晚上怎么睡?”
云瑯在我面前站定,似笑非笑道:“柜子里有被褥。”
我故作害羞地推拒道:“這多不好意思啊,明明是你的房間,還讓你打地……”
云瑯慢悠悠地打斷我:“就勞煩殿下打個地鋪辛苦一夜了。”
我:“……”
吃飽喝足把自己刷干凈以后,我從柜子里抱出被褥,仔仔細細地把每一個褶子鋪平,躺下翹著二郎腿思考人生。
唉,我這一世實在太平穩了。
沒什么好想的。
我嘆了口氣,翻了個身。
身后傳來輕不可聞的開門聲和細碎的腳步聲。
云瑯的聲音涼涼的:“殿下——”
我迫不得已抱著被子又往回滾了半圈,瞪著眼睛:“又怎么了?”
云瑯垂下眼睛:“你在床前打地鋪,我怎么脫鞋,怎么上床睡覺?”
“……”
我不由得有些心虛。
云瑯好笑道:“殿下,我七歲就不玩這種小把戲了。”
我輕咳一聲。
云瑯屈膝跪地,雙手繞過我的腰側,直接把我直接人連被子抱了起來,放在了床上。
他貼著我的耳朵輕聲問道:“現在可以睡了嗎?”
我的臉蹭一下紅了。
少年身上帶著一種清爽的草木香氣,鉆進鼻腔里微微的涼意。
“云瑯。”我認真道,“我不剩多少時間了,你可以喜歡我嗎?”
那少年輕聲回答:“我沒有不喜歡你。”
我還想說些什么,卻被他迅速打斷。
“好了,睡吧。”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這一世沒什么好想的,我開始想前世,想因果,想輪回。
朱瑾為了救我毀了靈根后,身體就開始迅速地衰敗。
摩歌從三十四重天輾轉迷路到湯谷,對我來說剛好是個契機。
她偷了道祖很多寶貝,其中剛好有一樣是我需要的。
太極圖。
凡世三千,所有變化,都在輪回鏡中。可是有一樣東西,可以脫出輪回鏡的掌控。
不僅僅是輪回鏡,太極圖作為混沌之初創世的寶物,足以超出時間、空間、地域的限制,甚至如果掌控者有足夠的修為,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創造一個新世界,或者毀滅現在的世界。
摩歌年紀還小,懵懂無知,甚至都不知道這到底是一件多厲害的法器。
她修為太淺,過不了通天道。
我雖然沒有成仙,卻和其他的精怪有所不同。扶木誕生于混沌,游離于六界之外,六界對他并無任何拘束。
我生在扶木枝上,為此沾了光。
我雖也受輪回拘束,會老、會死,卻也在六界之外,六界對我亦無拘束。
我割出自己的一縷魄,融進她的身體里。身體里有了我的魂魄,相當于半個我,通天道自然會為她開啟。
作為報答,她讓我隨意從乾坤袋里挑選了一件寶物。
我修為有限,不能禁錮時間,只勉強創造兩個傀儡在湯谷修行,帶著朱瑾的魂魄投進凡世,延緩他衰敗的速度。
不想竟和摩歌投進了一處凡世。
三千分之一的幾率,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運氣。
朱瑾由于魂魄殘缺,生來見不得光、走不了路,只能坐在輪椅上。
雖然記憶全無,性子卻還是和以前一樣冷淡。
他很少跟我說話。
我喜歡爬上宮里最高的那棵櫻花樹樹頂看風景,但是只有自己看,很沒意思。
我每次都把朱瑾推到樹底下,然后卸掉他的兩個輪子,強迫他跟我一起看。
朱瑾看著被卸掉的兩個輪子,無語了半天,終于忍不住罵我:“昭陽,你是不是腦子有病?”
這不能代表我們不相親相愛。
打是親,罵是愛。
朱瑾只是表達愛的方式有些特別。
我有大海一般廣闊的胸襟,所以完全可以做到不計較。
白澤在庭院中小憩,被罵聲吵醒一秒,白了我們一眼,又撇過頭繼續睡。
雙生子在南國是不祥征兆,國君為了保護朱瑾,在公主府外設了層層禁區。
不過每次過節,我還是會想方設法地帶著他偷偷溜出去玩。
由于朱瑾的長相過于驚艷,總是會吸引一票顏控的小姑娘來追問我這位公子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數量多到讓我們的隱秘之行無法低調。
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的發生,我只好在街上隨便挑了一個猙獰的豬八戒面具給他戴上。
朱瑾由于行動受限,打不過我,被迫從一個英俊的白衣少年變成了一個英俊的白衣豬八戒。
朱瑾的臉黑了一路。
我看他這么生氣,尋思著要不然買個糖人安撫安撫他的情緒。
誰知道那個做糖人的老板看到他的豬八戒面具,以為他口味特殊,順手把糖人也做成了一個豬八戒。
雖然看起來是很相得映彰……
朱瑾看著手里的豬八戒糖人,沉默了好久。
半晌,手上青筋暴起。
啪嗒一聲,糖人碎了。
我想著想著,忍不住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