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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綻放

生生綻放

張小主的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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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0-08-03上架
  • 46246

    已完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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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銀杏

生生綻放 張小主的 4528 2020-08-01 16:06:58

  看不清女孩的臉,背對著我,肩胛骨尤為突出,光著雙腳,緩緩挪步到江邊,周圍的樹影遮擋住了她纖弱的身軀,寒風搖曳著樹干,散枝落葉在冷風中晃動,一副欲語未語的樣子,沉默在江邊河畔,江水埋著頭嗚咽。

  她的身子漸漸下墜,我必須立馬追上這個女孩,不能讓她這樣走了。我努力往前奔,想要抓住她,但是全身軟得像是被施了魔法,想站起來,雙腿卻不聽使喚,動彈不得。

  猛地一個痙攣,我驚醒,又是這個夢。我渾身冷汗,心跳極快。

  這才發現自己剛才是趴著桌子上睡著了,桌子上的杯子里沖泡著熱牛奶,還剩下約三分之一,我想起打盹兒前正在喝牛奶,于是拿起杯子喝一口,已經完全涼透了。只有唱針緩慢地游走在唱紋里,咿咿呀呀地作響。

  我將胳膊撐著桌子,按了按太陽穴。輕微的頭痛已經持續了好長時間,都是因為睡眠不足。自從那件事情發生后,還沒有躺在床上好好睡過一個整覺,更多的是坐在沙發上、椅子上打盹兒。每當我想要躺在床上準備入睡時,那些痛苦的回憶便開始復蘇,甚至連閉上眼睛都很難。

  細雨綿綿,在空氣中散漫飄蕩,點點滴滴灑落在這座翡翠之城間,或許真正地梅雨季節幾經到來,給窗外的花園蒙上一層薄薄的灰色。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但還是紋絲不動地杵在原地。

  已經多久沒到陽臺來了?當初選擇這套房子,正是因為可以從陽臺上俯瞰整個小公園。但住進來之后,到陽臺的次數屈指可數,洗完的衣服也總是用烘干機或者掛在浴室里晾干。

  我想把胳膊撐下欄桿上,又立馬打消了這個想法。

  欄桿上布滿了灰塵。

  “梅姨,在看什么呢?”艾琳用流利的英語在我耳邊輕聲說,她還特意地拿了一件羊絨披肩搭在我的肩頭。

  “在家就講中國話吧?!?p>  艾琳白凈的臉蛋上劃過一道黯淡的光,隨之立即消失,抿著嘴角應聲答應著。我總是口是心非,心里其實感到很抱歉,不應該這樣對她,她還只是一個孩子呀。這孩子十七歲出頭,白人血統給了她優越的輪廓和高挺的鼻梁,算不上是標準的美人,狹長的眼睛還有尖尖的內眼角,賦予了她一種獨特內斂的睿智感,鼻翼兩旁還有少許褐色的小雀斑,恰好傳遞出年輕女孩獨有的魅力,眼珠子卻是一抹明亮的純黑色,深邃又迷離,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當初為了給她取個中國名字還特意找算命先生瞧過,保佑她一世平安。

  “晚餐還是吃可頌餅和雞肉卷嗎?”

  “嗯,將就剩余的一起吃了吧?!闭f實話我心里多少有些慚愧,這些飯食已經連續吃了好幾頓,因為是便利店買的熟食,自己稍微簡單弄下就可以了。

  “還在因為……姐姐的事情?”艾琳小心翼翼地說出口。

  沉默了大概一分鐘,連自己也記不清楚了,直到最后才喃喃開口:“我去做飯了,收拾下就可以過來吃,吃完飯我們一起看部電影吧?”我裝作很輕松的樣子,努力想要迎合當代年輕人的喜好,重重地長吁一口氣。忽然間脖子上有濕潤的感覺,伸手去擦拭,發現自己已滿臉是淚,原來剛才的我一直在無聲地哭泣。

  艾琳撥弄下額頭前的碎發,沒看我,點頭答應了。

  墻壁上掛著一軸老鐘慢吞吞地游走,提醒著這漫漫長夜即將來臨,收拾完吃剩的碗碟,拿到水槽里洗涮,心想著這一日終于應付過去了,打開電視,電視上跳躍的畫面與嘈雜的聲音互相疊合著,使我愈發頭痛,揉著太陽穴強撐忍受著,只希望電影趕快進入尾聲,然后躺在床上等下一個天亮。

  是的,直至現在,艾琳口中提起的那個“姐姐”,依舊深深刺痛著我的心,倘若再過一秒鐘不打破沉默,我怕自己抑制不住情緒,會放聲痛哭起來。

  艾琳口中說的“姐姐”是方合歡,我的女兒。

  我和我先生結婚五年才有的孩子,最開始連名字都想好了,一個多月后自然流產,我在醫院哭得昏天黑地,愧疚自己第一次當母親,讓自己的孩子未曾見過太陽就離開了。方合歡是我的第二個孩子,所以格外珍惜。生合歡的過程很曲折。離預產期大約一個禮拜的時候,我宮縮變得格外頻繁和強烈,獨自來到醫院檢測胎心,打了麻藥,一切都正常進行著,醫生護士都在鼓勵我說馬上就要看見嬰兒的頭頂了。我興奮地吸了一口氣正準備用力時,醫生突然說,嬰兒的心跳正在減弱,幾乎快要消失了,我們不得不馬上轉移產婦進入手術室。我的大腦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被幾名護士移到擔架車上,快速地把我推出了產房。走廊上的日光燈在我的頭頂上一道道劃過,數不清有多少臺。醫生在我身邊疾跑,大聲對我說,你要用盡全力呼吸,要讓嬰兒得到一些氧氣,我拼命呼吸。手術室里的氣氛十分緊張,已經降到盆腔的嬰兒,又被醫生從切口處挪到腹腔,然后劃開肚皮小心翼翼地取出來。我感到周圍鴉雀無聲,也許只是一秒,也許是幾秒,但對于我來說時間像是凝固了,我的目光尋找著我的孩子,不知道她在哪,我的心一落千丈,掉進了深淵。突然,一陣響亮的哇哇啼哭聲,撞擊到我的耳鼓。上天將最美好的禮物賜予了我,我發誓往后余生會好好愛護她。

  合歡有著不同于艾琳的容貌,是純正的中國血統,輪廓柔和的臉頰上搭配玲瓏的鼻梁,玫瑰瓣的柔唇,兩只丹鳳眼像有意描彎,恰到好處地鑲嵌在兩道柳葉的俏眉下,膚色恰似白瓷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又黑又長的頭發散落下來,隱約露出脖頸下的鎖骨,清晰耀眼,她是個美人。

  方合歡死了。她死了。我的合歡,死了。

  我從未想過會和合歡以這樣的方式說再見,我曾經無數次地想象過類似電影的橋段:白發蒼蒼的我老態龍鐘、步履蹣跚,別無遺憾地躺在潔白綢緞的床上,周圍鋪滿了清幽的黃色菊花,做好了告別世人的一切準備。而此時的合歡長成了自信成熟的女人,握著我干癟的手掌,摩挲著她掛滿淚痕的美麗臉龐。雖然心里不愿意承認,但是,閉眼前希望看到的最后一個人,就是方合歡,是我一直最想看到并且時刻惦念的孩子啊,而現在,白發人送黑發人,心里絞痛難忍。

  合歡的追悼會已經過去整整一年了,仿佛發生在昨日,歷歷在目。

  葬禮結束后,悼念的人群已經逐漸散去,他們的背影依稀地向停車場方向挪動著。一些平時不怎么來往的鄰居紛紛圍住了我,全是悲哀的面孔,緊挽著我的胳膊,說著安慰的話,其中幾個年齡稍大的人摸了摸艾琳的腦袋,似乎她是一條溫順的小狗。王平醫生換下了平時的職業裝,穿著整潔的黑色山茶花套裝前來悼念,拿出一張與合歡在畢業典禮舞臺上的合影留念照,手下意識地抖動了,也許是想抬起手臂拍拍我的肩膀吧?但也只是遺憾地咧了咧嘴,低聲說道:“她是我見過最好的女孩?!蓖跗结t生的眼珠快速地旋轉著,用力把淚水逼進了鼻腔喝咽喉。我守在合歡棺材旁邊,棺材上的百合花味道時時飄來,像一團溫熱濕潤的霧氣,不停地往鼻孔里鉆,讓我感到暈眩和反胃,安靜地坐在板凳上一動也不動,天上盤旋的鳥兒們肯定把我當成一座雕塑,我心想。

  深秋,夜晚的月亮是那么圓那么亮,時不時地往右邊移動著,眨眼間已經挪到樓頂邊緣,碰撞上了樹枝,仿佛整個房間都跟著顫動了一下。

  “梅姨,綠屋公園的楓葉紅了,落葉鋪成了金黃色、紅色還有橘色,美的不得了,我們周末去那里看看吧?”艾琳用她寶石般閃爍的大眼睛看著我說。

  “容我考慮一下。”

  她對我的回答似乎有些失望,閃耀的黑寶石頓時失去了光彩。我癡癡地看著那雙黑色眸珀,不忍心拒絕,“不用等到周末了,我們明天就出發吧。”

  這個回答反倒讓艾琳意外的很,瞬間開心地張大嘴露出潔白的牙齒,比劃著勝利的手勢??粗骼实男θ荩佳蹚潖澃欀”穷^,真是一個嬌憨可愛的小孩子。

  這天晚上,艾琳陪我去逛超市,走過香柏汀路后向后左拐,左邊有家以雞肉卷為招牌的餐館,然后再過錦興大道,進入正街,這就是平常的路線,超市就在前面。買了一些新鮮的蔬果和午餐肉,用心為明天將和艾琳的郊游做準備。烹飪拿手的午餐時間飯團:午餐肉切片狀,在熱油上煎一煎,調制一個照燒醬,刷在肉片上繼續煎,再把米飯放在午餐肉盒子里壓出形狀,撒上一點黑芝麻,本來想拿塑料盒子裝盤,但是又覺得這樣擺放不精致不美觀,于是我又單獨折道回超市買些烘培紙,墊在盒子上,順便還可以用來包三明治。

  “咦?這不是小梅嗎?”一句久違的鄉音傳入我的耳膜。我還沒來得及回過神兒,就被一個熱情的擁抱弄得一個踉蹌,狼狽極了。

  在熱情的擁抱中,我努力搜索著記憶,找尋這聲音的主人,可惜還是想不起來。過了好久,熱情的擁抱漸漸松了手,我才仔細看到這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小梅,不記得我了?”

  “我,呵呵呵……”我傻傻地笑著,似乎想起來是誰又不敢確定。

  “我是宋阿姨啊,以前的鄰居,在樓下開面館兒的,你那時候最喜歡吃我做的牛肉面,你搞忘啦?”她激動地點撥著我回憶的弦。

  “噢!真的是宋阿姨??!我怎么會忘記您啊,多年未見,您還記得我!”

  在異國偶遇同胞,我也激動得很,眼前的宋阿姨少了當初那份生意人的精明,圓潤慈祥的臉上布滿了歲月的紋路,兩鬢已經爬滿了銀絲,唯獨那雙灰色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記憶不會出錯。

  “當然記得你呀!你還是沒怎么變化,很年輕很漂亮?!彼伟⒁桃槐菊浀亟o我說,我的臉部皮膚保養尚可,身腰也還顯得年輕,如果不是有個成年女兒,大多數人們絕對不會猜到我的年紀,當然,可能是久別重逢的客套話,否則連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已經是一位四十好幾的女人了。

  “謝謝,您也是,精神氣兒十足呢?!?p>  “什么時候有空,來我家給你做牛肉面吃。我來這里已經快兩個月了,吃不慣這里的味兒,還是咱們中華傳統美食好吃哩。”

  “那太好了?!?p>  我和宋阿姨兩人的眼里都有些淚花,許多往事涌上心頭,且還來不及整理。我們交換了聯系方式和住址,再次依依不舍地擁抱告別。

  第二天清早,我們開車出發,通往綠屋公園的路已經鋪成柏油路,沿著草坪修建起一排排精致的小別墅,連園中那條蜿蜒小河也被改造成筆直的人工河。水依舊流淌,只是沒有了沙灘泥潭,再也看不見穿梭成群的魚兒了。

  我倆找了一塊干凈的草坪,把魚骨碎花桌布鋪展開來,墊在草坪上,上面堆放著昨晚精心烹飪的飯食,手提籃裝滿草莓、葡萄和青蘋果,新鮮的味道已從菜籃子溢出來了。

  我一邊剝著葡萄皮,一邊看著用小湯匙吃著便當的艾琳。

  “怎么樣?好吃嗎?”

  “很好吃?!卑粘酝瓯惝?,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繼續說著:“好久沒吃過午餐肉飯團了,好久沒有和梅姨一起這樣吃飯了。”

  “以后經常來便是了?!?p>  “梅姨,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秋天了?!卑蘸翢o保留地裸著潔白的脖子,仰起頭望著天空,舒服地瞇著眼睛。

  “為什么喜歡秋天?是因為這些好看的楓葉嗎?”

  “因為今天能和你一起在這里?!?p>  “什么意思?”我解惑不解。

  “因為今天是秋天?!?p>  我點著頭,胸口隱隱作痛。艾琳一直相信我就是她唯一的親人,把所有的情緒和真心全部給了我,真誠又坦蕩,相處起來輕松愉快。我又何嘗不是的呢。側過臉看著艾琳,小小的年紀有著不屬于她的懂事,和方合歡一模一樣,她越懂事我就越害怕,我多么希望她有著青春少女時期的叛逆與乖張,會沖著我發脾氣、頂嘴,讓我對她有操不完的心和繁瑣的碎碎念的機會。

  艾琳回過頭發現我在看她,她害羞地垂下纖長的睫毛,濃密的睫毛遮住了明亮的黑眸,我看出了神,似乎合歡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告別的僅僅是她的身體,合歡依然在風里,在云端,在彩虹橋上,在艾琳那雙眼睛里。

  艾琳的頭輕輕靠在我的肩膀,捋了捋她棕色的長卷發,一股好聞的檸檬清香瞬間充盈了整個嗅覺系統,是我最愛的品牌的洗護用品,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么多年我還是最鐘情這個味道。綠屋公園的楓葉真美,秋天的太陽很溫暖,我也愛上了這個季節。

  回到家已經晚上八點半了,我泡在浴缸里,在氤氳的水蒸氣里消除一天的疲乏。

  “梅姨,晚上我能挨著你睡嗎?”不知什么時候艾琳走進了我的浴室,乞求著對我說,使我從疲倦中蘇醒過來。

  “怎么了?有話想對我講嗎?”

  “我晚上有些害怕,房間太安靜了?!?p>  也對,艾琳的臥室緊挨著合歡的房間,現在合歡死了,她的臥室一直空缺出來。房間冷清太多,實在是太安靜了,靜得連廚房水龍頭偶爾滴下來的水珠都能聽見,靜得連我自己都感到恐懼。洗完澡后踱步上樓,我輕輕地打開合歡緊閉的房間門,床上的羊毛被下面是邊角折疊整齊的湖水綠床單,枕頭松軟凸起,絲毫沒有凌亂的痕跡。菱形格紋包裝盒還沒有拆封,在桌子上不言不語地躺著??諝饫镞€回蕩著一點檸檬幽香,這是她每次畫完一幅油畫,沖干凈手之后涂抹一點擱置在梳妝臺上的檸檬果香味的護膚液,恍惚間覺得她還在鏡子旁獨自畫著富有藝術行為的油畫。那時候我會呵斥她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現在想想也許是我錯了,不該不理解她唯一的愛好,一幅畫是代表著某種心理暗示吧,若當初我能早些明白,結局也許不是這樣的,我覺得她是個繪畫天才,然而現在她已經不在了。

  我閉上眼睛,碾轉于床榻上,反側難眠,頭昏昏沉沉的,昏沉中我感覺到有什么聲音從客廳里傳來,一陣一陣的響,拂開絨被,躡手躡腳地去探個究竟。

  “噢!嚇了我一跳?!卑沾舐暭饨小?p>  “我聽到了響聲,以為家里有老鼠?!?p>  “梅姨,我不是老鼠,只是口渴了,起來喝些水?!卑湛┛┛┑匦Τ隽寺?。

  “喝了快回房間睡覺?!?p>  “梅姨,你一直沒睡著嗎?”

  “睡得很淺,迷糊中做了一個夢,最近一直在做重復的夢。”

  “什么夢?”艾琳瞪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我。

  “夢到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p>  “梅姨的朋友?我還沒聽你提起過呢?!?p>  “其實算不上朋友,就是認識而已。”

  “是之前認識的嗎?”艾琳單薄的背抵著墻壁,順手把額前一縷散發掖在耳朵后面,做出準備認真傾聽的姿勢。

  “是很久以前認識的,更準確地說,在我還是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p>  是一位我不愿提及的故人。

  回顧這些日子,艾琳舍棄了假期的美好時光,來陪我這個情緒反復無常的人散心,聽這里的舊式留聲機放出的老歌,吃這里口味寡淡的食物,于是,我決定回報她的信任與懂事。

  我猜這也會是我最后一次完整地回憶過去。

  “最近降溫了,這才十月份啊,真的是。”宋阿姨利落地圍上圍裙,搓了搓手,嘴上雖然說著抱怨話,臉上卻是笑呵呵的。碗里已經放好了面粉和雞蛋清,她要準備開始和面團。

  “我來幫您打下手吧?!?p>  “沒事,你去客廳里坐著。我做了幾十年的面條,很久沒有做了,不像以前那樣子干活兒哪行啊,真懷念那時的日子?!?p>  是啊,很能理解宋阿姨此時的心境。有的時候,一朵花的芳香,一碗面的味道,甚至只是說出一個熟悉的字眼,都會喚起一些模糊的記憶,令人很難不想起一些今生不曾出現過的場景,它們會像風一樣圍著你飄搖,仿佛剎那之間喚醒了對某種久已別離的、比較快樂的往事。

  正當這是,一個穿灰色西裝的男子推開玻璃門走了進來。

  “你好?!彼耧枬M地打了一聲招呼,點頭致意。

  “噢,王藏先生,好久不見。”眼前這位衣著工整的男子正是宋阿姨的兒子,聽宋阿姨講,王藏因為工作的原因,兩年前就來到這里了,自己一個人獨居在國內,掛念兒子得很,索性今年搬過來和王藏一起生活。

  “你還杵在那里干什么?快去給梅楨倒杯茶呀?!彼伟⒁谈呗曊f到。

  “哦,謝謝,不用了,我就在旁邊陪您說說話?!?p>  “哎,還是女兒貼心啊。”

  “哪里的話,王藏對您很上心的?!?p>  “成天都在和數字打交道,公司簡直把他當成沒感情的工作機器,一天到晚都在加班,這不,現在連成家都還沒有著落呢?!?p>  “好了,媽,該和面了,不然又要結塊兒了?!蓖醪卮驍嗔怂伟⒁痰脑?,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這孩子,還不讓媽說說呢。他聽說你今天要來,特意請假回來的。”

  王藏笑而不語,轉身獨自走出了廚房。

  “您的氣色也是越來越好了,上次見面是一個禮拜前吧?”我趕緊換了一個話題說下去。

  “你來了心情當然不一樣的。平時我喜歡出去逛街,反正我就是在家待不住,但是王藏這孩子總讓我待在家里,怕我不熟悉這城市,怕我走丟了?!?p>  “王藏這不是擔心您嘛?!?p>  這時,王藏推開廚房的玻璃磨砂門,端了兩杯熱氣騰騰的紅茶進來。

  “來,給你們倆泡的茶,小心燙?!?p>  “啊,謝謝。”我接過茶,表示感謝。

  “客氣了,你們慢慢聊。”王藏又獨自一人走出了廚房。

  “你應該把合歡一起帶過來的,還有那個叫艾什么的孩子,你看我老糊涂了,上次藏兒提起過,現在我連名兒都不記得了。”

  我很詫異,王藏居然還知道艾琳,一直以為我和他的生活在兩條平行線上,永遠不會有交集。

  一陣沉默過后,我低著頭說:“那個孩子叫艾琳?!?p>  “艾琳,真是個不錯的名字。她應該很可愛吧,外國的孩子都是藍眼睛黃頭發的。”宋阿姨提起艾琳也是歡喜得很,希望下次讓我帶這小孩來她家里玩。

  “艾琳她,她和這里的孩子不同,她是黑色眼睛。她小時候眼睛看不見,后來做了眼角膜移植手術?!?p>  艾琳是我剛來西雅圖的時候,在福利院資助的一個孤兒,她聰慧過人,語言學習能力極強,平時與我都是中文交流。本想著打算收養他作為自己的女兒,但是奈何西雅圖在收養這方面手續嚴謹又麻煩。艾琳患有先天性眼球萎縮鈣化,伴有視網膜脫落的癥狀,對光失去反應,曾經的她一度自卑膽怯,現在的艾琳擁有一雙明亮的黑眸,這雙眼睛是合歡在遺書中提出要求捐贈自己的器官,合歡的眼角膜重新附在了艾琳的眼睛上,合歡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她時刻都在看著我。

  “可憐的孩子,現在能看見就好,下次一定得把她帶來我這里,給她做面條吃?!彼伟⒁萄劬锊挥勺灾鞯厣鰬z憫之情。

  “好的,她肯定會喜歡的。”我微笑著對宋阿姨說。

  “好久沒見過合歡了,現在肯定出落成一位大美人了呢。還記得那會兒你工作忙,沒時間陪合歡,她經常一個人來我面館里吃面,每次都點清湯牛肉面,還不吃蔥,不知道現在她的口味兒變了沒有,那時常常陪我這個老太婆嘮嗑呢?!?p>  宋阿姨暫停下手中的活兒,喝了一口紅茶潤了潤喉嚨,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她說的內容基本很雜亂,有的時候談到合歡是怎樣眉飛色舞地給她講在期末考試中得了第一名,有的時候講學校新來的老師人很不錯,同學們都很愛戴他,還有一次合歡代表學校參加市里舉辦的美術大賽,她畫了一個人物肖像,得了一等獎,獎狀落在面館了,一直沒來拿,索性就當我幫她保管著。她還真是一個陽光開朗的女孩,每次想起她漂亮的笑容,我都不自覺地跟著樂呵……

  我一個字兒也沒聽清楚,腦袋里一直嗡嗡作響。

  “小梅,小梅?!彼伟⒁虇玖宋規茁?,我沒知覺,她輕輕地拉了我一下,把我的魂兒給拉了回來。

  “小梅,你怎么了?臉色看起來有些不太好,是不是身體哪里不舒服的呀?”宋阿姨關切地看著我,還把冒著熱氣的紅茶端給我,讓我趁熱喝一口。

  “宋阿姨,不要擔心,我沒事。剛下聽到你講合歡,那些事情,以前合歡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從來不知道她比賽得獎……”

  “合歡這孩子,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女孩子,樂觀開朗,想想當時你忙,她就沒給你說過吧,這些以后讓她慢慢給你講?!彼伟⒁绦呛堑卣f。

  “合歡,合歡她……”我低著頭,嘴里喃喃低語,誰也聽不清我在說什么。

  “合歡呢?合歡現在怎么樣?”宋阿姨邊和面邊問我。

  “合歡不在了。”

  “什么?你剛才說什么?什么叫合歡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宋阿姨臉上浮現出不安的神色,眼珠子大幅度地轉動了一下,透著不安。

  “合歡,死了?!?p>  宋阿姨驚恐地尖叫起來,手中的碗筷掉落在地板上,迸發出無數細小碎片。

  “怎么回事?”王藏用力地推開玻璃門,發出一陣悶響。

  “合歡她,死了?好好的一個孩子怎么會死呢?不可能,我肯定是聽錯了。”宋阿姨顫抖著雙手,反復地問著,滿臉震驚的樣子。

  “是的,合歡死了,就在去年?!蔽业穆曇糇兊盟粏?,嘴巴里一直干巴巴地重復著說著。

  一瞬間,空氣凝固了,我們三人都不敢大聲呼氣,就連水龍頭滴水的聲音也跟著暫停。

  我以前從來沒見過驗尸報告,以為那是一些復雜的表格和圖解之類的東西,但是等打開一看,卻發現跟普通的表格差不多:剖解對象為一名發育良好、營養均衡的中國女性。說了一些我已知的東西:方合歡,女,二十一歲,身高一米六七,頭發黑色,眼睛黑色,左眼角下有一顆淚痣。還有一些我未知的:她的頭圍,四肢長度,右邊膝蓋上有一個新月牙狀的小傷疤。提取的血液里面含有大量白色結晶性粉末,主要由佐匹克隆、扎來普隆等激烈藥性成分構成,生前沒有遭受過虐待或創傷性痕跡,確定是死于服用大量安眠藥,暫未考慮謀殺或者意外事故。

  然后,報告正文從第一句話寫道:采用V形狀切口打開胸腔……

  我了解到女兒各個器官的形狀和大小,一團白色的泡沫涌出氣管,如同百合花瓣一樣蓋住了她精致的鼻梁和小巧的嘴巴……

  宋阿姨軟綿綿地靠著壁柜,不小心碰到了油煙機,“咔噠”一聲啟動了,空氣中瞬間升起了一股涼氣,我渾身顫抖著,打了一個長長的冷顫,我抬起手關閉了油煙機,雙手仍然止不住地顫抖,不知何時,王藏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晚上,王藏開車送我回家,表情稍顯憂郁。

  “你要吃點什么?晚上你都沒怎么吃東西。”

  “對不起,我沒有心情。”

  “那我買點吃的,你帶回去。你想吃什么?”

  我望著車窗外,搖著頭說道:“算了吧?!?p>  “沒關系,我擔心的是你,你要好好吃飯,不然身體受罪。”

  “謝謝,不用你擔心,我只想一個人靜靜?!?p>  大概是因為我的語氣顯得有些生硬,王藏便不再說話了。

  “對不起。”我向他道歉,“每次提到合歡,除了讓我感到痛苦,還有內疚和自責,全都壓的我喘不過氣來,我不配做她的母親?!?p>  王藏再次沉默不語,他大概是想體會我的心情。

  我說的這些都是真心話。

  “到了,快回去休息吧。”

  “謝謝你?!蔽医忾_安全帶,正準備下車。

  “梅楨?!?p>  “嗯?”

  “有什么事情記得第一個給我打電話。”

  直到看見我走進了小區大門,王藏的車燈才轉向了來時的路,開走了。

  回到家中,我把黑色外套掛在門口的玄關處,脫掉黑色漆皮高跟鞋,換上了舒服的棉拖鞋,整個人一下子放松了許多,額角滲出絲絲汗水,連汗水都有了放松的狀態,任由它滲出,懶得去擦拭。

  “梅姨,你很久沒有這么晚回家了?!卑杖鰦蓪ξ艺f,她盤著腿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上放著《老友記》,嘴巴里咀嚼著茶幾上擺放的堅果仁和芒果干,滿眼笑盈盈的。

  “碰到以前的鄰居了,在她家里吃了晚飯才回來的,忘了看時間?!?p>  “以前的鄰居?是中國人嗎?”

  “是的,是位很好的太太,以前在我住的老房子樓下開面館兒的?!?p>  “啊?真的嗎?那你們太有緣分了。”

  “那位太太邀請你下次去她家里玩,她說要做最拿手,最正宗的中國面條給你吃。”

  “真的嗎?那太棒了?!卑崭吲d地在跑過來抱住我。

  “你今晚和朋友出去怎么玩的?”

  “看了一場電影,和Jennie吃了晚餐就回家了?!?p>  “你還要加餐嗎?給你弄碗煎蛋面。”

  “梅姨,我可不要再長胖了。”

  “你這個年齡段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多吃些?!?p>  “我已經成年了,是大人了,沒機會長身體了?!?p>  “在我眼里,你永遠都是小孩子。”

  我和艾琳像朋友一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聊家常,很久沒有這樣了,我們彼此相依,情緒也變得稍微明朗了些。

  過了幾天,王藏給我發來消息,說想見我一面,換作以前我想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拒絕掉這些約會,來西雅圖已經快三年了,平常不怎么出門,在這里沒結交到什么朋友,就連鄰居也認識不全。前段時間才知道宋阿姨和王藏搬來這里,王藏與我年紀相仿,應該也有很多同鄉之話要說,索性就答應他了。

  剛好六點整。

  王藏已經等在國際飯店的門前,見我來了,笑著上前招呼著我。

  他在前邊帶路,把我引進大廳,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落地玻璃窗外是深秋枯黃的草坪,花壇里還有些淡黃色的菊花獨自盛開著,卻有著一種蒼勁的鮮艷。大廳內的擺設錯落有致,低矮的小方桌上鋪了米白色的棉麻桌布,四邊是真皮沙發椅。王藏十分紳士地為我拉開椅子,剛落座,就有一位穿著白色西裝,領口系著紅領結的服務生過來問要點些什么菜。王藏擅自作主地點了好幾樣,個個都合我的胃口。

  廳內開著溫度適宜的中央空調,大廳里面的人越來越多,空氣越來越悶熱,我很后悔沒穿單薄些來,這個天氣可穿一件單薄的內搭,外套一件秋風衣,可穿可脫的,不知道為什么自己事先沒有想到這些細節,也許是因為許久沒有來這種地方,倒成了個沒見識的鄉巴佬了。

  前菜普切塔來了,肉質飽滿的鮮蝦點綴著牛油果肉,增添了海鮮的濃烈馥郁,細白瓷的杯盤,精致的骨瓷湯匙和銀色的刀叉搭配相得益彰,連咖啡壺也是合襯的銀色。

  有人走過來看見王藏,便同他熱情地打招呼,想必王藏是這里的常客吧。

  “時間過得還真快啊,晃眼咱們都四十好幾了。”我把杯子放在小托盤上,用紙巾輕輕擦拭了一下嘴角,淡淡的口紅印在紙巾上,抬起頭看著王藏。

  此時的王藏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留著劉海遮住眼睛的,容易害羞的青澀男生,現在的他,梳著經典的大背頭,自信地露出整個立體的五官,工筆細描的東方眉眼搭配上棱角分明的骨架,氣質超然。大背頭這種發型挺考驗男人的,普通人梳這樣的發型會感覺頭頂隆重,氣質淺薄,甚至還會因為壓不住這種隆重感而顯得油膩滑稽,王藏卻十分適合這種發型。

  我把臉轉過去看墻邊的一盆萬年青,已經結了桔紅色的小果子。這時候,廳內的桌椅都坐滿了人,服務員在大廳里來回穿梭著,空氣中彌漫著咖啡的香氣,到處都是熱騰騰的景象。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這個節氣呢,是中國節氣里的秋分?!蓖醪匮凵裼行┥钋椋⒁曋艺f,被他這么一看,反而看得我有些不自然了。

  “哦,今天已經秋分了,該冷下來了?!蔽一腥淮笪颉?p>  “那天在下雨,你被淋濕了,來面館吃面,后來你幾乎每天都來。”王藏說完喝了一口咖啡。

  “誰讓宋阿姨她做的面條太好吃了呀?!蔽椅嬷焱敌?。

  “那你以后可要多來我這了。”

  廳內的溫度太高,我的臉有些發燙。

  外邊的天已有了暮色,晚秋的風也料峭,幸好我套了件羊毛衣和羊毛褲,有渾身的熱氣撐著,并未察覺到冷。

  此后,王藏來我這處來的頻繁。

  艾琳也很喜歡他,他們像朋友一般相處著,艾琳喜歡彈吉他,王藏便挑選了一把做工精湛的吉他,隔日便來家里送給她,吉他上還刻著艾琳的名字,王藏說這是獨一無二的,僅屬于艾琳的吉他,艾琳高興極了。王藏手把手地教艾琳識樂譜,彈吉他,艾琳夸贊他說比學校老師教得還要好,王藏聽了此番夸獎,竟然像個小孩子那樣歡喜。

  這天,艾琳和她的同學去滑冰場滑冰去了,我一個人在家。王藏突然來我家,這次沒提前打電話,因為沒想到他會來,我沒怎么修飾打扮,頭發隨意地用一根皮筋扎起來,身上的衣服是舊款,房間還有些亂。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要來,家里有些亂?!蔽覍擂螛O了。

  “不要緊,后天不是艾琳的生日嗎,我給她帶了禮物,那天我要出一天差,可能趕不回來給她過生日?!蓖醪販\笑著,滿眼溺愛。

  “那我替艾琳謝謝你。對了,留下來吃午飯吧。”我抬頭看了看時間,快十一點了,恰巧冰箱里面有一盒蝴蝶蝦和一些蔬菜,打算做一個鹽水蝦和炒時蔬,還有自己上個禮拜腌制好的辣白菜。

  “這次真的不用了,我還有一些事情要去公司處理,下次吧,下次一定嘗嘗你的手藝?!蓖醪卣f完就起身往屋外走。“對了,梅楨,別忘了幫我給艾琳說聲生日快樂。”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目送他走了出去。

  晚上,艾琳回到家里,我把王藏送給她得禮物遞給她,她拿起紙盒輕輕地搖晃著,里面傳來一陣稀里嘩啦的響聲。拆開后,我們發現是一只漂亮的玻璃瓶,一堆折疊的千紙鶴和彩色玻璃球。

  艾琳笑瞇瞇的,一直念叨著王藏叔叔對她的好,因為她曾經偷偷地告訴王藏,她最羨慕別的女同學收到千紙鶴禮物,王藏叔叔這次給她買了好多好多。她從櫥柜里取出一只圓形的玫瑰花樽,小心翼翼地把千紙鶴和彩色玻璃球一股腦兒地倒進去。忽然,她在里面發現了一只帶有彩石的項鏈,艾琳高興得忘乎所以。她的生日就要到了,十八歲,人生最絢麗的花季。

  我忽然想起合歡二十一歲生日的那天。她的黑色長發盤了起來,穿著一條精致的小黑裙,嘴唇上抹著玫瑰色的口紅,耳垂上點綴著一對一祖母綠寶石耳環,雖然衣著妝容綺麗,但還是能憑空生出春天水草地的清新氣息來。

  “你真美!”我不由地贊嘆著。

  合歡臉上擠出一個笑容。

  “生日快樂。”我把禮物遞給合歡,菱形格紋牛皮紙的外包裝上鑲嵌了一只米黃色的絲絨蝴蝶結,顯得格外的別致,盒子里面是一只ROSEMONT的小金表,不知道合歡是否會喜歡?

  早上,我還沒決定要給女兒什么樣的生日禮物,她似乎什么也不缺,更不用等到生日時才可以得到自己向往的東西,而且,某一日向往的,并不等于半年后仍然向往的。當今的一切都那么短暫和即時,連欲望都那么地轉瞬即逝,什么才是一件有意義的禮物呢?我想起自己珍藏了多年的,幾乎都快被我遺忘的盒子,里面是我用第一份工資買來的一塊瑞士小金表。打開盒子,我看見了那塊精致的小金表,表盤上印著“ROSEMONT”的浪漫字母,我便用菱形格紋牛皮紙包裝了它。晚上,我會將它送給我最愛的女兒,并給她講這塊小金表是多么地珍貴。

  在餐桌上,合歡一直保持著剛才的微笑,在餐桌前直挺挺地端坐著,像一只擺放在展示柜的洋娃娃,那么不真實。那天一切都正常不過了,合歡許了愿望吹滅了蠟燭,還唱了生日歌,只是在吃櫻花蛋糕的時候,合歡反常地吃了許多,合歡從小到大都不愛吃甜食,對甜味的東西都會很抗拒。

  第二天清早,合歡的房門一直緊閉,怎么敲都不應聲,我用備用鑰匙打開了合歡的房間門,床頭邊有一瓶安眠藥,瓶子里是空的。

  時間很趕,我開車開得飛快。

  趕到醫院里,合歡被幾個醫護人員推進了急診室,我在ICU手術室門外祈禱。沒過多久,一位穿著白色大褂、戴著醫用外科口罩的男人露出一雙藍色的眼睛,他很鄭重地介紹了自己的身份,是合歡的主治醫生,他的藍色眼睛蒙著一層灰,一直在暗示著我合歡搶救無效,我的心猶如晴天霹靂,大聲哭著喊:“我沒了合歡,沒有了女兒,我該怎么辦?”我跪下來哭著求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多少錢都不在乎,求求你用最好的藥、最好的設備救救我的女兒,我不能沒有合歡啊?!?p>  主治醫生不愿再與我多交流什么,他給了我一張死亡證明,讓我在上面簽字,我雙手劇烈顫抖著,接過來看,薄薄的紙上印著黑字,死亡原因是“Respiratory Failure”,大概意思是服用過量藥物致呼吸衰竭。

  我踉踉蹌蹌地沖到合歡的病床,手腳發著抖,我趴在合歡的胸口上抽泣,大喊:“還有心跳,醫生,還有心跳啊?!蹦俏恢髦吾t生急忙跑過來看監視器,上面依然是兩條冰冷的橫線,他嘆著氣搖著頭走遠了,我哭得喘不過氣兒來,整個醫院都被我的哭喊聲充斥著,驚天動地。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著?!?p>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p>  “求求你睜開眼睛。”

  或許此刻的合歡也想努力睜開眼睛瞧瞧她的母親,其實心里也是想著念著她的母親,或許,不管她離得我多遙遠,利箭始終都不會忘記那把為她彎曲的弓。這樣想著,我心里好受了許多。

  天微微亮了,天空已經泛著朦朧的灰白色。

  “嚶嚶嚶……”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傳進了我的耳朵,我心里一驚,急忙起身去看艾琳。艾琳蜷縮在床角,捂著被子瑟瑟發抖。

  “梅,梅姨。”她渾身發燙,額頭、手臂、腰部、小腿都冒著冷汗,說話竟還有些困難。

  “艾琳,來,喝些開水。”我把艾琳扶起來,用枕頭靠著她的腰部,她困難地抿了一小口水,身上還在不停滴冒著虛汗。

  “舒服了些嗎?”

  “嗯?!卑丈ぷ油耆粏。瑦瀽灥匕l出聲音。

  艾琳的情況實在有些糟糕,我起身去衣柜里取出一件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梅姨,我們去哪?”她漲紅著臉說,渾身無力。

  “乖孩子,咱們去醫院。”

  “我,我不要去醫院,去了你,你就會,會想起姐姐,你會傷心,我不想讓你傷心?!卑諗鄶嗬m續地吐出一句話,說完她更加難受,連呼吸都有些困難,翻著白眼,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昏厥過去了。

  “好孩子,聽話?!蔽移疵厝套⊙蹨I,用力把艾琳抱起來,可是艾琳昏過去渾身無力,再怎么使勁也抱不動她,我心急如焚。

  “喂,梅楨?!甭犕怖飩鱽硪魂嚨统恋哪幸?。

  “王藏,實在不好意思,這么早打擾你,請你來一趟我家吧。我的小孩生病了,需要馬上去醫院,我不能再失去艾琳了。”我的情緒有些激動,不體面地哭出聲來。

  “梅楨,你先別急,我馬上就到,電話不要掛,我隨時都在?!甭犕怖飩鱽砥嚢l動機的聲音。

  十幾分鐘過后,王藏便到了。他抱起艾琳往醫院里面趕,我摸著艾琳的頭發,心里倍感內疚。

  這個城市的深秋極其陰冷,灰色的天沖淡了街道旁鮮艷的建筑物,醫院里面更顯冷清,灰色把整個醫院上了一層色,變成了深灰色。

  我在病床旁守著艾琳,她緊閉著眼,透過呼吸機可以看見她的唇色有些發紫,我握住她的手,心里空蕩蕩的,我從來沒像現在那般地害怕,害怕艾琳有任何閃失,這時我才忽然明白,不是艾琳她需要我,而是我有多么地需要艾琳。

  “梅楨。”王藏走到我的身邊,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怎么樣?醫生怎么說?”我急切地站起來。

  “你不用太擔心,醫生說她只是染上了風寒,體質虛弱導致的休克,幸虧來醫院及時,沒什么大礙?!蓖醪貕旱吐曇粽f,“我們出去走走吧,讓她好好休息?!?p>  我點頭答應了王藏。

  醫院里有一處小花園,王藏買了三明治和熱牛奶給我,出門的時候走得太匆忙,現在才后知后覺發現自己穿的是睡衣,王藏不知道什么時候從他車里取出一件男士運動外套,搭在我的身上,我顯得有些窘迫,客氣地道了一句謝謝,王藏笑了笑沒有說話。

  “王藏,今天真的謝謝你了?!?p>  “我才要謝謝你。”

  “謝我?為什么?”

  “你守信了,有事情第一個打電話的是我?!蓖醪匦χ粗?。

  是牛奶的溫度太燙,我的手掌心已經微微發汗了。

  “我,我?!蔽医Y巴地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梅楨,放寬心,艾琳會好起來的?!?p>  “你是怎么知道艾琳的?”我有些著急,話一說出口,又頓覺后悔,畢竟總是在麻煩人家,還這樣唐突地問今早的恩人。

  王藏喝了一大口牛奶,擦了擦粘在胡須上的幾滴牛奶,笑著說:“我可是從老同學那里四處打聽,才知道你三年前就搬到西雅圖來了,正巧國內集團總公司設立了海外分公司,于是我就主動申請調令過來了。我找遍了整個城市都沒遇見過你,我知道你在這里,我不斷地去尋找你的消息,直到那天在眼科醫院看見你,帶著那個孩子?!?p>  “那么長時間,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在這里。”

  “沒關系,看著你過得很好,我也很安心?!蓖醪匦Φ檬嬲龟柟?。

  宋阿姨接到王藏的電話,不一會兒就來到醫院里,手里還提著餐盒保溫桶。

  “小梅,哎呀,我來晚了。”

  “宋阿姨,謝謝您淶看艾琳?!蔽艺{整好情緒對她微笑著說。

  “凈說些客氣話,又不是外人,艾琳好些了嗎?”宋阿姨伸出腦袋望著病床上的艾琳。

  “好多了,醫生說沒什么大礙,調養下身體就好了?!蔽覍捨恐先思?。

  “哎,瞧我這記性,這是我早上熬的小米粥和鯽魚湯,在國外不比在中國,這里凈是吃些生冷的東西,喝點熱乎的湯汁,人總會舒服一些。”

  “真是有勞您了?!蔽腋屑さ乜粗矍斑@位老人。

  “小梅,不用這樣,在這里咱們就是親人,不分你我。”宋阿姨緊緊地握住了我的雙手,眼眶里泛了紅。

  不知道是這么多年自己早已習慣是一個人了,久違的一句“親人”還是觸動了我內心深處的那根弦。

  接連幾天,王藏每天都會來看望艾琳,宋阿姨有時也會來,艾琳很依賴王藏,王藏帶她去逛公園,一起看《老友記》,一起玩游戲,一起放風箏……

  今天艾琳正式出院了,我邀請王藏和宋阿姨來我家做客。

  “梅姨,今天我要給宋婆婆和王藏叔叔烘焙蛋糕?!卑瞻茨筒蛔∨d奮,激動地搓搓雙手。

  “你很喜歡王藏叔叔嗎?”

  “對啊,因為王藏叔叔對梅姨好,所以我也喜歡他?!?p>  “哈哈。”我不由地大笑起來。

  十一點過,王藏和宋阿姨就到了,王藏還提著一籃子新鮮水果作為禮物,我把事先泡好的茶水端給他們,宋阿姨樂得合不攏嘴,一直夸贊我的泡茶手藝,還說中國人不能忘本,茶道更是幾千年沉淀下來的精品,無論走到哪也不能丟棄。艾琳小心翼翼地端著剛烘培好的蛋糕,分享給到來的客人們,她陪著宋阿姨喝茶,給宋阿姨表演在學校里跳得流行舞蹈,還唱起了歌謠,客廳里歡聲笑語不斷,其樂融融。

  我事先買好了一只土雞,片下雞胸脯肉留著熱炒,半只燉湯,半只白斬,再做一個清蒸蟹,剝幾個鹽皮蛋,算幾盤冷菜。熱菜是雞片,小蔥烤鯽魚,西芹豆腐干,蟶子煎蛋。樸實家常,又清爽可口的菜肴,沒有一點怠慢客人的意思。

  因為忙,還因為有些興奮,我微微漲紅了臉,臉上還蒙著一層薄汗,多少日的清鍋冷灶,今日終于熱氣蒸騰的重新活了過來,灶上燉著雞湯,另外一只灶上炒著熱菜,油鍋里噼里啪啦地響,熱鬧極了。

  “梅楨,我來幫你?!蓖醪赝炱鹦渥幼哌M了廚房。

  “哎呀,今天你是客人,哪有讓你下廚的說法?!蔽野淹醪赝瞥隽藦N房,不一會兒,我回頭看,他竟然沒走,身體倚著廚房門看著我。

  “看什么?”

  “這件衣服真好看,我很喜歡?!?p>  早上我花了十分鐘化了一個淡妝,本想著穿一件紫色毛衣裙,但想著又要下廚,難免會沾上油煙氣,便換上了一件舊款羊毛開衫,沒怎么修飾自己。現在覺得也有些太隨意了些,后悔沒有穿那件紫色毛衣裙。

  我竟然生出了這樣的想法。

  午飯時間到了,大家都落座了。

  “小梅燒的菜,味道可真不錯?!?p>  “梅姨燒的菜是全世界最好吃的?!?p>  宋阿姨和艾琳贊不絕口,每一道菜都符合她們的胃口,像是知道她們的心思,很細致,很熨貼。唯獨王藏沒有開口評價。

  茶余飯后,艾琳帶著宋阿姨去家附近的公園散步了,看來她們相處地十分融洽。

  王藏雙手伏在陽臺上,飛揚起細小的灰塵,在光線里上下沉浮。我走過去請他回客廳里坐。

  “進去坐吧,陽臺上還沒來得及打掃?!蔽铱粗鴻跅U上的灰塵有些尷尬。

  “……”王藏沒有說話。

  “中午的飯菜不合你胃口嗎?”

  “……”王藏還是不語。

  我走到他的旁邊與他并排站著,也倚靠著欄桿,記不清已經多長時間沒有來這兒了,想當初買下這套房子的時候就是看中這個視野開闊的陽臺,而如今布滿灰塵。今天的天氣稍微明朗了些,久違的太陽也露出了半張臉,籠罩著天空的白云撒開,露出了一小片蔚藍色。站在陽臺上遠遠看去,還能依稀看見艾琳和宋阿姨正自由地在公園里散步的身影呢。

  “梅楨?!蓖醪赝蝗粶厝岬貑酒鹞业拿?。

  “嗯?”我側過臉看他,王藏偏瘦長的面部干凈整潔,鼻梁山根處立體到位,平時打理的大背頭今日也隨意放了下來,日常輕盈的劉海遮住了額頭,黑色的羊絨衫更是增添了一絲溫暖沉穩的氣質。我突然發覺自己臉有些發燙,急忙低下了頭假裝整理衣服,生怕被察覺。

  “梅楨,你現在還不明白我的心意嗎?”王藏回過頭看我。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慌亂地想要逃走。

  “梅楨,一開始以為自己只是愛慕你的美麗,后來才發現你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這么多年了一直沒能忘記你,我怨恨當初為何沒有鼓起勇氣來對你說這些話,但我知道如果這次再錯過了你,我會后悔一輩子。”王藏堅定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努力回避他的眼睛,他的雙眼認真又深情地看著我,我心里感到十分混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

  “不必急著現在就回答我。”

  我一抬頭,便撞上了那雙濃情的雙眸,不禁望出了神,仿佛這雙瞳孔帶著某種魔力,將自己牢牢地吸引過去。我不自覺地靠了過去,王藏身上有股淡淡的白檀香味,愈發沉迷,王藏伸手攬住了我的腰,撫摸著我的頭發,手掌輕柔地在我的脖頸上劃過,我似乎能感受到自己臉上已經有了桃色的紅暈,我看著他的目光漸漸地涌起瀚海的幽深,他俯下身輕輕地吻了我,嘴唇的觸碰像是觸電般,嚇了一跳,瞬間清醒,我急忙推開了他。

  “王藏,對不起,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語無倫次地解釋道。

  王藏注視著我,卻不說話。

  “你不應該在我身上浪費感情?!蔽覜Q絕地說,把臉別一邊去不看他。

  “你對我是有感覺的,為什么你始終不肯承認呢?”對比我激動高亢的聲音,他的聲音顯得那么溫柔和富有磁性。

  “王藏,我對你的情僅限于朋友,朋友之間要有分寸的。”

  可能是我的話過于冰冷無情,王藏便不再說什么了,他默默地離開了我的家。

  他臨走的時候往陽臺方向看了看,我急忙躲進了客廳,拉上了窗簾。

  接連好幾天,我和王藏都沒有見面。艾琳還抱怨著王藏叔叔怎么沒來看她了。每每聽到艾琳的抱怨,我只能苦笑,是我推開的他,又怎么好意思與他見面。

  這天中午,聽到門鈴聲響后,我打開了門,整個人都愣住了,門口站著王藏,他身穿白襯衣,沒有打領帶,襯衣解開了兩個扣子,幾天不見的王藏臉頰有些凹陷下去,黑眼圈有些嚴重。他說他在附近辦事,辦完事情正好路過。而此時,我正在洗頭,衣領也窩著,頭發上滿是洗發水泡沫,我默默地點了點頭,示意他進屋里來坐坐。

  我走到洗漱臺邊把頭埋著臉盆中,臉倒懸著悄悄看他,王藏在客廳沙發上安靜地坐著,他拿著吉他輕輕地撥弄,這幾日他消瘦了不少,這時,他回過頭往我這邊一瞥,四目相對,瞬間定格。我裸著的耳朵和后脖頸不由地泛著紅。洗完后,匆匆擦過的頭發還在往下淌著水,將衣服的肩背全打濕了。

  “不好意思,沒想到你會來,這副形象出現在你的面前?!?p>  “……”王藏沒看我,依舊撥弄著琴弦。

  “你要喝點什么嗎?冰箱里有紅茶,我去給你拿。”

  “梅楨?!蓖醪睾鋈蛔テ鹞业氖滞笳玖似饋?。

  “怎么了?”我仰著頭看他,他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把頭發吹干,別著涼?!蓖醪卣f完后松開了我的手,徑直往陽臺方向走去。

  過了一會兒,我吹干了頭發,換了一件干爽的衣服從臥室里走出來,看到王藏依然站在陽臺上,他似乎沒有聽見我走過來的腳步聲,紋絲不動。我看著他熟悉又陌生的背影,還沒想好該開口說些什么,他卻轉身走向了我。

  “梅楨,這些日子我想了許多,我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自始自終想要的不過是一份兩情相悅、平等的關系罷了,我曾經以為愛一個人,就是不求回報的付出,把自己變成你喜歡的樣子,哪怕變得不像自己,只要我愛你就足夠了,就算是飛蛾撲火,那就是最好的愛情。直到現在,我一味地想要得到你的反饋,想得到你的愛,想得到你的全部,我知道這是可恥的,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想要擁有你,這樣對你不公平。上次我的沖動讓我只考慮了自己,讓你感到了困擾,很抱歉。我錯了,原諒我——”

  他一口氣說完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氣,表情也舒展了許多。

  “王藏……”

  “我這次來,就是想要告訴你我的全部心聲,不想讓你那么困擾?!?p>  我呆滯地點了點頭,從手腕上取下黑色頭繩。我還不知道該如何接受剛才王藏說的這番話,但是這番話的的確確打動了我的心,比任何一次都要強烈。

  我拿著頭繩在手里來回轉動。

  王藏低著頭看了一眼手表,把吉他輕輕地放回原來的地方,他站起來準備走了。我急忙抓住他的胳膊,“先別走,我有些東西想給你看?!?p>  我起身去了我的臥室,打開床頭柜的第三格抽屜,從抽屜深處拿出一個用咖啡色絨布包裹著的相機——萊卡X1。

  “王藏,這是合歡生前記錄下的小視頻和一些相片。我想給你看的是合歡自己錄下來的一些話,這些話她生前從來沒有和我說過,一個字也沒有?!?p>  王藏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這段錄像,表情愈發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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