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門客棧地下室，杰瑞打盆水，一邊洗一邊摳，總算把這面膜摳下來了。

　　其他人把他和莎莉茵留下走人以后，他就一直戴著面膜，偽裝成美食家。這期間店員和老板下來好幾次取酒，還會跟他說兩句話。

　　他最初也不敢多答應，習慣以后話就多了。晚飯的時候他還跟莎莉茵出去走走，和其他客人聊天，也沒有暴露。

　　畢竟這些人都是平頭百姓，沒什么戒心。

　　只是戴一下午面膜憋得難受，他得讓臉放松一下。

　　“你也洗嗎？”

　　處理完面膜，杰瑞回過頭看莎莉茵。那女孩已經用沾水的毛巾把臉清理干凈。

　　“呃，那早點休息吧。”

　　鎖好門，杰瑞活動一下身子，習慣性地去翻桌上的幾本書，打算拿來催眠。

　　到底是美食家，全是跟做菜有關的東西。而且不光是菜譜，還包括了許多理論性的東西。

　　偶爾看看也挺有意思。他挑了一本扔到床上。

　　然后他就發現莎莉茵也拿著個本子，正坐在椅子上看。那本子有點眼熟。

　　“我說，那不是西塞羅的日記嗎？”

　　“嗯。”女孩點了下頭。

　　“你這是把人家的日記當故事看？有點惡趣味了啊。”

　　“這可比故事精彩多了。”莎莉茵翻了一頁，“比如，西塞羅為什么是小丑的打扮。”

　　“你好像說過，”杰瑞也坐在床上，“他最后的契約是小丑？”

　　“嗯。他為了殺這個小丑，和小丑生活了一段時間，看起來他還挺尊敬人家。說能以歌頌生命的樂觀去面對死亡，自己很榮幸認識那樣的人。”

　　“于是就打扮成跟小丑一樣？”

　　“那是后來的事了。西塞羅原本也是刺客，香丁赫爾的出事以后，兄弟會為了等待新的聆聽者，選他當了守護者。守護者不能參與契約，他就此放下了刺客的生活。”

　　莎莉茵合上日記，在眼前慢慢搖晃著。

　　“但是聆聽者很久沒有出現，西塞羅也成不了聆聽者。從某個時間點開始，他的精神出了問題。日記里開始出現兩種截然相反的文字風格，但最后全變成了發狂的文字。”

　　“也就是變成小丑西塞羅了唄。”杰瑞接過話說，又想了想，“但他還能變回來。”

　　“應該是因為涉及到夜母了吧？平時是小丑，一旦因為夜母的事情被激怒，他就是刺客。”

　　“等一下。”

　　杰瑞站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猜到了莎莉茵想做的事。

　　“你該不會在想如何讓他完全變回刺客吧？”

　　“值得一試，不是嗎？”

　　這丫頭，又在琢磨不得了的事。而且這怎么聽都是醫學領域的問題吧？

　　且不說能不能成功，單說結果，杰瑞不覺得刺客西塞羅會比小丑西塞羅好相處。

　　西塞羅是個沉默寡言，信仰堅定的人。這類人并不好溝通。

　　不過算了，反正刺殺了皇帝，自己跟這些就毫無瓜葛。所以……

　　“行是行，但別硬來。”

　　杰瑞還是說了這樣的話，說了擔心莎莉茵的話。

　　就連他自己說完了也覺得奇怪。是因為這個環境跟當初在風盔城燭爐堂的時候很像嗎？

　　不不不，一點都不像，莎莉茵比那個時候話多。但這算好事吧？

　　嗯，有種哥哥看到妹妹，不，是老父親看到女兒成長的欣慰。

　　“哦？你居然不提反對意見了？”

　　莎莉茵有些歪頭，這樣看著杰瑞，像是在鬧脾氣。

　　真罕見。

　　“反正我也待不了多久，就不給你添堵了。”

　　“契約結束你就走嗎？但我不覺得阿斯垂德會放你走。她知道你是因為想和夜母對話才留下的，并不在她的掌控之內。估計會變成得不到就毀掉的情況吧？”

　　杰瑞滿不在乎地一笑。

　　“她比西塞羅如何？”

　　“還是別動手。放心，我會和她好好談談。”

　　又是這話，杰瑞嘆了口氣。他覺得有必要趁現在講清楚。

　　于是站到莎莉茵面前，表情嚴肅。

　　“我就直說了，莎莉茵。以我的經驗，無論刺殺皇帝成功與否，圣所里都會流血。”

　　他伸手止住要說話的莎莉茵，繼續講道。

　　“人的本性不會說變就變。沒有我，沒有西塞羅，你在圣所里絕對待不長。除非你能搶先一步把阿斯垂德干掉。沒錯，我說干掉，這已經不是對話能解決的問題。那個女人眼里根本沒有契約，她只有她自己，你不明白？”

　　一連串話說出去，杰瑞來回踱步，又把門打開一道空隙。他感覺自己的聲音把門外的動靜蓋過去了。

　　“所以呢？”

　　莎莉茵簡短地問了句。杰瑞重新關好門。

　　“我建議，刺殺結束后，你不要回圣所。我去和阿斯垂德攤牌，誰反對我殺誰。這樣你就能……”

　　“我就能得到一個更加殘破衰敗，難以振興的圣所。照你的方法，你至少要殺掉三個人，甚至四個，五個。那我還剩下什么？”

　　“剩不下就剩不下。大不了我把兄弟會拆了，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行，絕不不行！”

　　女孩的聲音忽然加高，杰瑞差點跳起來。他還沒聽莎莉茵用這么高的調門說過話。

　　“什么不行……”

　　以至于把他的氣勢都給嚇沒了一半。他望著莎莉茵生氣的表情，房間里回歸了短暫的沉默。

　　女孩把頭低下去，低得很深，像是要埋到胸里。

　　“我，不想，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

　　想起來了，是塔妮婭吧？被波耶西亞拋棄的時候說過一樣的話。

　　杰瑞又嘆起了氣。

　　“不至于那么嚴重。難道你沒考慮過聆聽者以外的工作？還是說你從那個老太太身上看到了什么？”

　　面對杰瑞的問題，莎莉茵報以輕聲的反問。

　　“杰瑞，你又看到了我的什么？”

　　真是個深奧的問題。杰瑞想了兩個答案，但沒有說出口。

　　房間里就只剩下莎莉茵的聲音。

　　“我天生，就是兇手啊。”

　　“天生的兇手？”

　　“把父母騙進塔妮婭陷阱的人，就是我啊！”

　　*****

　　說到塔妮婭和莎莉茵的父母，那算是有點小名氣的老牌波耶西亞信徒。因為波耶西亞的信徒以暗精靈居多，所以外族的信徒更容易引人注目。

　　這對夫妻熱衷于散布混亂，傳播欺騙，也更精于防騙。想殺他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塔妮婭對波耶西亞的忠誠超過了她的父母。既然如此，就要用弒親這種最為極致的背叛和欺騙，向波耶西亞證明自己。

　　于是，塔妮婭想到了莎莉茵。這個從小就不愛說話，沉默寡言，難以看穿內心的妹妹。

　　她意外發現妹妹還挺好忽悠的。

　　“塔妮婭利用了我，而我同意了她。父母一直不重視不關心我，所以才會大意啊！”

　　眼淚從莎莉茵的眼眶里掉下來。杰瑞還以為這女孩沒有眼淚，連血都是冷的。

　　怪不得。如果是這樣，就能說通一些事了。

　　莎莉茵的確是天生的兇手，第一次見面就給杰瑞這種感覺。遮斷的氣息，沉默的態度，無聲的觀察。塔妮婭說讓她當祭品，她肯定也沒有反對。

　　其中原因，杰瑞無從得知。

　　可惜最后，塔妮婭礙于姐妹的關系沒有下殺手。而這樣的莎莉茵，卻看到塔妮婭大喊著“殺死了父母，一無所有”之類的話。

　　看著塔妮婭否定殺死父母的行為。

　　“所以你認為自己也不該活著，是嗎？”

　　莎莉茵腳下，淚水打濕了一小片地面。

　　“明明是兩個人干的，明明塔妮婭都自殺了，為什么我還活著？我不明白，想不明白！所以我決定跟著你……”

　　“因為你覺得我可以代替塔妮婭。嗯，我猜的。”

　　“遇到阿文圖斯的時候，我意識到了一件事。我既然是兇手，那就像兇手一樣活著好了。我見過無數死在波耶西亞祭壇的人，也殺過其中一些人。我已經與殺戮分割不開了。”

　　“所以你才會重視兄弟會，重視聆聽者。”

　　“因為這里，才是兇手的歸宿啊！”

　　淚水決堤了。沒有多大哭聲，只有嗚咽，混著悲傷。

　　杰瑞慢慢托起莎莉茵的臉，把她靠在懷里。盡可能像個父親一樣摸她的頭。

　　他想不出否定莎莉茵的話，這個女孩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是扭曲的。

　　在如今這亂世，想要過不扭曲的生活談何容易。巨龍，吸血鬼，戰爭，這三樣混在一起形成的旋渦，早就把無數人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

　　阿文圖斯，還有那個賣花的小女孩，還有雪漫城的露西婭，等等。他們的童年注定要在扭曲中度過。

　　你說未來？呵，對他們而言那是奢侈品。

　　能活下去，有一種自己認同的活法，就是這類人最寶貴的財富。生活的模式，從來不是一成不變。

　　自己最初來天際，不也是打算當一輩子小偷么？

　　懷里的嗚咽聲逐漸低下去，杰瑞總算想好了詞。

　　“那就像個兇手一樣活下去吧。雖然很可惜，你我注定成不了一路人。不過你放心，在我走之前，我一定幫你把兄弟會的環境穩住。”

　　輕輕推開莎莉茵，杰瑞用手背擦去女孩的眼淚。

　　她抽搐了一下。

　　“可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只會夸下海口，說什么維系家族之類的漂亮話。但我根本，根本不知道……”

　　“辦法總會有的，你只管做。如果出了事，那就是我來扛。”

　　擦去最后一滴眼淚，杰瑞拍了拍莎莉茵的肩膀，笑了一下。

　　“你姐把你這么個麻煩推給我，還不是擔心你隨她而去？我雖然算不上好人，但承諾還是要達成的。”

　　莎莉茵使勁揉著發紅的眼睛。放下手以后，似乎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也就是說，臨走之前你會照顧好我，是吧？”

　　“對唄。”

　　“那好。”

　　忽然，莎莉茵三下五除二把身上的衣物脫了個精光，沖杰瑞挺著那只能用干癟來形容的胸部。

　　“我要你抱我，弄亂我，就這一晚。”

　　“啊？”

　　杰瑞先是有些紅臉，發呆，面部僵硬到眼睛都沒法眨。

　　繼而很快適應了。眼前的不過是個小鬼而已，希爾梅莉亞穿冬裝的殺傷力估計都比這高十幾倍。

　　但這話說得挺大膽啊。這種奇怪的要求，杰瑞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聽過。

　　莎莉茵倒是信心十足。呃，看起來是那樣，其實心里也怕得不行吧？

　　“你呀……”

　　杰瑞搖搖頭走過去，左手摟腿，右手墊背，把莎莉茵抱起來。

　　懷里撲通撲通的，莎莉茵的心跳清晰地傳過來。就這還裝什么大無畏，杰瑞苦笑了兩聲。

　　把莎莉茵放在床上，蓋好被子。

　　“裸睡舒服，也得小心別凍著。”

　　“別把我當小孩！”

　　莎莉茵要坐起來，被杰瑞按得躺回去。

　　“你就是小孩，而我也不是那種對著小孩都能發情的老色批。趕緊睡吧。”

　　說完，杰瑞麻溜鉆回自己的被窩，打開那本烹飪理論，借著燈火看起來。

　　莎莉茵把被子一拉，蓋住臉，扭過頭去。

　　“笨蛋。”

　　她小聲叨咕著。

　　*****

　　兩天之后的早上。

　　睡眼惺忪的巴貝特從圣所走出來。為了配合今天刺殺皇帝的行動，她花了兩天時間調整作息。但是沒啥效果，還是挺困的。

　　“……趕緊完事吧。”

　　伸著懶腰，巴貝特走向伐木場。納茲爾已經在獨孤城等著了，剛剛菲斯圖斯也去了趟伐木場，準備一些東西。自己要做的就是帶上那些玩意趕去獨孤城，跟納茲爾會合。

　　“很安靜啊。”

　　伐木場里一個工人都看不到，有點奇怪。巴貝特拉了拉頭上的兜帽，又看了一圈，真的一個人都沒有。

　　不會沒睡醒吧？

　　“嗯？”

　　前面那棵樹的樹干上好像有什么東西。巴貝特努力睜大眼睛，走過去。

　　突然她站住腳，所有睡意都被驅散了。

　　是人，被成捆的箭矢活活釘在樹干。巴貝特小心地繞到正面一看。

　　“菲，菲斯圖斯！？”

　　轟——

　　剛看清是菲斯圖斯，巴貝特腳下便炸開一道光芒。她有所察覺，提前跳出去，但還是有半個身子被光芒灼燒。

　　“亡靈凈化？什么人！”

　　“反應挺快嘛，吸血鬼。”

　　伐木場屋子里，屋子旁邊的草叢里，同時鉆出成群的銳眼鷹士兵。

　　其中一人，也就是跟巴貝特說話的人，身背長弓腰挎長劍，走在最前面，直奔巴貝特而來。

　　是奈莎。

　　她早早帶著人血洗了伐木場，準備設伏的時候發現了菲斯圖斯，于是連他一起殺了。

　　巴貝特被剛才的陷阱燒傷，身體有點不聽使喚，只能半蹲著。

　　但這些先不說。

　　“你們挺行啊，怎么找到這里的？”

　　情況太奇怪了。這幫人不僅提前埋伏，還用了亡靈凈化的陷阱，明顯在針對自己。

　　也就是說他們知道圣所的成員構成，甚至連來這里的是自己都知道。

　　巴貝特心中不安的陰霾開始擴大，注視著奈莎。

　　而奈莎完全沒有回答的意思。

　　“我跟你們沒話說，死吧！”

　　“哼，那可不成！”

　　突然巴貝特一揮手，射出三發冰刃。奈莎張開結界輕松擋下。正要反擊，卻見巴貝特原地奮力起跳。

　　空中一只雄鷹俯沖下來，抓住巴貝特的胳膊急速升空。

　　“想走！？”

　　奈莎摘下長弓，拈弓搭箭，對準巴貝特。

　　噠——

　　弓和箭都施加了亡靈殺手和閃電附魔。帶著巴貝特的洛克也飛不快，箭矢輕而易舉追上了目標。

　　連人帶鷹一氣射穿。

　　“呀啊——！”

　　巴貝特就這樣和洛克一起墜落在不遠處的樹林。

　　“你們幾個去把那吸血鬼干掉，然后跟上！”

　　奈莎點了幾個士兵，又背好長弓，把剩下的士兵集結過來。

　　銳眼鷹在天際的所有人，沒錯，除了羅帕德以外的所有人全在這里。奈莎拔出長劍，指向南面。

　　“目標兄弟會圣所，開始突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