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

　　呼吸似乎越來越費勁，說幾句話或者動幾下就喘個不停。這是英少臨床所熟悉的，但自己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也是英少所接觸的患者最常見癥狀之一。朱志強不時的過來看看老同學，開始的時候還常常逗著英少，后來轉頭就眼眶通紅。

　　這是干嘛呀？生個病染個疾有什么大不了的！好了不就完了嗎？自己見過多少和自己一樣的患者，甚至比自己嚴重多得多的，不是都站起來出院了！自己的病沒人比自己更清楚。

　　閆家麗也來了，似乎有些愧疚的模樣。其實自己一點也不怪她，父親這樣不幸的事情在這個院區(qū)再平常不過了。她們搶救了，也盡力了，只能說父親的壽命已然如此。當然，閆家麗不是為父親的事來的，是為了英少。畢竟同學一場，當初青春歲月，如今又并肩戰(zhàn)斗。現(xiàn)在英少倒下了，說不定下一個就會輪到自己！怕嗎？誰不怕！但怕就有用嗎？在這場疫情戰(zhàn)中，有多少醫(yī)護人員在來之前就寫好了遺書，沒有自我犧牲的精神，就不會站在這里。

　　醫(yī)護感染是專家醫(yī)療組最擔心的事情。按道理來講，醫(yī)護人員都有著最嚴格的防護，但病毒很狡猾，依然還能找到傳染的空檔。這只能說是英少的不幸，天天與危重患者零距離，面對面，或許就是一剎那的疏忽。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中，武漢走在了全國甚至全世界的最前面，英少則走在了醫(yī)護人員的最前面！

　　英少知道自己的癥狀應該還是屬于初期階段，當然也有自始自終都是輕癥狀，病情根據人的體質不一而定。

　　上午，朱志強來了，他對英少看起來多了幾分信心。并且建議把英少的高流氧改成無創(chuàng)呼吸，說這是為了讓英少更快的站起來去戰(zhàn)斗。

　　其實英少有些排斥這個呼吸機，雖然是無創(chuàng)，但總感覺戴上它，似乎是病情加重的征兆。按照英少的感覺，給個高流氧并沒有什么問題。記得剛開始的時候，呼吸機數(shù)量少，連氧氣都不夠用，只有病情到很危重的時候才給呼吸機，沒想到自己這么快也戴上了這個。

　　說病情沒有加重，其實也不然，身體最不會撒謊，上個廁所都困難，感覺走不動，沒有力氣。戴了半天呼吸機似乎好了一些，但一拿掉又不行。呼吸越來越不順，胸悶，感覺氣管的某個地方塞了一團東西，吐又吐不掉，咽也咽不去。

　　朱志強告訴英少，現(xiàn)在醫(yī)院有人在傳，英少的愛人田露露正在往她所在的醫(yī)院打報告，要求參加抗疫，并指定要到三江醫(yī)院城南新院三病區(qū)。萬家區(qū)醫(yī)院領導上午還特地和新院領導做了溝通，新院領導顧忌英少現(xiàn)在的情況以及英少家里最近發(fā)生的一連串不幸，沒有點頭，只是希望萬家區(qū)院領導做好田露露的思想工作。

　　田露露已有兩個月的身孕，還帶著小月，就是院里同意，英少作為丈夫，也不同意。不是不讓她再站出來，而是她有更重要的任務！她現(xiàn)在不是一個人在活著。這個家離不開她，她現(xiàn)在要做的是好好呆在家里，做一個普通的市民。

　　英少沒有給露露打電話，他不想讓露露那么激動。因為英少知道，即使問了，露露也不會給他解釋。自己很有可能勸不了，既然勸不了，就只能麻煩單位做她的工作，也許還有些效果。露露是個明白事理的人，熱心腸，就是有時候顯得有些固執(zhí)。最近一連串的不幸，對她來說，確實太難了！但是這個時候，再苦再難也只能選擇挺住！

　　英少認識她們院長，曾經見過幾面有過幾次接觸，雖然不算太熟，但也不陌生。英少給他發(fā)去了一個長信息，主動說明了來意，就家里最近發(fā)生的一些事以及妻子露露已有兩個月身孕作了簡單的解釋。希望院方繼續(xù)做好露露的工作，自己也會好好治療，爭取早點站起來回到一線工作上去。

　　二

　　時間好像手機一下子卡了網，走走停停，英少的身體也時好時壞。好的時候，似乎輕松一些，不好的時候，難受，昏昏沉沉。醒一會兒，睡一會兒，仿佛要把前幾十年缺的覺都給補回來。

　　病房已經出現(xiàn)了空床，這在三天前還是難以想象的。今天又有三個患者轉到普通病房去了，其中有兩個身體好，癥狀恢復快的，如果不是仍需要醫(yī)學隔離觀察，甚至都可以直接辦出院了。

　　英少為他們高興，也為自已鼓勁，加油！疫情不是不可以戰(zhàn)勝的。人類上下幾千年，只要團結在一起，沒有什么戰(zhàn)勝不了的！想想當年的SARS，想想當年的H1N1，想想幾百年前醫(yī)療條件遠不如現(xiàn)在的天花霍亂，不都在人類的手里消蹤匿跡了嗎？

　　朱志強天天守在病房里，雖然一直在忙，但一有空就來到英少的身邊，聊聊疫情，聊聊以前。英少戴著呼吸機，說話已經不太方便，意識還足夠清醒。據朱志強透露，閆家麗也加入到了三病區(qū)的醫(yī)療組，作為專家醫(yī)療組成員，她是主動提出過來幫扶的。不單單為了英少，是為了向疫情發(fā)出總攻，專家醫(yī)療組成員已深入到了各個危重癥ICU病區(qū)。

　　危重癥ICU病區(qū)，這是英少戰(zhàn)斗的地方，也是英少倒下的地方。英少張了張嘴，感覺五臟六腑里像燃爆的火藥一樣，突然一陣頭暈，一口痰堵在胸口，堵得渾身隱隱作痛，大汗淋漓，不由自主的悶聲呻吟出來。

　　朱志強跑過來盯著監(jiān)護儀，急忙叫來護士加藥，輸液，努力的調整著呼吸機，替英少翻轉體位。緩了好一會兒，呼吸才似乎好了一些，但胸口還是非常難受。

　　癥狀比前兩天明顯加重了，英少想這應該就是最艱難的時候，自己一定要挺過去！挺過去自己就會活過來，挺不過去自己就有可能像自己的母親父親以及那些搶救不過來的人一樣死去。不能死，疫情沒散，自己絕不能就這樣輕易死去！

　　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護士看著單子，給藥，扎針，抽血，輸液，動作異常溫柔而嫻熟。忙過這些之后又把英少的床搖起來，輕撫后背，作引痰護理。英少睜開眼晴說了聲謝謝，護士沒有應聲，依舊不停的忙著，記錄著什么。那背影突然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盡管穿著厚厚的防護服，戴著頭套眼鏡和口罩。像誰，英少說不清，也不敢想，只感覺很舒服，像小時候母親給自己洗澡的感覺。

　　英少任由擺布，隨著那雙溫柔的手，一股暖流溢滿全身，呼吸通暢了很多，胸口也好多了。英少緩了一會兒，扭過頭仔細看了看身旁的護士，個頭不高不低，厚厚的防護服顯得整個人圓滾滾的。英少知道，很多小護士明明很瘦，身材很好，一旦穿上這個，整個人都變了形，所以從身材上很難辨別出來誰是誰。

　　英少又說了聲謝謝，那護士仍是低著頭，沒有說話，不像別的護士又會說又會笑。不過人終歸不同，各有各的優(yōu)點。這位小護士雖然話不多，但工作態(tài)度認真，護理技術好，同樣是一位好護師。

　　就在英少準備收回那雙滿是感激而略顯遺憾的目光時，英少分明的看見一雙熟悉的眼睛。盡管防護眼鏡上已是一片模糊，但防護眼鏡里面的那雙眼睛，是英少這輩子認得最清楚的一雙眼睛。雖然已經紅得像兩只熟透了的桃子，雖然已經淚水溢滿了整個防護眼鏡。

　　“露露！”英少驚叫道。

　　朱志強在露露背后半舉著手，一臉無奈和感概，搖著頭，把臉轉到了一邊。

　　“我就是想來看看你，在你身邊……”露露無辜的說著，聲音卻堅硬的像根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