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
隨著醫療資源的不斷整合,方艙醫院的加快建設。本著應收盡收,應醫盡醫的政府要求,越來越多的病人得到了及時的檢測和治療。
父親也被收進ICU,住在了三江醫院城南新院六病區,和英少負責的一病區相鄰。雖說離得不遠,但特殊時期,院區為了防止交叉感染,規定各病區人員在沒有特別情況下嚴禁互相走動。
在父親住進來的當天晚上,英少抽空去看了父親。父親躺在床上,無助的像個孩子。已經上了呼吸機,由于戴著氧氣面罩,不方便說話,只能簡單做一些手式,證明自己還很好。
父親所在的六病區在住院部輔樓最底層,由江西醫療隊負責,和一病區相隔大概600米的距離。由于是后期緊急擴建的,病區的醫療環境和條件相對一病區要稍差一些,畢竟不是專門為了ICU設計的。但在江西醫療隊的努力下,救治成功率很高,死亡率在所有病區中也是相對較低的。
不過英少所在的一病區情況就有些痛心,最近兩天又相繼走了好幾個。總體說來,一病區屬于危重癥,病人情況比起其他病區確實較危險一些,但這決不能成為低搶救成功率的理由,為此,英少日夜守在病房,身上的壓力比誰都大!
看著那些躺在床上似乎只能聽天由命的病人,英少就心如刀絞,就想起同樣躺在相鄰ICU病區的父親,還有剛剛離世,仿佛昨天還在自己身邊的母親。
閆家麗是江西醫療隊副隊長,也是第六病區主要負責人。英少沒有和她說為什么要來看一個病人,更沒有透露此時躺在那個床上的就是自己的父親。因為英少知道,無論是誰,在醫生的眼里都是病人,醫生都會歇盡全力!
也許在六病區那邊會更好一些。就像哥哥所說的,自已做這個醫生在父母面前就是個恥辱,就是個天大的諷刺!可誰不是父母生父母養,誰不想救自己的父母!只是英少更知道,自己現在不但是一個兒子,更是一個醫生!醫生的眼里只能有病人,醫生不能帶著情緒去投入工作,去搶救病人,那樣對誰都不好,對誰都不公平。
英少只能在心里祈求上天趕快結束這場災難,祈求父親能扛過這一關。父親身體一向很好,沒有很復雜的基礎病,他一定能挺住!
愿望有多美好,現實就有多殘酷。幾天后,英少再去看望父親時,父親已經躺在床上不能動了,全身插滿了管子,各種醫療儀器設備把父親圍著中間。英少已經不能進去了,醫護人員都是對講機交流,想著法兒避免面對面接觸。
英少知道父親的病情已經到了最難挨的時候,挨過去人就會好起來,挨不過去人也就沒了!英少非常了解這個過程,經過這么多生生死死,他只是對父親的身體沒有足夠的信心,在心里不停的問自己,父親的身體能挺得住嗎?
無論如何,挺住就是活過來的前提!英少知道好些病例,有的人快不行了,監護儀的數據差到一踏糊涂,但經過一番努力,給藥,插管,上ECMO,居然又活了過來。還有的病人,一會還好好的,吃飯,玩手機,一會突然癥狀惡化,來不及搶救,人就沒了!
父親一定屬于前者,英少不住的祈禱著,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堵在嗓子眼里又硬又酸,像喝了半壇子醋。
二
傍晚時分,一病區緊急轉來一位很危重的重癥病人。病人已無法交流,一開始還有呻吟的聲音,后來就沒有了,只能看見監護儀上的各種數劇速速的往下掉。
送來的人說,病人是位做企業的,新加坡人,現在為中國藉。妻子是本地人,中學教師,一天前因感染新疫剛剛過世。早上醫生查房的時候病人情況還很平穩,不知道為什么兩個小時前突然就喊著心里難受,繼而在床上大叫兩聲,便呼吸急促,面色發紫,全身抽搐成一團。
病人一向情況很好,身體也未見有其他明顯的基礎病。醫生根據臨床情況用了一些搶救措施但沒有效果,限于普通病房的條件只能轉ICU。
ICU病房床位情況已經出現明顯好轉,不像前兩天那樣等床等醫了。英少想起了當初第一次遇見這種病人的時候,由于缺乏搶救經驗和自我保護,趙健醫生不幸感染離世,那位病人最終也沒有搶救過來。那種沮喪,那種無助,那種痛苦的自我迷惘自我懷疑,沒有人能夠理解!還有當初自我放棄的21床老爺子,他們都應該活過來。不管他武漢人,新加坡人,還是別的什么人,也不管他是企業家,中學教師還是小學教師抑或是什么都不是。
病人很快就上了各種儀器,給藥,呼吸機,CRT,監護儀的數據還是上不來。英少看著剛傳過來的CT影像,急得一身大汗,大叫道,上ECMO!
大家都知道,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決定,以前如果一個病人需要上ECMO,必須經過專家醫療組的決定。雖然現在條件好了,上有創插管,上ECMO的關口提前,但ECMO是一個復雜的生命工程,不但需要護心隊護腎護肝隊以及ECMO小分隊等的相互配合,更需要大量病區醫護人員的精心監護才能夠完成。但英少不管這些,一邊組織醫護人員打通靜脈,輸液,心臟按壓,除顫等搶救措施,一邊要求ECMO等小分隊火速趕到。
畢竟病人的生命現在是按秒計算的,早一秒和晚一秒搶救的結果就有可能完全不同!
護心隊小組首先趕到,隨后ECMO小分隊各搶救小組以及醫護人員速速到位。英少一邊實施搶救,一邊焦急的盯著監護儀上的數據,希望能有一些屏幕上的體現。但很可惜,沒有。線很微弱,表示生命還在繼續,還有一絲希望,哪怕不是希望的希望,只要不是失望就行。醫學相信奇跡,雖然不是哪一次奇跡都會出現!
護士長小陳有些懈氣,防護面罩戴得很低。雖然有意不想讓人看見她的眼睛,但能感覺到她的失落和失望。英少知道,醫生現在最需要的是冷靜,是信心,是必勝的信念,哪怕病人真的救不回來了,也要堅持到最后!
有幾個醫生走過來,拍了拍英少的胳膊。英少仍在努力的調整著各種醫療儀器,密切關注著生命監護儀。終于,屏幕上的線隨著“滴”的一聲有了一絲跳躍的跡象,英少的心也隨之跳躍起來!
慢慢的,屏幕上的數據體現越來越有力,心率回來了,血壓也回來了,氧飽和雖仍然較低,但已經達到醫療搶救的要求。回來了!英少終于把嗓子眼里的一口氣吐了出來,興奮的喊起來,終于給搶回來了!
大伙兒重新興奮的湊過來,一個個像得到了獎勵的幼兒園孩子,差一點跳躍起來。小陳笑著,模糊的面罩里面,隱約能看見她發紅的眼圈里噙滿著淚花。
英少靠在墻上,心里充滿了勝利的感動。搶救過來,這是第一步,也是關鍵的一步,后面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只要疫情不散,搶救就不會結束。
外面有醫生用對講機喊過來,說有英主任的電話,是六病區的同志打過來的。
英少看了一眼自己口袋里的手機,由于剛才搶救病人,手機已被自己設置為靜音模式。有未接電話,一個小時前打過來的。還有信息,是半個多小時前閆家麗發的。她說她也是剛知道15床的英叔叔是英少父親。她還說,對不起!伯父很堅強,一直很配合治療,但是由于病情發展太快,沒有搶救過來!請節哀!
英少看了一眼時間,20:45分,殯儀館的車子應該還沒到。英少放下手機,就一路往六病區狂奔。600米的距離,好像那么漫長,怎么也奔不到頭,卻又好像一下子就走完了!父親不是記憶里的超人,不是小時候眼里的大山,父親終究還是沒能扛過去,終究還是像平常人一樣,說走就走,離開了這個世界!數日之內,父母相繼離開,英少不敢走,也實在沒有力氣再走完這最后幾步。遠遠的,英少看見了閆家麗和幾個醫護人員在六病區門口站著,遠遠的,英少也看見一輛黑色的加長面包車正發動著準備離開。
英少知道,往殯儀館送人的經常都是這種黑色的加長面包車。按時間推測,極有可能就是剛走的父親!閆家麗迎過來,拉住了英少的胳膊,頓時間,一種刺骨的痛從頭頂直插到腳心!英少想拖住面包車,想再看父親一眼,可面包車已經越走越遠……
英少木然的站著,像片淹沒在暴雨里的紙糊人,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也許做什么,怎么做都沒有用。母親已經走了,父親也走了,這場疫情到底還要帶走多少人?
英少告訴閆家麗自己沒事,自己能挺住!該接受的不該接受的都要面對。醫生,生生死死看的多了,但見的再多,也不能代表醫生沒有感情!醫生也是人。當走到一個無人的角落處,英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抖抖索索著哭得像個三歲的孩子!他不敢放聲,只能嚶嚶嗚嗚的像個女人。雖然明明崩潰的一踏糊涂,但他也只能選擇堅強!英少知道,他不能讓別人看見自己的脆弱,因為在自己的背后有幾十位醫護人員,自己的面前還有更多的重癥病人在等著自己去救治康復!

于信水
記得路遙先生生有一句話——早晨從中午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