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看見父親從楊家走出來,趙志科站起身,喊了一聲。
“啊,你還沒回家。”
“嗯。二哥,我找你有點事。”
“啥事?來家說吧。”父親招呼著趙志科。
“不家去了,二哥,在這說吧。”
趙志科一臉的不自在,父親不知道他有啥事。趙志科家,在灣東村是出了名的窮戶,和趙志科家,雖不是近鄰,卻在一個生產小隊。母親便經常接濟他家一些衣物,趙良軍身上的棉衣,腳上的棉鞋多是丹慶給他的,父親不穿了的鞋子,衣服,母親也洗洗補補送給趙志科穿。
趙志科今天來找父親,說話吞吞吐吐,父親就猜想,他可能是遇到了難處想借錢用。
“來家吧,外面冷。”父親說著,感覺他就是來借錢的,心里多少有一絲不悅,表現在行動上,就率先邁進了家門,至于趙志科有沒有跟在他身后來家,父親也不愿回頭再次招呼。
但趙志科似乎沒有在意父親的冷漠,前腳跟著父親的后腳來到了家里
父親這次回家也只待一天,明天一早又要去個什么工地,這次回去的時間會長一些,眼下,馬上就是霜降節氣了,大雪封凍之前,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工地上要求抓緊趕工。所以,送走楊奶奶后,母親就忙著給父親找棉衣,把棉襖棉褲鋪在床上,里外仔細地看,有沒有破洞的地方,紐扣也要挨個拉一下,是不是訂的牢,又從床底下的一個舊麻袋包里,翻出父親的棉鞋,鞋里的襪子因為補丁太多,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模樣,母親將襪子丟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恁爺這雙襪子沒法子補了。”
然后拿起棉鞋去到屋外,一手一只棉鞋,用力地拍打,像是除塵,又像是蓬松鞋里的棉花。確認好后,把棉衣和棉鞋裝進一個布包內,又從柜子里拿了一床棉被,正要裝,父親和趙志科走進屋里。
“被子別放上,不用帶。”父親擺著手說。
“你那邊就是一床被子,不冷嗎”?母親問。
“我和老高在一個床上睡,他也帶了一床,不冷。”父親看著母親手里的被子說。
老高是父親的同事,姓高,個子也高,來過家里幾次,每次來都給孩子們帶幾包山楂片。
“不冷就中,”母親說著,一邊把棉被又放到柜子里。
這邊父親一邊招呼趙志科坐下,一邊忙著開始洗母親泡在盆里的紅薯,壓根沒抬眼正視坐在爐子旁邊的趙志科。
“趙志科來了。”母親看著趙志科說。
“嗯,二嫂,這逐一年,我和良軍穿你給的衣服。”趙志科兩手放在兩腿膝蓋中間來回揉搓著,很不自在的樣子。
“又沒有好的,都是些打了補丁的,良軍現在小,給他啥衣服他也穿,再下去幾年,長大了,就不愿穿破爛了。”母親笑著說。
父親已經把洗好的紅薯放進鋁鍋里,添了兩瓢水,把鋁鍋端到泥爐子上,開始煮紅薯。玉米秸和豆秸是很容易燃燒的,一股熱熱的爐火的暖流很快在屋里擴散開來。
趙志科一直在等著父親和他搭話,現在,父親終于把目光轉向了他。
“二哥,有個事擱在我心里快三十年了,不和你說,總覺得心里不舒坦。”
難道趙志科不是來借錢的?父親先松了一口氣。
“什么事?說就是。母親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走到趙志科跟前。
趙志科看了看圍在飯桌旁邊的兄妹四人,欲言又止。
“丹欣,你來燒著火。”父親看了一眼丹欣。
“來,咱們里屋說吧。”父親站起身,和趙志科進到房屋里,閉上門。
“二哥,我和你說的是你家俺三叔的事。”
“誰?”父親有些驚訝。
“你家三叔,梁萬民。”
“他在哪?有他消息了?”
“沒有,是這樣,我曾經見過三叔寄來的包裹。”
“你說啥,你啥時見的?”
“你別急,這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具體我想不清那一年,我十一二歲的時候,你知道我過的是啥日子,冬天攤上雨雪天,家里根本就不能住,那時,大隊的辦公室都生炭爐子,我經常到大隊辦公室去取暖。大隊里的幾個人見我是個孩子,也不攆我。起初,我都是下午去,有一年冬天,就是接連下了兩天雪的那一年,晚上我是在大隊辦公室睡的,因為太冷,我就在辦公室找衣物,我看見床底下有個包裹,就拿出來,里面是件軍大衣,我也不管是誰的了,就穿在了身上,在辦公室的排椅上睡了一宿。
那軍大衣和俺爺有啥關系?
“二哥,那件軍大衣十有八九是三叔的。”趙志科肯定地說。
“你咋知道的?”父親驚訝地長大了嘴巴,感覺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那個包裹外面的紙上寫著收件人的名字,我沒上過幾天學,但‘萬民'這倆字我還認識,咱村除了你家三叔,別人也沒有叫這個名字的。”
父親的臉色開始變得難看起來。
“你別急,慢點說。”
“二哥,你知道嗎?第二天,梁萬山一大早就來到了大隊辦公室,可能掛念著我在辦公室里,他推開門看見我穿著軍大衣,抬手就他了我的后腦勺一巴掌,打的我腦袋“嗡”的一響,當時,我就疼哭了。他問,誰叫我穿的,我說,冷,我自己找的,接著我就把大衣脫下來,他一把奪過來,扔到排椅上,又從床底下拿出那個包裹,問我認識字不,我搖了搖頭說不認識,他才讓我走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去過大隊。”趙志科頓了頓,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頭,仿佛那一巴掌剛剛打過。
“你可不能看錯了?”父親仍然不相信趙志科說的話。
“二哥,‘梁萬民’那三個字,我應該沒看錯。這事我誰都沒說,因為我怕梁萬山,他說如果我那嘴不老實,在村里亂說,他就安排我去外地出伕。我害怕,這么多年,這事擱在肚子里,我沒對任何人提過。現在,社會都變了,梁萬山也死了二十多年了,這廣播里經常播報尋找英雄和烈士,我又想起這個事,你和俺二嫂都是好心人,不和你說,我心里過不去。二哥,我就知道這些,全和你說了,你打聽一下,千萬別說是我說的。”趙志科一氣把這些話說給父親后,站起身,欲望外走。
“放心,志科,這事,你不說,我是一點也不知道,俺家恁三嬸在世的時候,從未提及過。這么多年,我也不知去哪找,只知道他是出去闖蕩去了,至于死活,家里一點消息也沒有。這個事,到了咱倆這邊,先不聲張,我也打聽打聽,有什么事需要麻煩你,我再去找你。”父親站起身,看著趙志科說。
“行,那我走了,二哥。”
送走了趙志科,父親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懵了······。
奶奶在世時,很少在父親面前提到爺爺,以至于他的記憶里只知道爺爺的個子很高,眼睛也大。可是,今天不一樣,他是梁萬民的養子,雖說沒有盡過一天孝,甚至都不知道爺爺長啥模樣,但因為奶奶收養了他,他給奶奶養老送終,按照奶奶的遺言,父親繼承了爺爺和奶奶留下的宅院,他是梁萬民家的兒子,這一點,也是既定的事實了。眼下,如果趙志科說的是真的,那很可能爺爺是當了兵。可為啥奶奶從未提及過呢?或者是趙志科看錯了?
一切都是謎。
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父親決定先不和母親說,而是自己暗中打聽一下,如果趙志科說的是實話,他得弄清梁萬山為啥扣了爺爺寄回家的東西。還有,那件軍大衣哪兒去了?
父親想平靜一下不安的心緒,卻扔難以掩飾掛在臉上的憤懣的表情。
母親并不知道趙志科對父親說了什么,見父親臉色難看,兩眼就那么盯著圍在飯桌旁邊有說有笑的四個孩子。
大人不順心,拿孩子出氣,這似乎是常態,父親也不例外。
“丹慶,你多大了?還看小人書?父親對著丹慶猛然呵斥了一句。
丹慶正坐在飯桌旁,手里翻著《十二把椅子》正津津有味地看著,不時悶笑幾聲。聽見父親突然冒出的嚴厲的問話,他合上了小人書,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姐妹仨,不知父親為啥沖他發火。
倒是丹欣,一聽到父親提學習,連忙把小人書悄悄地放到丹鳳手里,轉身去翻自己的書包了,正在寫作業的丹云看了看哥哥和姐姐,又低下頭,就像什么都沒發生。
母親看出了父親有心事,但母親又心疼孩子,就朝著父親說了句:“輕易不來家一趟,他兄妹四個都很高興,你嫌啥?”
父親也沒理母親,他心事重重的從里屋走出來,掀開冒著熱氣的爐子上的鍋蓋,兩眼盯著鍋里煮爆了皮的紅薯,良久、、、、、、,重新蓋上蓋子。
轉回身,父親平靜了許多。也覺的剛才不應該朝著孩子發火。
“學習上,你們一定要靠自覺,上班認真聽老師講,不會就問道老師。咱莊戶人家,除了上學,別沒有一點出路,下年要是考不上高中,踏入社會能干啥?上出學來,恁自己好,這個社會,還是得有文化,你看人家連文和練武,光倆大學苗子,恁連文哥哥下年就考大學了,你看人家那學習盡頭。”父親輕言慢語,又往爐子里續了一把豆秸,開始轉變話題,和孩子們聊學習上的事情。
“連文和練武也不知道隨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