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儀在短暫的放浪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向山頂進發,出了森林,還要穿過一片草甸才能抵達山頂,山頂上是一座涼亭,應秋明在那兒等他。
這片草甸長著一大片層層疊疊隨風招搖的五節芒,白色的芒草高過頭頂,芒穗向同一個方向垂頭,遠遠看著像一片雪地。
蘇儀將背上的天問槍取下,行走在芒草間,小心戒備。這種環境,最適合布置陷阱。
然而,這次他猜錯了。一直走到山頂,涼亭中應秋明的倩影映入眼簾,他都沒有遇到陷阱。
涼亭不大,里面有一方石桌,兩塊石凳,亭子沒有名字,倒有一聯在掛,題的是“世事如棋,不著才是高手;人生似甕,打破方見真空”。
應秋明在亭子中坐下,石桌上放著一壺酒,兩個酒杯。
“蘇儀,來了,進來一起喝一杯吧。”
“女俠,現在才正午,這么早就喝酒嗎?”
“呵”應秋明笑道“你放心,沒下毒。”
“那好吧。”蘇儀這才步入亭子,主動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后才問道:“女俠今日怎么這么有酒興?”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應秋明也倒了一杯一飲而盡。
蘇儀想了想,沒問。
應秋明又是一杯酒下肚,接著又是一杯,接連三杯后,嘆了一口氣。
“六年前的今天,我殺了石方霆。”
蘇儀聽了眉頭一挑,又想起那穿心一劍。什么意思,都六年過去了,你還要喝酒慶賀嗎,不至于吧。
“我十六歲便藝成下山,當時的離朝雖已經顯出了衰敗氣象,但依然還算得上安穩,而且新皇登基后重用賢臣,進行了一系列變法革新,百姓的日子甚至有了起色,可惜。”
可惜嗎,蘇儀不以為然。
“可惜變法失敗了,這都怪石方霆他太心急了,步子邁得太大了。”
呵,蘇儀只覺得好笑,這就是當今主流的結論嗎,毫無新意。
“失敗并不可怕,誰沒有敗過呢,從頭再來就是。
然而,他卻惱羞成怒,自暴自棄,不但罷黜賢臣,更一反初時的勤勉自持,整日不理朝政,沉迷于道學佛經,任宦官把持權柄,殘害忠良。
遂使四境烽煙驟燃,各地反軍揭竿而起,內有叛亂,外有強敵,亂世之下,離朝三百年基業毀于一旦。”
這里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啊,蘇儀心道。
應秋明就這么說一段喝一杯,說一段喝一杯,不知不覺間,一壺酒就快見了底。
“我從來沒有后悔過殺他,直到三年前我遇到了昔日西廠廠督雨師煙,那宦官居然已將《琉璃天功》練至天人化生之境,如今非陰非陽,形貌不定,原本魅惑自生,攝人心魄,如今收放自如,天下難覓其蹤。”
可以啊,雨師煙,沒想到居然真讓他練成了,有這門神功護身,他就是要死也難。
“從雨師煙口中,我得知,當年刺駕之事另有蹊蹺。”
說著,應秋明直接拿起酒壺,將最后一點酒倒入口中,隨后美目盯著蘇儀,緩緩道:
“石方霆早已知曉我刺駕之秘,并且囑咐大內高手不得過分阻攔,全力配合我調虎離山之計,還讓他們自己順勢離開皇宮,隱姓埋名。”
蘇儀一臉驚色,這次不是演戲,是真的驚了,他不記得當初自己有做過這樣的事。還有,應秋明為何要同一個后輩訴說這等隱秘,有何用意。
“你覺得,這位大離末帝,到底是真死還是假死呢?”應秋明幽幽道。
“女俠說笑了,我怎么會知道呢,依蘇儀之見,應該有人檢查過尸體吧,而且如今新朝已立,石方霆若果真假死,也無力回天了。當今天子,從一介平民而越至天下至尊,石方霆難望項背爾。”蘇儀嗤笑道,這也是他的真心話,皇帝的位子不是那么好坐的,他是真的很佩服寧皇,非有大智大勇大運,怎能改天換地,何況是以平民之身。
“寧皇固然是真豪杰,但石方霆未必就真的比不上他。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離朝三百年統治,大廈將傾,想力挽狂瀾無異于逆天下勢,而寧皇雖為平民卻是順勢而為。
私以為,創業難,中興更難。”
“創業難,中興更難。”蘇儀深有體會,“女俠所言甚是,不過石方霆終究未能中興大離,反而葬送了大離,不是嗎?”
“也許吧。”應秋明不置可否,似乎不愿再談,話鋒一轉,道:
“你剛剛用了天問槍,感覺如何?”
“很神奇,原來這就是槍罡,不知道何時我能練出自己罡氣。”蘇儀一臉向往。
“罡氣,乃是武者以自身意志統合全身精氣神而來的能量,介于虛實之間,可依附兵器而用,純正的罡氣其根在人,而《養器訣》卻以人養器,其根在器。
因此你才能以內力激發槍罡,但切記,不可過分依賴。依我看來,這把槍之罡氣略顯駁雜,久持會影響心智,使人暴躁易怒,如今江湖中流傳之罡器,大多都有類似的缺陷。”
這道理蘇儀知道。
《養器訣》乃是以人的精氣神養器之法,何謂精氣神?
有歌曰:‘精氣神,不老藥。靜中全,明中報。性命根,生死竅。要行持,莫空耗。若不行,空老耄’
精氣神其實就是人本身,三者互為支撐,猶如三角,缺一不可。缺則死,弱則病,衰則老,不可輕忽。
人之精神,各有不同,強行糅合,遂生邪染。這大概就是天問槍能干擾神志的原因。這種邪染一開始不易察覺,后面卻會逐漸扭曲本性,即便扔掉罡器也無法恢復。
“既然如此,女俠為何要讓我持槍呢?”
“三天后,江夏黃家家主黃正綱會來取回天問槍,我希望你熟悉一下天問槍。到時,若你能在他手上堅持一個時辰不被奪槍,就算你完成這次修習了。”
“真的,太好了!”蘇儀高興得喜笑顏開,終于要結束了。
應秋明搖搖頭,道:“不要高興得太早,你不一定能完成這項任務,如果沒有成功,后面的訓練量一律加倍。”
“......”蘇儀一聽,臉立刻耷拉下來,居然學起來百靈的樣子,委屈地道:“這不公平,完成了沒有獎勵,輸了卻有懲罰,我太難了。”
應秋明詫異地看著面前這個少年難得的幼稚樣,想了想,道:“這樣吧,如果你完成了,我送你一樣禮物,就當是慶賀你結業了。”
“什么禮物?”
“你先完成了任務再說吧。”
蘇儀抬頭挺胸,中氣十足地道:“保證完成任務!”說完,拿著天問槍跑出亭子,在空地上耍了起來,一副斗志昂揚的樣子。
應秋明看著這個朝氣蓬勃的后輩,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稚氣的面龐熠熠生輝。她突然為之前的懷疑感到好笑。
居然因為相似的字跡而忽視顯而易見的事實,蘇儀只是個十九歲的少年,充滿了青春活力,跟石方霆那個不怒自威,心思詭秘的帝王怎么可能是一個人。
這么想著,她到邊上抽取一根五節芒,內力灌注,將白色的芒絮震落一地。隨即走到蘇儀邊上,“刷”地一下抽在蘇儀手背。
蘇儀雖然看她動作早有防備,還是沒能躲過。不過卻咬牙忍著,沒有撒手,任手背泛起紅痕,一槍向應秋明掃過去。
“太慢了。”應秋明縱身一躍,凌空向蘇儀面門抽過去。
蘇儀眼見著臉上就要被抽出紅痕,這可不比手背,帥是一輩子的事,干脆向后一仰,直接倒在地上,寧愿像個無賴一樣在地上拿槍亂刺。
這姿勢雖然看著狼狽,但是卻宜攻易守,專往下三路走,非常適合逼退貼身敵人。
果然,應秋明沒有繼續強攻,向后一退,蘇儀邊往后滾邊起身,一起來立刻芒草叢里一鉆。
“出來吧,到時任務地點是在客棧門前空地上,沒有可以讓你借地利的機會。”
蘇儀神色一苦,默默走了出來。
“步法之前已經教給你了,你嫌看著太女氣,不愿意練,這三天好好在步法上下點心思,不然你絕對無法完成任務。”應秋明滿臉笑意地道。
“好吧。”蘇儀面泛難色,一臉無奈。
時間就在倆人的對練中緩緩流逝著,太陽逐漸西斜,山下客棧里,孫大娘開始到廚房里忙碌起來,今天她打算熬點豬油,百靈自己在院子中練習著輕身步法,嘴巴里淺淺哼唱著歌謠,一臉陶醉的表情。
官道邊上,高大爺今天改成吹笛子了,商隊的吆喝聲,騾子蹄的踩踏聲,盛夏聒噪的蟲鳴聲,仿佛都是為竹笛的和音,演奏著一曲《鷓鴣飛》。
等到月上中天,蘇儀回到客棧狼吞虎咽一番,簡單洗漱一下回房休息。躺在床上,腦海里回憶著前世的細節。
“雨師煙說的如果是真的,是有人假傳旨意嗎,不可能,西廠廠督直屬皇帝,雨師煙只可能是接到我的命令。會是有人假扮我嗎,誰又能在騙得過雨師煙這等易容大師呢,難道是我轉生記憶錯失了一部分嗎?”
蘇儀只覺得蹊蹺,但是,無論如何,石方霆已是前世云煙,他現在是蘇儀。
所以,睡覺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