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真…”
顏蓉下意識摸了摸左手無名指——
那里,還留著戒指的壓痕。
恍惚間,她又看見那個暴雨傾盆的碼頭——
那天凌母要將她趕出江浦,保鏢將她推搡上船時,凌向赤著腳追來,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濕透的戒指在他掌心沁出血色,卻仍固執地要套進她冰涼的指節。
冰涼的金屬觸感,像極了他們曾以為會永恒的誓言,至今仍殘留在她的皮膚記憶里。
那時的他們,怎會想到愛情最終會變成這副支離破碎的模樣?
“你說,那愛情應該是什么樣子?”
她望著圣瑪利亞教堂尖頂游弋的云絮,喉間泛起青橄欖般的苦澀。
這個問題既拋向原少儒,更叩擊著靈魂深處那個在婚姻廢墟里蜷縮沉淪的自己。
“阿蓉…”
原少儒的聲音如同裹著四月櫻雨的綿柔。
他凝視她的目光里,有一種能照見能照見深淵卻不被吞噬的力量。
“若你需要樹洞…”
他忽然起身拍落褲腳草屑,唇角揚起清淺弧度。
“我愿做西伯利亞最沉默的泰加林。”
“若你想傾倒情緒垃圾...”
“我隨時都在。”
“別擔心。”
“我是永不飽和的容器。”
原少儒忽然輕笑,指節輕叩太陽穴。
“這里的容量足夠消化三千噸負能量。”
顏蓉聽見心底矗立了三十年的冰墻裂開細紋。
她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人看穿她挺直的脊背下潰爛的傷口——
那些個蜷縮橋洞下的寒夜,那些個躲在地鐵隧道舔舐傷口的清晨,此刻都在他溫柔的剖白里震顫。
顏蓉感覺陽光刺得眼眶發燙。
她悄悄瞇起眼睛。
雖然理智告訴她,對原少儒這樣的頂級心理專家而言,洞察人心不過是職業本能,但那份被理解的溫暖仍如潮水般漫過心防。
一股傾訴的沖動在胸腔翻涌,她幾乎要抓住他的衣袖,將這些年積攢的委屈一吐為快。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嚇得顏蓉指尖一顫——
四歲被親生父母遺棄在冰涼的臺階上;九歲養母去世,抱著養母逐漸冷卻的身體;十歲養父新娶繼母,干不完的家務活;十二歲受不了虐待,牽著梅子的小手在寒冬街頭乞討……
街頭巷尾看盡人間冷暖,嘗盡生活酸甜苦辣。
苦難的經歷像鋒利的玻璃渣,早已將“信任”這個詞扎得千瘡百孔。
她怎會對一個相識不久,還是并不太熟的陌生男人產生依賴?
太危險了,這種陌生的安全感,比孤獨更令顏蓉恐懼。
“我要往那邊去。”
顏蓉倉皇后退,讓樹蔭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安全距離。
她指向莫離家的方向,卻在轉身時撞進原少儒逆光的身影里。
陽光為他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金邊,投在地上的陰影宛如一道突然降臨的庇護所。
“我往那邊去。”
“我的患者住在那邊。她的情況比你家凌先生更棘手。”
他指向相反的方向,神色間多了一絲凝重。
“也是…精神失常?”
話一出口,她就懊惱地咬住下唇,氣惱自己竟用如此拙劣的試探句。
“抑郁癥,也屬于精神類疾病。”原少儒并未在意,只是輕輕頷首,“專業說法是心境障礙譜系,就像你眼底的青影,是長期失眠的具象化。”
他倒退著走向另一條路,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臉龐。
“再見,原先生。”
顏蓉快步離開,思緒卻如脫韁野馬——
米國不是號稱“人間天堂”嗎?
不照樣有人被精神疾病折磨?
顏蓉指尖撫過手機屏保,女兒歪頭寫字的模樣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柔軟。
如果凌向被確診精神問題,那精神病診斷書就是她爭奪撫養權最后的籌碼。
“原先生!”
顏蓉突然轉身叫住原少儒。
“我在我在!”
原少儒像個接到老師提問的小學生,高舉著手跑回來。
他眼中的關切像一勺溫熱的蜂蜜,猝不及防地澆在顏蓉龜裂的心田上。
“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
“我想和你打聽一個學校。”
顏蓉拿出女兒學校的照片。
“西曼小學。”原少儒思索片刻,“我記得好像不在這個區,應該在曼哈頓東區,離這里有點遠。”
“謝謝你,原先生。”
顏蓉默默記下。
“你想去嗎?我可以帶你去。”
他抬起手腕看看表,遺憾搖頭。
“今天來不及了,明天中午可以嗎?”
顏蓉望著對方被陽光鍍金的睫毛,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蜷縮在便利店屋檐下,也是這般溫暖的光斑落在結痂的膝蓋上。
“謝謝,我暫時還不去,去的時候再麻煩您。”
她倉皇別開眼,婉拒了原少儒同行的提議。
隨后,兩人背道而馳,一個向北,一個朝南,各自踏上不同的方向。
然而,命運的齒輪在十字路口轉向。
十幾分鐘后,當兩人同時站在莫離家斑駁的雕花鐵門前——
“你也認識她?”原少儒按門鈴的手指懸在半空。
“這么巧?”顏蓉的敲門聲飄在帶著梔子花香的風里。
四目相對的瞬間,地上的陰影映出兩人重疊的倒影,門鈴驚飛檐下麻雀。
門鈴按了又按,門敲了再敲,始終無人應答。
“千萬千萬別出事!”原少儒不斷撥打電話的指尖微微發抖。
“莫離就是你的患者嗎?”
屋內寂靜如墳,顏蓉踮腳望向落地窗。
“是的!”
原少儒換個手繼續打電話。
“那我進去看看吧。”
顏蓉比了比院墻的高度。
“鎖著門呢……”
原少儒話音未落,顏蓉已經單手撐著鑄鐵院墻翻身而入,手中還抱著電杯。
“好像有人…”
“媽呀!”
“快叫救護車!”
顏蓉在看清室內的瞬間,驚叫出聲跌落臺階,嚇的是三魂丟了兩魂半。
原少儒一聽,就知道是出事了,摸著院墻,也翻了進來。
落地玻璃窗后的客廳里一片狼藉,莫離倒在血泊中,身旁坐著滿臉是血、哭到無聲的孩子。
“讓開!”顏蓉踹向玻璃門,“莫離…莫離……”
“別踹了。這是防彈玻璃,踹不開的。咱倆先出去。”
原少儒拽住顏蓉,邊往外走邊打急救電話。
“防彈玻璃!找消防栓啊!”
顏蓉掃視四周,看到二樓陽臺上的落地窗戶開著。
她指了指二樓敞開的落地窗,“從那里可以進去!”
說著,顏蓉抽出被原少儒扣住的手腕,放下懷里的電杯,擼起袖子,躍上院墻。
運動鞋在外墻上借力一蹬,整個人如乳燕投林般掠向二樓陽臺。
“911馬上就到,你快下來,快下來,太危險了。”
“小心!”
望著攀著空調外機向上爬的顏蓉,原少儒緊張的聲音發顫。
當她的身影消失在二樓窗口時,他緊握的拳頭里全是冷汗。
“危險!”
原少儒的呼喊被拋在身后。
“注意腳下,不要碰她,千萬別破壞現場!”
門開后,濃重的血腥氣混著魚腥味撲面而來,原少儒急忙阻止顏蓉的靠近。
“應該不是自殺。”
顏蓉抱起哭到抽搐的孩子,指著地上已經死掉了的金魚。
“莫離大概是滑倒了,不幸撞碎了魚缸。”
“不要碰到血。”
原少儒小心探查莫離的脈搏。
“還有生命特征。”
“找找有沒有繩子。”原少儒摸著口袋,著急道:“有塊玻璃割斷了莫離腿上的動脈血管……”
顏蓉一把扯下頭繩遞去,卻發現太短。
“阿蓉,你到樓上找找醫藥箱。”
當顏蓉沖上二樓尋找醫藥箱時,臥室的混亂讓她皺眉——
名牌包與臟衣服堆在一起,化妝品灑滿梳妝臺。
顏蓉翻了遍樓上所有房間,最后在臥室的床下,找到落滿灰塵的醫用急救箱。
她從床底拖出醫藥急救箱時,不慎碰倒了床頭柜上的相框。
玻璃碎裂的瞬間,高清照片上的畫面讓她如遭雷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