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躺在地上的柳天陰，自暗處走出來的葉子華長嘆一口氣，快走幾步，在柳天陰身上連點幾下，幫助垂危的柳天陰穩住氣息。
只聽見柳天陰喃喃自語：“奴婢，叩見圣上。”
葉子華一挑劍眉，以尋常的口氣道了句：“平身。”正要將柳天陰扶起來時，卻又聽見輕微的話語。
“圣上，臣，累了。”
葉子華的動作頓住，整個人僵硬在原地。
“這些事本不該讓你參與進來，可惜，你我皆入局中。天注定啊！這盤棋注定要犧牲很多人，愿其中莫有你罷！”
把柳天陰的雙臂環在自己胸前，葉子華將柳天陰背起。
“從前啊，都由你背著朕，替朕受罰。這次，看來得輪到朕背你了。”
說著，葉子華似乎陷入了往日的回憶。
……
朱紅高墻內，天空從來只是四四方方的一張藍紙，大日尋常地掛在中央，偶然掠過的飛鳥是奢侈的景觀。一道道枷鎖纏繞在富麗堂皇的宮殿，深宮冷院中的一切都是單調無聊的。
居住其中的少年帶著貼身奴才伺機偷偷溜出宮去，于熱鬧非凡的市集開心地游蕩一個晌午后。剛進入宮中，便看見自己的父親怒目而視。
少年不敢說話，生怕父親責罵。
礙于面子，父親并沒有責罰他，而是懲處了和他一起跑出宮的仆從。聽到仆從在外的哀嚎，少年心中滿是羞愧，卻沒有勇氣承認錯誤。
自此以后，每當少年犯錯，他的仆從都要經受一番慘痛的懲罰。
直至少年的父親登基，沒有時間監管他們，那小仆從才得以解放。而那時，他早就遍體鱗傷。
仆從從來不曾抱怨過，在他眼里這是他應當承受的。
可少年卻被不這么認為。
于是，在少年十一歲時，便與他的父親，當朝圣上進行激烈的爭論，結果是仆從被懲罰得更加厲害。
少年無法理解父親的做法，但是他的父親告訴他：“你是未來的天子，你做錯了事，就要全天下來為你買賬。你不能錯，否則我大炎朝就會毀在你手里！”
父親語重心長的花讓少年隱約明白了一些，他為了身邊的仆從不再受罰，做任何事都循規蹈矩，父親交代的都努力做到最好。
那一天，他看到父親最后的微笑是安詳的。
父親的眼睛終究是合上了。
之后的第二天，少年就被叫去整理衣冠，教授禮儀。準備屬于他的登基大典。
那一天，少年看到了跪地的文武百官，看到了皇宮之外的黎民，看到了象征自由的天空完整呈現在他的上方。少年看到了一切的一切，唯獨少了那個威嚴的父親。
少年突然明白，父親已經離開他走了。其實他早就明白，只是不愿意明白。
因為那樣，身邊就只有親近的仆從一人陪伴。
匍匐在自己腳下的有形形色色，許許多多人，少年不在意他們的目光究竟是尊崇還是嫉妒，亦或是輕蔑。少年想要逃脫這座牢籠，他被束縛太久，他無限憧憬在深宮外的世界。
紛繁的景象讓少年流連，一晌午的時間不夠，哪怕是一輩子的時間都傾注其中，少年也覺得無所謂。
只是，他需要將一切安排妥當才能離開。不然，父親會對他失望的。
龍椅邊，僅有自己的仆從規規矩矩地站立，拂塵雪白的細絲輕輕垂下，這拂塵對他來說顯然太大。
往后的路，陪少年一起走的，只剩下那最親近的仆從了。
高處，何其寒。
……
葉子華將柳天陰背到一株松樹下，松香撲鼻，林間的氣息溫柔，彌漫的霧汽朦朧他的視線。
“朕……我，也累了。”
仿佛脫下全身最厚重的鎧甲，葉子華突然輕松起來，語氣里滿是倦意，暖融融的陽光就像是上蒼賜予的良藥，足以治愈人的傷勢，無所謂苦痛能被遺忘多久。總之，葉子華在這一刻終究放下了。
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充斥于葉子華的心扉，直到后來，葉子華才知道這種感覺叫滿足。
倚著樹干，和暈倒的柳天陰一樣，葉子華艱難地把眼閉了起來。
呼吸逐漸均勻，沉沉入夢。
片刻的寧靜被走出來的暗衛打破，他手里還抓著想要逃跑的努扎哈。
葉子華打了個哈欠便站起來，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懶散，但是隱約透露的殺意讓暗衛不寒而栗。
暗衛從沒見過葉子華產生殺意，這是第一次。
“好了，你下去吧。”
暗衛把努扎哈丟到面前三尺處，恭恭敬敬地向后退。
努扎哈不敢有絲毫動作，他的直覺告訴他，眼前人比剛才那個高手還要可怕。
“努扎哈？”
努扎哈不說話，權當做是默認。
“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是死還是活？”
努扎哈仍舊不回答，葉子華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戾氣，努扎哈動彈不得，葉子華的手眼看就要搭在努扎哈脖頸。
“活！活！”
努扎哈終于按捺不住了，大聲吼道，心底最后的防線土崩瓦解。
葉子華的手不曾抽走，只是懸停在努扎哈脖子的前三寸，僅僅是這樣，努扎哈就感覺脖頸撕裂般的疼痛，而且這痛苦愈發猛烈。
兩個呼吸，努扎哈的臉色就與柳天陰倒地是一樣，身體也是搖搖欲墜，不過無人會扶起他。
“把這藥吃下去。”
葉子華隨手丟給努扎哈一個藥品，努扎哈立刻如獲至寶，顫抖的手拿掉木塞，抖出幾粒藥丸，卻都掉落在堆積的落葉上。
努扎哈瘋狂尋找，意識緩緩模糊，他恐懼，終于找到一個小小的圓形物體。
連忙塞進嘴里，他才恢復了些許神智。
“這藥，一月就要服用一次。”
如若不服用，后果努扎哈心里明白，這是眼前的人控制自己的手段。
“努扎哈愿意聽從您的差遣，從此奉您為主。”
葉子華不屑地瞥一眼努扎哈：“不必了，你我都不相信這句話。我只需要你坐到卑越王的位置，在合適的時機按照我的指令出手就可以了。”
努扎哈被葉子華的話震驚到了，呆愣在原地不知所言。
葉子華揮揮手讓他走開，努扎哈遲遲未動身。要不是暗衛低沉地提醒他一下，努扎哈怕是要殞命了。
驚醒后，努扎哈不敢也不想有半點停留，匆匆忙忙就跑出林子。騎著他的那匹馬便揚長而去。
葉子華正打算繼續在樹下小憩，暗衛又走出來，他的步伐緩慢，心里也是無比的恐懼，艱難地吞咽一口唾液：“圣上，白班找到了。”
露出不悅的神色，葉子華發問道：“是死是活？”
“還活著，正往永平府趕。”
“活著就好，不然白云蒼就要瘋了。虎魄營里有多少是皇叔的人？”
“暫未調查清楚。”
葉子華搖了搖頭，無奈地對眼前的暗衛說：“究竟還有什么事？”
暗衛硬著頭皮道：“莫雪卿的身世查出來了。”
“哦？”
“是暗閣閣主的女兒。”
“暗閣又如何？莫非他暗閣還想反了天不成？”
“這……屬下在調查時收到戰書，邀請，邀請拐走暗閣閣主女兒的那個……那人應戰。”
葉子華無精打采的眼眸里終于來了精神：“倒是有趣。”
說完，就走到暗衛前面，丟下一句不輕不重的話：“照顧好他。”瞬息之間，無影無蹤。
暗衛也隱沒身形。
一陣陣馬蹄聲順風飄來，此刻已是夜間一時，紅日早就消失，淡薄的夜空慢慢逼近。
沁骨的寒冷。
秦繼才領騎兵四處找尋，不敢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周圍更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他們遍布在山嶺里，只為了確保柳天陰的安然。
似乎聽到輕微的鼾聲，秦繼才當即抬手示意眾人進入警戒，同時放慢步伐，逐漸靠近。
借著稍高的馬，秦繼才看見了一個躺在松樹下的身體。
頓時心頭一緊，而后想起之前聽到的鼾聲，不由得輕松起來。勒令所有人下馬，自己帶三五個人躡手躡腳地靠近。直至潛行到柳天陰身邊，試探過柳天陰的呼吸后，才真正放心。
“你們幾個，把將軍抬起來。小心著點！”
秦繼才低聲喊道，巡視周圍，確認沒有埋伏。士兵們在秦繼才的指揮下，小心翼翼地把柳天陰放上了他原來的那匹馬。
“急行軍，火速趕往大營。”
剛才的試探，秦繼才發現柳天陰的傷勢愈發嚴重，若是再不及時醫治，怕是要出什么大事。
零零散散的兵卒們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隊伍還沒整理好，秦繼才就駕馬奔走。
見如此，本來拖拖拉拉的行伍也迅速一點，連忙行軍。
經過原來的戰場，一樣樣兵器丟在地上，由卑越的長恨刀，步弓，也有大炎的長矛，炎刀，甲盾。更多的是干涸的血液與僵硬的尸體，因為他們已經沒有像武器一樣被利用的價值，只是被隨意地遺棄在這種荒郊野嶺。
也許有好心人會埋葬一些，但大部分的宿命就是化作黃土一抔，永久地長眠于此。
悲涼，無盡的悲涼，即使是秋風在途經這里時，也停止了咆哮，柔和地吹著，撫著，吻著。在這片蒼茫的大地上，她以最深情的目光望著他們冰涼卻熱忱的身體，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