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少光莫不以為然,正聲道:實不相瞞,開戰不久,吾便隱隱覺得,一路進軍得過于順利,順利得甚至有悖常理。敵軍像是早早便布好了一個天大的圈套,而后只需不斷拋出香餌,只等我軍一步步邁入死地即可。
凌霜連連點頭道:殿下所言甚是,末將亦有此意!倒不是末將危言聳聽,只是種種跡象表明,莫非我軍意圖遭泄露矣?
少光當即面色如土,左思右想一陣,忽幽幽道:除此以外,怕是別無其它可能矣。
此后,二人遂擇要道處,就地安營扎寨,以作良圖。
敗訊報至長安,明語先大驚。苦思良久,忽憶起那日廉晟陡然來見一事。心覺蹊蹺,遂密令廷尉追查,不久果現端倪——
經查,近日殿內爐灰中,驚有異物殘余。問是何物,宮人皆不知,答曰:“殿中近來皆焚巴蜀進貢之血色修羅,除此更無其他矣。”旋取殘渣,使太醫相之。太醫曰:“此勾魂柳之絮也!性溫,味甘,可入藥,有開竅解郁之效,焚之可安神通氣。本無毒,獨忌血色修羅,遇則害,中者易昏睡。”又追問出處,答曰:“獨益州巴郡可有。”
明語先聽罷,依稀想起凌霜曾言,益州巴郡坊間,傳有迷香,名曰“紅羅天問”。道是以兩界山之血色修羅、勾魂柳絮為料,輔以絕塵谷內雪水,提煉七七四十九日后,取其精華,風干,即可入藥。其性涼,味苦,無色,有大毒,焚之有幽香沁鼻,可醉人于無形,獨血色修羅花蜜可解。于是恍然大悟,旋叱武士往收廉晟,果搜得解藥。廉晟自以為天衣無縫,待到鐵證如山,莫不措不及防。其時萬念俱灰,兀自輕嘆一聲:“吾命休矣!”旋即就范。
不久,明語先遣使入蜀中,只道順德聞訊而動,日前已兵犯荊州,因之急令眾將班師,以備萬全。少光、凌霜不敢怠慢,翌日即開拔,火速兵還關中。
是月,楚將陶秋遙聞巫咸大軍西去,于是率軍出江陵,圍樊城,明語先遣軍三萬救之。時大霖雨,漢水溢,平地數丈,陶秋用計水淹北軍,大敗之,盡獲人馬,威震華夏。宛城以南諸縣、群盜或遙受其印號,為之支黨。
敗訊既至,軍民具栗,多憂宛城難保,或可北走,以避其銳。明語先以為,樊城之敗,為水所沒,非戰攻之失,于荊襄大計未足有損。反之,楚軍經此役而得人馬數萬,糧草漸亦乏絕,必不能久矣。于是復調雒陽之兵南救,又恐敵軍眾多,若不亟行,樊城將敗矣,遂欲自率前軍先往。
群下皆曰:“今樊城重圍之中而守死無二者,誠以陛下遠為之勢也。夫居萬死之地,必有死爭之心。內懷死爭,外有強援,陛下統六軍以示國有余力,何憂于敗而欲自往?”明語先納其言,乃自督宛城,即日遣軍至陽陵陂,以助樊城。
初,諸將皆急促救樊城,然明語先以為前軍不足解圍,因之謂諸將曰:“今賊軍圍城素固,水勢猶盛,前軍兵卒單少,而城中隔絕,不得同力,此舉適所以敝內外耳。當今不若前軍逼圍,遣諜通樊城,使知外援,以勵將士。計圍城不過十日,尚足堅守,枕待大兵至,然后表里俱發,破賊必矣。”諸將以為善。
不日,北軍至偃城,聞陶秋屯兵于此,遂取幽秘小徑,繞偃城掘一長壕,欲截其后路。陶秋聞訊,乃燒營盤退走。北軍得偃城后,遂連營徐徐推進,并于重圍之外安營,以待后軍至,更作地道及箭飛書,與城內數通消息。待諸軍繼至,始齊進擊之。
時陶秋屯軍圍頭,又別屯四冢。北軍見勢,乃揚言當攻圍頭,卻掩軍密襲四冢。陶秋見四冢欲壞,自率步騎五千出戰,不慎遇伏,遂退走。北軍追之,俱入重圍,破之,陶秋遂撤圍退去。然舟船猶據漢水,襄陽隔絕不通。
八月,淫雨連月,人馬難行。時楚軍糧草不濟,又聞征蜀北軍東出漢中,于是引兵還去,樊城之圍遂解。
此后數年,陶秋幾度復略樊城、合肥,然皆無功而返,終因勞師糜餉,而為朝臣彈劾。時吳楚國中,江南門閥日盛,權勢漸傾朝野。荊州部眾深忌之,根株牽連,禍及陶秋,于是借機發難,聚眾奏請黜之。
公孫符念及舊情,欲赦陶秋,又恐招致非議,有傷典刑,一時遂不能決。時三吳門眾,有感陶秋忠勇,乃爭相上書保之,知交、時人,皆露坐為請。公孫符登樓,望見數里中填滿,惡其收眾心,遂盡奪其權,謫守吳郡。
時明語先聞此事,曾笑評曰:公孫符天資英勇,攻于權術,然量小無君人之體,識薄無王霸之器,實難有大成也。其性果躁,輕而無備,雖有百萬之眾,無異于獨行中原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敵耳。以吾觀之,早晚必死于匹夫之手,終致殞身敗國。
卻說少光、凌霜、宗望等人奉命回師,孰料軍至半道,忽聞楚軍已退,于是順勢班師還朝。
不日,還至長安。少光一進城,聞知廉晟東窗事發,不禁勃然大怒。未及拜過明語先,提著劍便往天牢殺去。赫連沖規勸不住,只得與一眾將領尾隨而去。
眾獄卒眼見眾將一身血污,殺氣騰騰而來,不敢過分阻攔,遂急差人報于明語先。
明語先聞訊急趕而來,眼見群情激憤,唯極力安撫道:朕深解眾位心中所憤,然眼下是非未明,又豈可草草結案?還請稍安勿躁,朕前日已授命廷尉從速徹查此案,待查清原委后,屆時定會給眾位一個滿意的交待!
赫連沖趁勢忙勸道:上將軍,陛下既然如此說矣,不如暫且回去,待日后……
少光當下悲憤交加,又豈能聽得進勸?不等赫連沖說畢,卻是一把將之攬在一邊,不時一個箭步沖上前,近乎撕裂著嗓子,直沖明語先吼道:“陛、下——!人贓并獲,鐵證如山,還要如何徹查?他廉晟的命有待慎重,可我那三萬多將士的命呢,此刻卻已盡數葬送在益州,再也回不來矣!你讓臣如何回去跟他們的家人交待——?”情急時,但見他猛地一甩手,發泄般只將手中長劍重重摔在地上,霎時已是潸然淚下,整個人癱坐在地上,不住痛哭道:“我那三萬多弟兄啊,少光對不住你們啊,對不住你們啊……”
明語先感同身受,忙俯身勸道:叔瑤,別哭啦,快起來!
熟料少光充耳不聞,倏地甩開明語先雙手,兀自痛哭不止。此情此景,不覺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眾將見狀,越發激憤難當,紛紛長跪于地,齊聲拜道:懇請陛下立斬廉賊,此仇不報,臣等誓不為人!
明語先一時左右為難,莫不誠惶誠恐。
宗望看在眼底,一時實在氣不過,遂直言道:“陛下,莫非三萬多將士的命,還抵不過一個廉晟嗎?”言畢,亦跪地拜道:“臣請陛下立斬廉賊,還陣亡將士一個公道!”
話音未落,在場文武紛紛跪地拜道:請陛下當機立斷,殺之以謝烈士英靈!
其時眾口一詞,唯獨凌霜不為所動,少刻乃上前諫阻曰:啟稟陛下,臣以為廉晟一案牽扯重大,絕非一人之力所能及,私以為背后必還有黑手操縱。如今一切線索皆系于廉晟一人,他若一死,只恐此案石沉大海,幕后之人亦將逍遙法外。
花宛若應聲瞥了一眼凌霜,其時欲言又止,最終一言未發。
眾將一聽,心下不由越發激憤,紛紛兀自吞氣。宗望更是忍不住脾氣,一轉頭疾聲斥道:凌玉貞,你什么意思?敢情死的不是你手下的兵卒,你便不心疼是吧?
凌霜據理力爭道:這是兩碼事!吾不過就事論事而已,仲德又何必強辯?
宗望亦不肯退讓半分:“這就是一碼事!”話音未落,眾將莫不爭相附和。
“行啦!”明語先眼見眾怒難犯,深吸一口氣罷,幽幽只道:“傳旨,經查,茲有逆賊廉晟,里通外國,罪大惡極,擬于明日午時,斬首示眾,以正國法!”言畢,旋即匆匆而去。
行刑在即,在場公人莫不嚴正以待,圍觀百姓亦是神情肅穆。其時,大雪紛飛,銀裝素裹。人群之中,忽見一女子,一身縞素,手提食盒,兀自步入法場。初只以為是平常送刑家眷,細看竟是明語先。
在場一時皆驚,紛紛跪地參拜。監斬官及一干公人匆匆迎上前,拜道:不知陛下駕臨,請恕臣等失迎之罪!
明語先目不轉睛,面若冰霜,其時淡淡只道:此處并無什么陛下,只一位前來送刑的犯人家眷。今爾等職責所在,只管按律行事,切莫為旁騖所擾。
眾人聞之,遂紛紛各還其位。
明語先不為所動,續行幾步上前,竟全如平常刑犯家眷一般,予在場劊子手一一行禮罷,旋即跪坐于廉晟面前,信手擺出盒中酒食。
廉晟抬起頭,卻是一聲長嘆,苦笑道:緣分已盡,你又何必再來勾人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