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三寶十年三月,時太平軍各部余孽已相繼覆滅,為防地方藩鎮趁機坐大,少英決意削藩。于是詔令各鎮州牧、刺史,以一年為限,除留本部治所職權,悉數交還所轄各郡兵政,怠慢或逾期者,概以謀逆論處。又令各郡國太守、國相,仍為原任,仍奉原職,自即日起,改以監察御史領之。令下之日,旋即委派御史趕赴各鎮督導。一時朝堂轟然,內外紛紛上書陳情,皆不允,貶黜者逾百人。
五月,徐州刺史唐順上表朝廷,告兗州刺史王華囚禁御史,圖謀攻襲瑯邪。少英急下詔問責,又令大將軍韓高陳兵官渡,以為震懾。王華托以調軍削藩,不日乃罷兵。少英旋令其撤軍,王華假意接詔,卻幾番拖延,二藩由此交惡。
六月,幽州牧周圭驅逐御史,自立為燕王,改元,置百官。然因其人奢靡享樂、懈怠邊防,且貫有盤剝百姓、苛責部下之舉,是以為幽州軍民所惡。及至寇逆,所行尤甚,堂下莫不人心離散、亂象叢生,轄下諸郡縣竟時有舉城邑詣降者,周圭雖數斬之而不能定。少英聞訊,乃盡削其爵,令冀并都督明語先東出定襄討之。孰料明語先托以北庭未平,按兵不動。少英大怒,召其回京述職。周圭信以為真,漸疏于邊防。明語先因使人詣薊縣,詐請會盟,周圭納之,遂臨高邑。席間大飲,明語先忽宣天子詔,歷數周圭罪,伏兵因起,誅殺賊眾三百余人。官軍趁機出定襄,大敗之,旋即重兵圍困高柳。賊急率大軍來援,又不幸中伏,兵卒十損七八,代郡乃破,諸縣因慕明語先威名,多舉城邑降者。七月,官軍又連破上谷、薊縣。八月初,再破漁陽、右北平,幽州平定。
同年七月,荊州牧孟玉勾結揚州刺史元公謀,驅逐御史,大舉攻襲汝南。少英令大將軍韓高、豫州刺史卓不穎迎敵。因叛軍有備而來,官軍倉促調動,是以初戰不利。不日,叛軍上書請和,少英不允。
八月,少英復調冀并都督明語先、雍涼都督少光進剿。明語先以為賊軍勢大,不宜力戰,當以逸待勞,誘敵深入,分而治之,逐個擊破,少英納之。奈何官軍久戰不克,屢屢丟城失地,輿論不禁為之紛紛。少英因之下旨,詔告前線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官兵聞之,上下莫不振奮,士卒爭相效死,齊呼曰:“不破賊軍,誓不還朝!”復一月,始挽回頹勢。
九月,兗州刺史王華謀反事泄,旋誅殺御史,謂之“清君側”,率軍進犯司隸。少英令豫、徐官軍切斷驛道,以防南北叛軍勾結,又令雍涼都督少光回軍司隸,與徐州刺史唐順呈東西夾擊之勢。不日,少光敗叛軍于河南,王華因之退守陳留。后,少光以副將率師東進,佯作攻勢,自率精兵繞道豫州,直襲昌邑。王華急率軍回救,中伏戰死,旋克之。
十月,荊、揚叛軍累戰漸疲,損兵折將。豫州官軍趁勢大舉反攻,旋入荊州界。孰料叛軍依托荊州山林,處處設防,且戰且退,官軍鏖戰一月而不克,戰事再度陷入膠著。
十一月,大將軍韓高納冀并都督明語先之策,命人秘密散謠,以離間荊、揚叛軍。后,揚州刺史元公謀意外截獲荊州牧孟玉密通官軍之親筆書信。元公謀不知是計,始對孟玉心生猜忌。不久,叛軍果然內訌,官軍趁勢擊之,火燒敵營,大捷。其時,交州刺史祁顏上書請以領兵助剿,少英未準,然仍予以嘉獎,兼之安撫嶺南部眾。
十二月,官軍得線報,聞知荊、揚叛軍糧草所在,大將軍韓高旋命雍涼都督少光偷襲之。少光引軍晝伏夜行,暗渡南陽,迂回敵后,乃盡焚江夏大營,大火綿延兩日之久。叛軍聞訊,不戰而退,官軍順勢圍困襄陽。不日,荊州牧孟玉開城乞降,少英貶其為庶人,流徙西北三千里,荊州平定。
翌年正月,官軍兵分四路,東進揚州。不日,又連下數鎮,直逼歷陽。二月,雍涼都督少光涉險經山澗小道,繞開叛軍防線,率先抵達歷陽。守城叛軍始料未及,乃堅守不出。孰料少光掘開河堤,水淹歷陽。揚州刺史元公謀突圍不成,死于亂軍之中,揚州平定。
其時,屢有青州郡國長吏上密疏,俱奏青州刺史韋范漠視王命,無故干涉其政;陰謀篡權,欲行兼并之計;暗中更屢屢擴軍,誠圖謀不軌也!三月,朝廷察青州刺史韋范撤藩不力。少英旋即遣欽差入臨淄問罪,又令大將軍韓高、冀并都督明語先進軍平原,令徐州刺史唐順進軍齊郡,以作夾擊之勢。不日,韋范上疏告罪,少英盡免其職,旋即押赴京師。
四月,徐州兵變。叛將蔡達殺刺史唐順,起兵造反,守軍危急。少英急令大將軍韓高東出兗州,進軍戡亂,又令冀并都督明語先出青州、豫州刺史卓不穎出豫州,以為側翼,三面進剿叛軍。不日,韓高與徐州守軍會師于郯城,待明語先、卓不穎相繼到達,乃呈合圍之勢。后,蔡達自刎,明語先只身入敵營說降叛軍,徐州平定。
卻說官軍重兵圍郯城,分六路軍堅守隘口,不放叛軍走。叛軍數度突圍不得,無計可施,會糧草將絕,士氣盡喪。
明語先謂韓高曰:今賊正四面楚歌之際,不過負隅頑抗爾。語先愿憑三寸不爛之舌,親往城中,說之來降。
韓高拂手曰:賊勢已盡,不能久矣,何須多此一舉?
明語先曰:今強敵環視,兵禍連年,上欲你我速平徐州,不宜久戰。況兩軍廝殺,刀槍無眼,城破之時,必然生靈涂炭,人畜不存。你我身負王命,焉能不慮邪?
韓高笑曰:兵者,存亡之道。為將者臨敵用兵,何揣婦人之仁?
明語先復勸曰:攻城,你我故能得勝,然不過逞一時之快,而遺大患于后也。來日兵戈息止,馬放南山,時若有小人進讒,攻訐你我放縱兵馬,殘害百姓,屆時事過境遷,物是人非,言官御史,必口誅筆伐,焉有你我分辨之詞?丹書青史,若秉筆直書,恐無你我容身之地。
韓高始慮之曰:可先生乃朝廷股肱心腹,倘有疏虞,如之奈何?
明語先笑曰:如此,志高便可順勢破城,剿賊建功也!
韓高再三相勸不得,于是只得放去。少光欲隨行護衛,明語先亦婉拒之。
明語先于是只身行至城外,先使人通報姓名。城中見得來人,遂相商議曰:“吾知明語先乃辯士,今必來說我。”于是先喚二十刀斧手伏于堂下,囑曰:“令汝砍,即砍作肉醬!”
須臾,明語先昂然而入。但見一將端坐堂中不動,英氣杰濟,姿顏甚美,直沖來人叱曰:汝來何為?
明語先豁然曰:特來作說客。
美顏將應聲瞋目,怒曰:吾匣中寶劍新磨,汝試言之,其言不通,便請試劍!
明語先笑曰:將軍之禍不遠矣!但恐新磨之劍,不能試吾之頭,將欲自試也!
美顏將聞之語塞,舉目環顧四座,時面有憂色,須臾,乃曰:明公堂堂帝師,國之肱骨,何以今卻只身來說,莫非朝中已無人乎?
明語先兀自就坐,不時輕拂羽扇,搖首自嘲曰:將軍有所不知,鉅公閣中,所倚重者有三,其一,晉國公也,其二,雍王光也,其三么,不才是下。然天下皆知,晉國公乃韓皇后嫡長兄,國戚皇親之身,又掌帝京戍衛,焉能親身赴險?而雍王雖勇,其性烈甚,只恐猛銳過當,驚擾地方,平白橫生枝節。思來想去,亦唯有明某可當此任矣。孰令鉅公仁慈,不忍生靈涂炭哉!不然憑我城外雄師,何愁不能一夜踏平城池,求個功成名就?哎,其中曲折,實在羞于啟齒。
美顏將稍緩顏色,又問曰:明公只身前來,心中當真不懼?
明語先應聲一直脊背,連聲曰:“懼,懼!人生苦短,死生難料,焉能不懼也?”畢,忽又倚身而坐,兀自拂扇竊笑曰:“只不過嘛……”
美顏將不解,皺眉追問曰:不過何如?
明語先笑曰:將軍亦嘗久經沙場,當知為將者,但求個殺敵斬將,建功立業,一朝封侯拜相,隆蔭子孫萬世。正所謂,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而將軍此次乃是附逆作亂,不外乎悖主求榮也,為世人所不齒,更為天地所不容!若復有垓下之圍,烏江之困,何面目見天下之人乎?今王師雄兵百萬,良將千員,刀劍可破蒼穹,旌旗可蔽日月,四面圍城,重重密密。自起兵伊始,一路摧枯拉朽,豈曰所向披靡,莫不八方伏首?而君卻在甕中,目下四海難容,一身無主,前不能扼關隘而退強敵,后不能破重圍而全下士。諒爾等腐草之螢光,焉能比天空之皓月!正是功于一役,名載千秋之良機也,試問孰能不求功心切,進而躍躍欲試?現下吾雖懼于將軍虎威,然城外諸將,卻未必懼也。倘若明某橫遭不測,將軍以為,屆時會是如何一番場面?
那美顏將聽畢,憂患驟起,不覺羞愧難當,一弓身,急辯曰:實不相瞞,末將原本并無反意,更曾力勸蔡將軍勿反,怎奈身為副將,實在人微言輕,有心而徒勞也。更何況行伍之人,歷來只知軍令如山,將軍命吾等作甚,吾等又豈敢忤逆分毫?及至木已成舟,更只得屈從于大流矣。而之所以頑抗至今,亦是自知罪無可恕,實在走投無路,不反猶不能矣。須知依太一律,附逆謀反者,殺無赦呀!
明語先泰然許曰:善!既如此,將軍可只管率眾出降,今上寬厚能容,吾保汝不死,甚者還可戴罪立功。
美顏將聞聲而起,問曰:此言當真?
明語先亦起身曰:如有失信,天誅地滅!
美顏將大喜過望,將離坐拜謝,忽又疾轉色,兀自落坐沉思,猶豫不決。
明語先看在眼底,始知其城府,心下一盤算,乘機又曰:將軍勿慮,明某既敢許諾,則言必有信!豈不聞荊州牧孟玉、青州刺史韋范,嘗意圖謀反,矩公亦能念及二人及時返善,因之免其死罪,削爵流放爾。今將軍既是被迫從賊,如能背暗投明,何愁不獲赦?將軍若還不信,吾可即時修書一封,奏請免汝等死罪,來日隨軍堪平諸郡縣,戴罪立功。
美顏將聞之動容,暗暗環顧四座,欲言又止。時麾下眾將早已按耐不住,見狀,乃紛紛伏地請曰:公孫將軍,切莫再遲疑矣,就此降了吧!吾等皆愿歸順朝廷,戴罪立功!
美顏將見狀,長吁一聲畢,當即起身迎上前,攜麾下頓首謝曰:公言極善!今末將一朝得遇明公,如撥云霧而見青天也,還請務必救我!
明語先見狀,兀自安坐,輕拂扇曰:將軍既聽吾言,堂下何故伏刀斧手?
美顏將大慚,急盡叱退。又令左右上前侍候,待以上賓之禮,更親自奉茶請罪。
明語先心覺此人心機頗重,于是不動聲色,兀自安坐品茗,不置可否曰:好茶,好茶……
順帶一提,那美顏將復姓公孫,單名符,表字文策,東海郯縣人也。后因隨軍平亂有功,獲封江夏鄂縣,歷江夏太守、別駕從事,即至三寶十三年,又蒙大將軍韓高提攜,更遷荊州牧。
為力行削藩之策,短短一年之內,少英獨排眾議,概以兵戈之利,一連平定幽、兗、徐、荊、揚五鎮叛亂。行事之迅猛,勢如泰山壓頂;作風之強硬,幾近鐵血手腕。一時,天下皆為之震動,諸侯莫不人人自危。但凡忠于朝廷者,皆爭相入朝。縱有心懷不軌者,亦不敢造次。至此,各藩鎮日漸勢微,再無人敢漠視朝廷詔令。
三寶十一年三月,少英又下詔復行“均田”等新政,有敢不從命者,輕則削爵貶黜,重則屠戮于市。一時天下具栗,上至權貴,下至庶民,乃無人敢言。
是年九月,北庭叛軍內訌。延陀部小王阿胡兒聯合其余四部,密謀偷襲王庭。不料事泄,被咄苾所敗,為求自保,乃上表請以歸附朝廷。
見時機成熟,斟酌再三,冀并都督明語先決議出塞。然其時,藩鎮之亂初定,府庫虧空,朝廷雖恩準用兵,卻難支應足夠錢糧。明語先旋即上書,請以向民間征糧補足,少英準之,于是復拜明語先為大都督,督幽、并、涼及北庭都護府諸軍事。
晉陽城內,明語先盯著北庭全圖,目不轉睛。一旁凌霜卻是神色焦慮,一派坐立不安。
片刻,凌霜終于忍不住開口道:主母,大軍下月初便要出塞,軍糧卻全無著落,橫豎你倒是拿個主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