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三梅走進一家舊書店,四面黃梨木書架高至天花板。店裡沒什麼客人,尋一處角落,落下沉重的背包,席地而坐。
逃離一段熾烈的愛情令她心痛,她知道自己不是個熱情付出的人,更討厭莫名奇妙的罪惡感。
都說了不要怨,開心就好,為什麼要獨占?
心若是全給了一個人,還怎麼專注其它事?不能瀏覽,怎么寫出東西?寫不出東西,沒有未來,又怎么會開心?
她拿出口袋裡的黑筆,虛弱地在指間轉起。黑變成白,白成了透明。
客人陸續離開,她撐著下巴,什麼都不想。
一陣腳步聲來,中年聲音說著,“來杯普洱嗎?”
古三梅沒有抬頭,哼了句:“好??!隨便。”
她起身走到進門處一方古樸的原木桌前坐下,主人手提一只黑陶壺,倒出一杯香濃的。
主人氣質優雅,舉止溫柔,白色套頭汗衣,外罩白色亞麻襯衫,搭著軍綠色直統長褲。
古三梅說:“你真像是個從漫畫裡走出來的人?!倍⒅且簧硪轮?,她若有所思。
主人笑著,遞出陶杯。在一只光華鏤空的原木板凳上坐下。
“找書嗎?”主人問。
古三梅盯著主人,說:“想聊天?!?p> 主人悠閒地倒杯茶給自己,雙手握著茶杯,感受著暖意。
“為什麼大多數的故事都講愛情?”古三梅劈頭就問。
“最動人,最傷人,最容易有故事。”主人說完,喝一口茶。
“有一天我在校園裡看到一個景象,令我不解。我說那是個景象,因為有點神奇。”
古三梅決定眼前這人是可以傾訴的對象,他神情細緻,眼光和藹,專注篤定。
她繼續說:“黃昏,我在大榕樹下看見一個男人,那是陰天,有點黑,那人全身黑色,我看了幾眼,看見那人變成了透明。大榕樹是幾百年的校園瑰寶,我常想,這麼老的生物,會不會有神靈寄宿?榕如此老,男人卻異常英挺,古老的樹靈怎能操控一個美麗而年輕的軀體?于是我開始寫一個故事。
一個沉睡許久的古老樹靈,癡戀一個孤獨的美麗少年。愛情讓樹靈驚醒,但物種差異讓樹與少年距離遙遠,因此愛情對樹靈來說是種毀滅,少年若死,葬在樹下,便能被老樹的根所吸收,少年與樹,合而為一。
但少年不愿死去,他想在蔚然樹蔭下乘涼,寫詩,歌詠老樹的歲月,聽樹與風窸窣。
然后,少年發現有鳥。鳥多自在,逍遙,能跳能叫,能遠遠飛走。
少年愛上了鳥,不得不離開,老樹纏住少年的腳,要他永遠留下。
我在想,少年是該留下?還是去追逐鳥?”
“留下是悲劇,愛情不能沒有空間。追鳥是悲劇,愛情不能遙不可及?!敝魅擞挠牡卣f。
“我到底看見了什麼?一個變成透明的人,人干麻要變透明?開什麼玩笑,沒事耍什麼帥!兩個黃昏,我看見相同的景象,我敦促自己有點水準,幻想,那便是樹的魂,但樹若有魂,為什麼不是樹影?而是人身!你相信樹有靈魂嗎?”
斬釘截鐵,主人輕聲地說:“我不信?!?p> 主人又說:“樹本無情,才能澹然處于自然,若隨塵緣悸動,想必易老衰敗。人是多情的,或許妳所見是一男子鬼魂,心有掛礙,才會駐足,留連不去。”主人又啜口茶,緩緩吞下。
“也只有人,才會用挑戰自然秩序的方式,表達念舊、執著?!惫湃吩谧煅e咕噥。
“所以,妳用寫故事,來思考那個憑空消失的男人?”
古三梅點點頭,說:“寫作是很玄的,寫著寫著,筆下的角色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不得不遷就角色性格鋪寫。有時,我覺得是被迫寫些東西,根本不是原來所想。反正原來想的也想不清楚,這樣最好,想像空間一大,寫東西的人也自由了!”
“有些事,難計畫,只能邊走邊看,稍后些,再做決定?!敝魅苏f。
“我原想透過美麗的少年,思考一種不可能的愛情,書寫憂傷和絕望?,F在,我發現我在探索少年的愛情,一但他是善變的,便能使他人憂傷,絕望。少年從我的筆下溜走,我捉不住,那一顆年輕透明的心吶?!惫湃繁M情地分享。
她繼續說:“有時寫著寫著,就愛上了筆下的角色,寫來寫去,都是寫自己。不想角色庸俗,不想角色死去,不想角色傷心,都是自己在偏袒,再也看不見角色,只看見自己的多事!”
“或許,妳得是棵無情的樹,沒有意見,給方園地,讓幽靈前來駐足。”主人的話像串風鈴,玲瓏剔透。
“你能是棵無情的樹嗎?開舊書店,人來人往,沒有人讓你心動過嗎?”古三梅開始強力挖掘著對方。
“這個問題觸及隱私了?!敝魅撕軠睾偷亍?p> “不想說算了!”古三梅率性地。
大喝一口茶,古三梅指著仍在角落裡的背包,說:“那些書,就留給你了?!?p> 主人問:“什麼樣的故事?”
“你只收故事書嗎?教科書收不收?都是很嚴肅的那一種。”
“妳不讀了?”
“找到一個不錯的編輯工作,多看點人事對寫文章有用,寫作已經是在壓縮自己,我不想生活裡還有太多規矩。暫時不讀了,讀越多,筆下越不自由?!惫湃繁г埂?p> “許多年前,有一個小女孩曾經讓我心動過?!敝魅说坏?,伸出修長小指輕抵下顎,側著頭說:“但我覺得她沒有準備好,年紀也輕,因此我選擇離開?!?p> “你怎麼知道她沒準備好?”
“她總是說要找結局圓滿的奇幻小說,但奇幻的愛情多半滄涼,她總是問些問題讓我多說話,她自己卻從來不說什麼。我覺得她很特別,也許有些心結等待解開。”主人優雅得不食人間。
“怎不引導她?”
“我想她需要一些時間,她總拿著書,看似在讀,其實是在撫摸腿上的一處疤痕,我問她關于疤痕的故事,她沒有告訴我?!敝魅撕翢o幽怨地,只是陳述。。
“她叫什名字?”古三梅問。
“名字重要嗎?”主人幽幽地。
“不重要嗎?”
“有一次,她的父親到店裡來找她,喚她文文,我不知道是哪兩個字,總之,不想陷入不該追求的,不久,我帶著書離開了。”
“我也是,不想陷入不該追求的。有人捧著一顆真心來愛我,但我愛不出口,不想苦惱,乾脆離開?!惫湃氛f。
“有些故事是這樣的,既不能強求,就讓情節靜止,是謎,是夢,留白也可以使角色誘人,雋永。”
“那是個比我更認真的人,她準備好了,我沒有,她總是記得傳簡訊提醒我吃飯,MSN也都在問我的寫作狀況和心情,她就這樣打開了自己全心全意接受我,我怕我做不到像她那樣,看見她,我常覺得羞愧,可我為什麼要活得羞愧?我就是不愿意接受另一個人,我就是沒時間去想、去付出。我不要負心,所以乾脆就什么都不要!”古三梅像是要哭了。
“走了很好,只是需要時間平靜?!敝魅苏f。
“能寫就好,寫別人,讓我平靜。”古三梅說。
“終究要面對自己的?!敝魅遂o謐地。
“心境影響筆觸,避不了。我讓記憶中老樹下的男子靜止了,我成了他,管他是樹精、鳥精、鬼魂,我不想費力釐清根本理不清的事,只能在筆下,用一個嚮往愛情自由而內心強悍的人,去紀念那個不可思議的景象?!?p> “所以,故事裡的少年,終究要隨鳥兒去?”主人問。
“他會砍斷老樹的糾纏,努力夢想飛行。但,他會再變心,最終會愛上一朵能在清晨變成美麗少女的牽牛花,直到少女變心,棄他而去?!惫湃妨胬亍?p> “妳喜歡悲???”主人問。
古三梅點頭,說:“比較深刻?!?p> “那要很堅強才行。”主人依舊溫婉地。
喝完一杯茶,古三梅覺得精神好多了。她在店裡繞了幾圈,挑出三本結局悲傷的奇幻小說,付了錢。
臨走,她問了書店主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