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顧四周,教室外的蜿蜒長廊空無一人。
靜聽,好像這區新教室大樓只剩下于文文一人。
這裡是個人人都用部落格交流的世界,人人都有e-mail,人人都上網。
大概也因為如此,下了課,大家就消失得不見蹤影。
同學們總是在千奇萬變的網路世界裡尋找契合的文字、圖片,點選想要吸收的資訊,收集所謂的經驗、朋友。
此時,于文文覺得身旁這群水泥建筑,像是無限冰冷的網路世界,而她自己,則是一頁失去經營已久的網頁,被遺忘的虛擬廢墟。
已經是廢墟了,還是虛擬的,真夠慘的。
低頭,慶幸手中握著那本The Mirror and the Lamp,焦黃的書頁,無心透著溫暖。
此時的于千芊既不是一面鏡子,也不是一盞眀燈,她像一抹從時間序列跳脫的黑夜,孤獨流浪在午后。
而夜的靜,總是騷動的開端。
是不能忍受孤獨的心思,強求著無限細緻的感受?是嚮往黑的深遂,因而無止盡地掉落?
哀嘆!這當口,于文文覺得,似乎能懂秋的蕭索。
總在這般時刻,于文文想念著母親。想念她,便有種掉落無底洞的感覺……
一會,白色不織布背包裡傳來手機警示音,打開留言,不帶感情的系統音告知著有兩則新訊。
進入留言信箱,第一則是父親。
父親說:“阿文啊!我今天起了個早,去了市中心第8街和Esther街口的農場市集逛逛,那裡的蔬果都很新鮮,大部分號稱有機栽培,價錢也好。我看了甜椒、蘆筍、甜菜根,每一種都想買,可是買多了要煮給誰吃呢?最后只挑了一捆菠菜。整個市集走一遍又繞回來,就遇見了這位老人家。
這個老人看起來又老又矮小,滿頭白髮,滿面白鬚,臉色卻像嬰兒一樣粉紅。他用一團黃棉布裹著一棵大約有成年男子手臂那麼粗的楓香,老人家說,這棵樹齡約有八年,原生長在他家后院,因為他希望買一件很特別的禮物送給他太太,所以想要出售這棵樹。
我很仔細看了收藏在黃棉布裡的樹根,還算了算主根、副根、毛根的數量,檢查主干和葉背有沒有病蟲害,我估計這棵樹的存活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而且深秋正好移植楓香,楓香要有寒冷的天氣才能持續生長。
于是決定向老人買下這棵樹。一回家,我就把它種在后院。剛種下的成樹要澆很多水,根吸了水就會開展,水又能牽引毛根向土裡延伸,就像父親牽著孩子的手探究世界一樣,等到泥土攫獲樹根如同包裹著嬰孩,土地就迫不及待要灌養懷中的孩子。
水如父,土如母,這棵楓香真讓我想起我們一家還團圓的時候。
唉!扯遠啦!種下了就好,有棵樹陪陪也好,這裡的日子太靜,真想聽到一些噪音,有樹就會有鳥吧!
妳那邊一切都上軌道了嗎?選的課還喜歡嗎?洗衣服要分什麼衣料可以用溫水洗什麼衣料只能用冷水洗,還有脫水機該用幾分鐘,不同衣料也有差別的,知道嗎?”
聽完父親的留言,于文文呼出了一口長氣。
她希望那棵楓香就像童話故事裡杰克所種的神奇豌豆一樣,能一直長到天上,給父親帶來一段神奇的旅程。
她感覺父親是十分孤單的。一直是這樣。
進入第二則留言后于文文才知道,先前約定的研究生討論會議已經改了時間。
討論會原本是要處理如何整頓幾近荒廢的研究室,所上突然加編預算要翻修那間兩年前才新改裝的研究室,因為研究生們不喜歡改裝后一格格像是K書中心的狹小格局,紛紛表達抗議。
事關大家權益,于是所代表選在這間新穎富設計感的教室召開會議,聽取大家對翻新研究室的看法。
于千芊輕輕拉緊身上白色毛衣,關掉手機,讓自己的行蹤暫時消失在通訊網絡中。
她還不想離開這間空教室,她想記住這種變成網路廢墟的感覺。
因為這感覺,愈來愈真。
儘管,這不是她想要的。
手肘下嬰兒藍的玻璃纖維桌面,面前光華乾淨的大片白板,水藍色窗框,乳白色的牆,這個原本讓她感到清新舒適的空間,變得冷漠而不真實,就算一切近在眼前手邊,可以觸摸嗅聞,一切,仍顯得十分遙遠。
想像十幾名研究生齊聚一堂談論心中理想的工作環境,也許你一言我一語,沒有交集,那些能把自己意見說得有聲有色的個人魅力,充盈空氣,隨即消散。
原來孤獨,可以如此真實!
感受強時,似乎所見的一切,都冠上了‘孤獨’兩字。
于文文輕撫著耳畔削薄滑順的短髮,這舉動,于是被她稱為──孤獨。
新環境對于千芊來說,從來是許多黑暗。
不知道教授們的習性,不知道同學們的來歷,不知道能不能交到好朋友,不知道哪裡有好吃的餐廳、風雅的書店、新奇的故事……
于是,她忘了點頭是招呼,忘了穿出抖擻的牛仔褲,忘了將短髮梳成最喜歡的中分,也忘了怎麼讓生活充滿快樂的聲音。
連日來,耳中不能拒絕的雨打落葉,都顯得蒼白無聊。
她想,雨天過后,一定還是雨天。
這雨,下進了心底。
答答,滴滴。滴。滴。